在新近出版的《分享的时代》(The Age of Sharing)一书中,作者约翰 (Nicholas A. John,2017:6)认为,分享已经成为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英文的“分享”观念在计算机语境下有其独特的历史脉络,它源于1950年代后期电脑计算中的“时间分配”与“磁盘分配”,随后“传播”的意义被纳入“分享”观念中;Web 2.0时代以来,尤其是社交媒体崛起后,它更与平等、无私、给予等观念相勾连,成为积极参与社会关系的象征和充满正面意涵的劳动方式(John,2017)。中国的字幕组文化便是在文化产品全球流通的背景下,一部分无名劳动者跨域流动与合作而产生的。他们自愿应征而来,在高效的运作方式下,无偿将劳动成果与网民分享。这份自愿、荣誉、共享和协同的青年公益文化,体现了一种共产主义工作伦理的的回归(张斌,2017)。不过,字幕组生存的挑战在于,它对现代文化产品贸易核心规则的版权预设——人们需要经济报酬的奖励以进行智力或艺术上的创造——构成了威胁和挑战(Gillespie,2007:22-23)因而,字幕组或被关闭或被收编的命运也就在意料之中。
当“分享”的修辞力量成为一种迷思,就可能走向其反面,美化商业买卖,服务于新型的剥削机制。资本主义模式下劳动的本质特征在于“掩盖(obscuring)并获取剩余价值”(Burawoy,1979:30),而劳动者的自愿顺从是最关键、最有效的方式。互联网产业把这种“同意”的生产发挥到了极致,他们将内容生产以“共享”“参与”“民主”等名义交给用户去自由劳动,最大程度上激发了后者的创造力,如此一来,互联网中的自我表达、信息分享、知识生产、粉丝参与等情感劳动为其背后的平台创造着巨大的经济收益,让生活变成商品、社会变成工厂。这套动员机制和劳动剥削非常隐蔽,依靠互联网技术结构的设计、商业意识形态的“询唤”得以实现,数字资本的剥削之路因而畅通无阻(林颖,吴鼎铭,2017;吴鼎铭,2017)。不过,从文化的视角来看,批判商业机构挪用“分享”观念的人,他们对“分享”的理解和想像与商业机构并无二致——都假设了“分享”的积极意涵。这种神话“分享”的观念本身也值得反思,它隐含的是公共领域的扩张和私人领域的萎缩,从而造成“自我”空间的压缩(李立峰,2017)。
在西方政治经济学视角中,“劳动”表现为一种社会结构的奴役性行为,服务于剩余价值制造和资本增值的过程(吴鼎铭,2017)。但在中国本土语境下,
“劳动”却没有这样的批判意涵,相反,“劳动最光荣”是社会主义中国一贯的口号。中国传统中的“劳动”概念常常隐含着从业者的卑贱属性和过程的苦痛意义,近代心-力、脑-体的分工则将劳动分为三六九等——“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现代“劳动”观念是作为描述西方工业社会的概念而被引介到汉语中的,“劳动”涵义被扩大,在工人阶级革命和政治的叙述传统中,劳动转而成为一件快乐、光荣的事情,“劳动”的神圣与“劳动者”的神圣合流(刘宪阁,2017)。
不过,随着中国社会的急剧转型,媒体从业者的劳动经历了道德观念上的重大变化。改革开放以前,新闻媒体被视为非盈利的事业单位,新闻记者则是“体制内”的服务人员,其劳动被高度国家化,“为人民服务”和“为社会主义服务”成为主流话语对于劳动者的激励信条(王维佳,2011)。但在市场化机制逐步确立的过程中,劳动的社会属性和公域属性逐步被消解,媒体从业者的劳动被窄化为“挣工分”的个人谋生活动。计件绩效制和编制成为都市报差异化劳动权、压低劳动成本的管理方式,形成了当下媒体从业者同工不同酬、低福利、高强度、高风险的劳动权困境(夏倩芳,李婧,2017)。出版行业中的知识劳工经历了相似的生命历程,尤其阶层关系和权力动态的变化使得他们不仅要承受信息技术带来的去技能化(de-skilling)、信息过载等压力,还要面临市场竞争和政治宣传之间的权力博弈,以及单位制度的改革、编辑内部的等级化等相同处境(Yao,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