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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故事 | 再远的路我们也要走

读者  · 公众号  · 杂志  · 2016-12-23 19:57

正文

文 | 邹近夫


1


一九九八寒冬,大雪漫山遍野,我撑着小伞背着空书包,跟着两个姐姐后头,沿着“V”字形谷地的边坡行走,而我每走几步都会停下来,回头数一数多少脚印。因为提不动木箱小火炉,而赌气坐在雪地上。二姐早已消失在茫茫的雪野里,只有大姐跪在我身边,手足无措,她也许会因我的无理取闹而失掉晨读的十五分钟。


谷地尽头的山崖下传来叮铃哐当的上课铃声,敲打着她焦急的心。木箱小火炉里未燃尽的木炭扬出一阵烟在谷地里飘回,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大姐红着眼眶将自己的木箱埋进雪堆里,像依依不舍的埋掉梦想的人,眼里含着无奈和泪水,“再远的路我们也要走,学校就在前面。”她的鼻头边流着白得透明的鼻涕,她忘乎所以地背着我的同时还提着我心爱的小火炉,直奔山崖下的希望小学。


我感到屁股暖烘烘的,时不时地扭动着身体,增加她奔跑的难度,好使她走得慢些。我回头看见虚无缥缈的青烟在大雪纷飞中渐渐消散,如同一个即将破碎的梦。


她将我放到教室门口,叮嘱我一定要听老师的话,然后背过身抚平凌乱的鬓角,擦掉额头上的汗珠,刻意掩饰焦虑似的迈着稳健的大步子走进六年级教室,我看见了她那被木箱小火炉烤得红彤彤的手腕。那时上课没有凳子,只有残破的和我一样高的书桌。寒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在空旷的教室里自由穿梭。我立在桌前,双手烤着小火炉,闷闷不乐地想起大姐埋进雪堆里的火箱。


那天放学回家,我也要大姐背,她不肯,我一脚故意踩进水洼里,然而她还是头也不回的在我前面走,于是我跑回家里,跟奶奶说大姐把我推水沟里了。后来,大姐刚一踏进门,就被奶奶掐住脖子,“你有没有良心,这么小的弟弟,你也欺侮得下手。真是少娘细教,缺家教哟!”


大姐不说话,只泪眼婆娑地盯着我。直到我的悔意无限扩大到使我内心难受时,我才停止添油加醋。一无所获地坐到床上,看大姐咬破嘴唇强忍泪水,帮我换湿掉的裤子。二姐在一旁不停地指责我。我说,“谁让她不背我,谁让你们不理我。”


2


天黑以前,灰蒙蒙的天空中,仍然飘着鹅毛般的大雪。大姐在堂屋里剁猪草,二姐则坐在缝衣机前背诵课文,那生锈的缝衣机发出的刺耳的摩擦声,在寂寥的空间里回响,回响。我想听大姐跟我讲斯巴达克斯的故事,一直围着她,随着缝衣机发出的“咿呀咿呀”的声响在堂屋里头转,有时坐在猪草上,她越使力扯猪草,我就越不让开。尽最大努力阻碍她做事的速度,我感到错误越来越多,到了无法弥补的地步,就越来越放肆,甚至将手摊在菜板上,而我只是想引起她的注意,就是忍受不了大姐对我如此冷漠。


她剁完猪草后,仍然对我不理不睬,带着灰色的比她头还大的针线帽,左手捧着语文,右手浸在凹凸变形的铝盆里,蹲在里屋后门边的小窗户下认真地识字念书。我也将手放进铝盆里,感到水冰凉得刺骨,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我大叫一声哭了起来,她慌乱地丢掉手中的书,将我的小手放她裤腿上揩干,取下暖和的针线帽兜住我的手。 我看见她充满谴责的微笑,我问大姐,“为什么呀?水好冰,你也把手放在里头。”

“我手腕烫伤了,疼,怕留下疤痕。”

大姐拾起地上的书,说。我探头看清楚她手腕上,那被小火炉烤得红彤彤的一处,硬生生地显露出一道不规则的如脚趾头那样大小的灰黑色疤痕。


从这以后,我再没有留恋过印在冬天雪地上的足迹,也没留恋过在大雪纷飞中消散的青烟。那天夜晚睡觉前,大姐给我和二姐讲了一个新的故事,白雪公主。无比困倦的时候,我从床的这头,在被子里爬到另一头,用她的头发遮住眼睛,她吹灭了蜡烛,我在梦里幻想什么时候也遇到七个无所不能的小矮人。


冬天很漫长,漫长到黑夜里,所有物体的轮廓和屋外风雪飘飘的清脆声响,都让我永生难忘。



3


大年那天,大姐撕开枕头的缝线,从里边掏出一个针线圈,变魔术似的从线圈里头取出十块钱。她兴高采烈地说,“弟弟妹妹,这是妈妈出门打工时留下的,说今年过年如果不回来,那么我们就用它置办点好吃的。现在我们去供销社买吃的。” 也许只有她担心妈妈真的不再回来了。


我和二姐拿着十元钱,一人扯一端,沿着马路无忧无虑地走。大姐学妈妈的模样,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微微昂着头,迈着大步。我们手挽着手,在拐入供销社的小路前,带着灿烂的微笑,回过头看见,太阳从东边的杨家山后缓缓升起,大地慢慢地浮出雪面,玲珑的青瓦,源源不断地溢出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那破旧的屋檐落到浚坑里,依稀可以听见屋后水塘发出来的“崩裂”声响,这大概是冰雪融化、大地回春的时刻。


直到元宵散尽,我燃放了手中最后一颗炮竹,仍然不见妈妈回来。大姐牵着我和二姐的手说,“我们可以捡破烂,照样能养活自己。书里说,好多人都是拾破烂,还发了财的。”

我不知道发财是什么?也不知道人生下来之后为何还需要养活?只看大姐她开心的样子,我才安然无恙地放下心,认为事情并不是那么糟糕,但还是闷闷不乐地问,“那开春我们还上学吗?”

“我去跟老师求情,你和静上学,我帮他们洗衣服扫地都可以呀!”大姐说完后,两颗豆大的眼泪从眼角流出来,她揩干净泪水,仍然微笑着。

“你不去上学,那我走不动了,怎么办?”我摇摇头说。

“再远的路,我们也要走。梦想就在前方。”大姐信心坚定地说。


一月的阳光,并不如三四月那般温暖,越是宁静的时候,寒风越是刺骨。我和二姐蹲在大姐的身边,眺望马路的尽头,希望在夕阳画满天际的黄昏里,看见妈妈步履蹒跚地提着大包小包走来。那一天的夜空,许多星星探出头来,大姐指着天空说,“我听老师讲,‘世上所有人孩子的妈妈都是天上的星星。’妈妈总是在孩子们最想念她的时候变成那一颗闪亮星星,眨眨眼,那是微笑。”我听得很认真,夜深了都不肯入睡。


第二天,一个年过半百,与爷爷差不多年纪的人背着双手敲开门,对我们说,“你们三姊妹,去田庄小学读书,不用担心学费。书是有得读的,你妈妈昨天好晚打电话来了,说赶上大雪回不来,估计也是想趁着年关,多摆地摊,好挣点钱。你们读书可要用心啊!不然对不起你娘。”


上了好久的学,第一次和别人一样,开学头一天我们就领了新书,书的油墨香,闻起来是那么令人陶醉。那天傍晚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跟在大姐后面,看她在草堆里找了一根细长的季茂草,做成吸管,然后爬到好高的茶树上,摘下满是蜂蜜的白茶花,花很香,蜂蜜很甜,我看见她衣袖上满是污渍,但她仍旧笑得那么灿烂,笑容比白茶花还好看。她大不过我半个十年,竟要在我最缺失母爱的时候充当母亲的角色,上天冥冥之中赋予了她神圣的职责,责无旁贷地给我一个无忧无虑的金色童年,却残忍地虐杀了她的全部童年岁月。


4


九九年秋季,大姐以优异的成绩升入白马中学。那是我见过的这个世上最美的笑容,她欢天喜地地将我扶上牛背,叮嘱我听二姐的话,不要和别人吵架,不要去塘边玩水。从那时起,我一下子懂事了似的,忧虑地望着天边的晚霞,开始怀念逝去的岁月。后来的日子里,我每天下午都会守在屋左边的枣子树下,盯着马路的尽头,等待大姐放学回来,或给我带半个馒头,或给我带一颗漂亮的彩色弹珠。我知道她要走的路很长,所以耐心地在靠着枣树睡一会儿,我相信一睁开眼就能看到最大的惊喜。


秋去冬来,岁月如梭。也是寒冬腊月,灰蒙蒙的天空中,飘着鹅毛般的大雪。大姐在邻居家接了一个电话之后,在堂屋里怅然若失地剁猪草,二姐一如既往的霸占了缝衣机,端坐着背诵课文,那生锈的尖锐又刺耳的摩擦声,在寂寥的空间里回响,回响。我在屋门前,正方形的田地里和邻居小伙伴打弹珠,正闹得不可开交,突然发现屋里异常寂静,我慌忙地推开虚掩的堂屋门,看见大姐呆呆的双手抱膝,断掉一截的叶子菜孤单地躺在菜板上,如一个孤单的躺在梦想里的人。二姐则蹲在大姐身边,流了眼泪,眼泪滴在菜板上,融化了叶子菜上的冰雪。大姐看着我说,“妈妈托姑奶奶给我找了工作,要我明天跟随外婆,坐火车去城里,我不知道什么是火车?但我知道,这是命运。”

“什么是火车?”,“为什么要走?”我在心里暗自问道,但却表现出难以置信的平静。同龄人可能都不会知道,我们这一家子,要度过这艰苦的岁月,必须有一个人站出来,放下学业,随同母亲并肩作战。那么这个任务无疑落到了岁数顶大的姐姐身上,她无怨无悔,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


夜里,我端着蜡烛,看二姐帮大姐折叠衣服,房子里非常安静,奶奶煮了六个鸡蛋,用毛巾包好送过来。趁奶奶转身之际,大姐给了我和二姐一人两个鸡蛋,我和二姐不约而同地将鸡蛋放到枕头底下。鸡蛋很烫,我握得太紧,不小心倒翻了手中的蜡烛,一瞬间大火点着了我的衣裳,我哭得稀里哗啦,大喊大叫,二姐摸黑跑过堂屋去喊奶奶。忽然一个强有力的怀抱猛地扑向我,大火熄灭了,一股衣服烧焦的烟味弥漫在空气中,我在恐惧慌乱中听到向来不哭的大姐发出的啜泣声,奶奶在一旁责怪,这时另一个拥抱也扑向我,那是二姐。啜泣声压抑了很久似的转而变成嚎哭,凄凉而尖历。奶奶念叨着什么,拍打了一下手,摸黑走了,堂屋的另一头传来爷爷那怨天尤人的声音。我站在她们的怀抱之中,俨然像一个王子,我笑呵呵地说,“不要怕,不要怕,我没事。大姐二姐,等我长大了就保护你们。”那时候我以为她们哭我被火烧之事,后来才知道她们哭得是我们三姊妹之间难舍难分的情。大姐的人生梦想就好像九八年冬天的木箱小火炉,为了我不受累不受寒冷,早已被她毅然决然地埋葬在雪堆里了。


这一年,腊月,妈妈背着大包小包独自从冰天雪地里走回来。我吃了一个好大的苹果,直到第二天黄昏才吃完。大姐没回来,妈妈说她在电信局上班做文案,跟着姑奶奶他们一家子过年,而且姨妈也在那儿。那一根牵引着我们之间的线,就像屋檐下的冰凌,悄无声息地被一双无形的手掰断了。也是这一年,我燃放了很多炮竹,也隐约想起大姐欢天喜地从枕头底下摸出十元钱时,天真无邪的样子。我还买了一把漂亮的黑色玩具手枪,打破了邻居鸵鸟的头,被鸵鸟的爸爸追得彻夜未归,就这样,匆忙地跨入了二十一世纪。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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