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笑话因为太有道理而令我印象深刻,说:熊追着两个人拼命跑,一个人心里想放弃了,知道反正跑不过熊,不如躺平等死算了。另一个人却心说,但我不需要跑得过熊,只需要跑得过你就好了。
这个笑话用当代的词汇翻译一下,就叫
“内卷”。
《编号17》其实就是用科幻把“内卷”的噩梦推演到极致,甚至在最黑色的地方反而令人哑然失笑。
《编号17》剧照
电影发生在遥远的未来,主角米奇
(罗伯特·帕丁森 饰)
因为欠了一屁股债只能逃往地球之外。可是要逃出去的人太多了,米奇只能另辟蹊径,自愿报名成为“消耗品”,也就是复制人,他们用于从事高危行业,死了以后会被重新“打印”出来——新的克隆体会被输入死者的记忆,如此周而复始,直到永远。
故事的最大变数来自一次事故。在一次去外星球抓捕
“恐虫”
(实际上是当地原住民)
的时候,掉落山洞的米奇十七竟然没死,反而被恐虫们给救出了山洞。等他回到基地却发现,米奇十八已经被打印出来了。
于是两个米奇之间必有一番争斗,出于戏剧效果,米奇十八性格火爆,与逆来顺受的米奇十七截然相反,尽管电影并没有给出什么“科学的”解释。
毋庸讳言,这种克隆人之间的掐架喜剧非常老套,早有无数前例。除了前面提到的李安的《双子杀手》,我记得单施瓦辛格就演过好几部,比如《第六日》《幻影英雄》。李连杰也演过跨越平行宇宙打遍其他李连杰的《救世主》,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的老片了。
而当代的诸如《瑞克和莫蒂》之类的片子更是彻底把这种故事解构到体无完肤。
如果说《编号17》还能引起当代观众的共鸣,那么就在于它把
“我与另一个我”的私人恩怨变成了一个系统性的困境:
在唯利是图的资本主义体系里,人彻底异化为工具,而不再是目的。我与另一个我的争斗,注定不会有胜利者,因为我们都只是在争夺一个注定会消耗掉生命的“工作”而已。
当片中有一代米奇被告知他的生命只有十分钟
(因为他的任务是测试人体对于宇宙辐射的忍耐度)
,不少观众恐怕会想起自己工作的
“短命”,在很多的公司和行业,那个数字就是“
35
岁”。而在
AI
技术一日千里的当下,失业的恐惧也被推向了逻辑的顶点。它不仅关乎工资,而是直接在哲学层面上拷问:
一个人失去了使用价值,还剩余什么存在价值?
值得一提的是,对于内卷、同质化竞争的熟悉和恐惧,我们东亚人的体会无疑格外深刻。在真正工作以前,我们就饱尝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之苦。这其实并非简单的教育理念问题,而是一个资源分配问题。如何把有限的资源分配给无穷的竞争者,这样的筛选注定是残酷的。东亚人的残酷宿命,归根到底,还是在于
“人多”。这样说来,其实《编号17》的改编还是保守了,它完全可以再多克隆几个米奇的。
电影的原著小说其实叫《米奇七号》,但奉俊昊给改成了十七号,这算是一个妙笔。多出来的十次死亡并非白白堆砌,唯有量变才会引起质变。即使轻如鸿毛的米奇的生命,终于也因为数量的累加而变得有些沉重了。
《编号17》其实早在
2023
年末就提交了最终剪辑版,但出品方华纳却一再推迟上映时间,其实就是对此片的商业前景不乐观。
如今终于上映,也坐实了当初的担忧,此片投资
1.4
亿美金,最终可能会亏损1亿美金。
奉俊昊毕业于延世大学社会学系,他的电影向来充满社会关怀。而严肃的社会关怀,必然要拒绝童话般天真虚假的美好结局。《寄生虫》的结尾,男主角杀死了嫌穷人臭的富人,看似
“扬眉吐气”,其实自己还是困在地下室里,做一只不见天日的寄生虫。
《寄生虫》剧照
而即使在口碑逊色一筹的《雪国列车》(
2013
)里,奉俊昊也保持了严肃的强度:当车尾的穷人终于杀到车头,却发现并不能带来整个列车的公平和正义,反而只能让整个列车倾覆,如果说这里面还有公平的话,那也仅仅是所有人都会“公平”地被北极熊吃掉。
而在奉导此前最差的作品《玉子》里面,虽然小女孩救下了大猪是一种童话结局,但导演也仅仅允许这种童话发生在小女孩一人身上,并没有随意颠覆整个残忍的食品生产行业。
而且小女孩的猪最后还是用自己的一生积蓄
——一只小金猪——换来的。
《玉子》剧照
《编号17》的前半部的确给出了充满社会讽刺和哲学深度的黑色喜剧,也给自己提出了一个很难的问题,米奇这样被系统卡死的小人物究竟应该获得怎样的救赎呢?电影就像变魔术,设置困境能吊起观众的期待,但是解决一个看似
“不可能的困境”,才能最终博得满堂喝彩,这方面《编号17》明显没有做好。
“米奇”们面临的是一种系统性困境,它并不是打倒某个诸如马歇尔船长
(马克·鲁法洛 饰)
之类愚蠢反派就可以解决的。
实际上,
并不是马歇尔发明了“消耗品”技术。而如果没有这项并不人道的技术,米奇本人会过得更好吗,他可能根本出不了地球,就直接在地球上死于残忍的债主之手了。
真要在半部电影里的时间,让米奇颠覆一整个系统,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然而,他虽然不像哪吒可以字面意义上脱胎换骨、可以用无穷法力
“不知天高地厚”地斗一斗,但最起码心态上可以拨云见日,有一点“如今方知我是我”的顿悟。让一个工具人建立“我”的主体性,这种胜利其实远比干掉一个卡通化的反派要更艰难,也更动人。
昆德拉曾经比较过卡夫卡和奥威尔的不同,他举出卡夫卡《审判》里的一个例子,说被审判的主人公跑步赶去法庭,但是有一个瞬间他忘记了自己在赶路,他停下来看着四周,有男人探出头抽烟,有一头乱发的女人在晒被子,有小孩在闲荡
……
而这样富有人性和生活趣味的瞬间绝不会出现在奥威尔的小说中。
朝生暮死的米奇也没有获得这样短暂自由的瞬间,他根本没有体验过生活的美好、自己的珍贵,这让他的反抗都显得只是例行公事,只不过是在完成另一项任务,只不过这项任务,是导演给的。
而且反抗的主体是克隆人米奇十八和英勇的特工女友,他们杀伐果断、满嘴正确的大道理,而且像开了挂一样可以轻易直取反派
——马歇尔不是疏于安保,而是完全没有,稀里糊涂就领了盒饭,然后天下太平。
至于我们的主角米奇十七,依然是那么懦弱、温顺、卑微,永远捏着嗓子说话。
到最后,克隆打印机被禁用、摧毁,米奇的女友从特工摇身一变成了议员,给人一种
“从此,一切都变好了,他们会幸福地生活下去”的童话结局。难怪有不少人说,这是奉俊昊最差的作品。我们事先也的确很难想象一个以鬼才叙事和社会批判见长的大导演,最后会如此虎头蛇尾,完全丧失了对于技术和社会的想象力。
《编号17》本身就是一个陈词滥调的复刻。
故事最后只是老套地杀死了
“多余的人”,甚至死去的反而是更英勇的米奇十八,而留下了更平庸懦弱的米奇十七,这种逆向淘汰如何能安抚广大打工人观众?我们也只能在最初的黑色幽默之后,一而笑,再而衰,三而竭。
《编号17》的失败并不是奉俊昊在好莱坞的第一次失败
(那是《玉子》)
,或许也不能简单视为他一个人的失败。
实际上,亚洲大导演在
“勇闯好莱坞”的道路上,一直很不顺利。
在韩国导演赴好莱坞
“殿试”之前,其实已经有一批华语导演先走一步,其中就包括吴宇森、王家卫、李安。吴宇森拍过一些口碑和票房还可以的大片
(比如《变脸》)
,但已经阔别好莱坞二十年,直到
2023
年才重新回去,拍了一部类似于网大的片子,叫《静夜厮杀》,豆瓣只有
5.1
分,大部分人根本没听过。
王家卫只拍了《蓝莓之夜》一部英语片,后面传出过很多项目,都不了了之。
李安拿到过两座奥斯卡,应该说是非常成功了,但是《比利
·林恩的中场战争》(
2016
)和《双子杀手》(
2019
)的接连失利、巨亏,也令他在盛名之下,没有那么如鱼得水。他筹谋多时的两部史诗巨作,《马尼拉之战》和《李小龙》,至今仍遥遥无期。
虽然每个人的情况各不相同,但这些导演的困境不能说没有共性。面对陌生的文化环境,外来者只能抓住最大公约数、表面上的热点问题,但无法落实到更为具体、细腻、活灵活现的人物身上。
在《编号17》里这就体现为最表面的政治讽刺,特朗普主义、种族主义、环保主义等等。它像踩得分点一样踩了个遍。但真正打动人的艺术,并不是踩得分点,不是点到为止,而是需要入肉三分,甚至铭心刻骨。
马歇尔船长如果放到
“周六夜现场”之类的场合,或许会是蛮好笑的小品,但是放在电影里就显得格格不入,
这个人物太薄太脆了,缺乏弹性与厚度。即使当米奇十八最终杀死了他,观众也不会感到大快人心,因为击倒的只是一个纸板人而已。
这就是为什么,在
“奉俊昊”们的作品谱系里,即使口碑尚可的英语作品,在艺术上也远远不如母语作品。没有人会说《雪国列车》好于《汉江怪物》或者《杀人回忆》。后两者真正的精髓,不在于“怪物”和“杀人”,而在于“汉江”和“回忆”——实打实的生活和历史。
这或许也是为什么作为好莱坞的外来户都特别喜欢拍科幻,因为那可以最大程度上的扬长避短,逃避现实生活。我们很难想象李安竟然会拍《绿巨人》、《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双子杀手》那样的架空的、奇幻的作品,其实这些选择自有其内在原因。
有意思的是,好莱坞对于这些亚洲大导还是相当客气的。尽管套路化的商业模式同这些作者导演的艺术追求天然存在落差,但毕竟资源还是给足了的。
倒是很多时候,是这些亚洲大导演没有太“认真”对待好莱坞。《双子杀手》
1.38
亿美金,李安只是拿来试验一下新的摄影技术
(
3D+4K+120
帧)
,并不在意剧本本身的烂俗。
而诸如《玉子》和《编号17》那样的电影,不说是玩票之作,也很明显并非全力以赴。不是说导演不敬业,而是他们很清楚这些英语片的定位,是带点个人色彩的商业片,而不可能是更高级的杰作,强行拔高倒是有点缘木求鱼了。但是商业的逻辑也很残酷,当你只想交出一份八十分的答卷,最后往往才勉强六十分。最后往往是票房口碑齐崩、导演和制片厂双输。
其实现在的制片模式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
诸如网飞之类的流媒体的兴起,令好莱坞不再是
“天下英雄尽入彀中”。流媒体把资金投给本地的导演,让他们用自己的语言和审美习惯,为本地观众制作节目。这或许是更好的一种合作方式。它最终指向了一种更多元的文化,更容易达成双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