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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蒂大师是黄金时代的硕果仅存者

三联生活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25-02-02 20:57

正文


本期领唱者:

 (Photo credit: Todd Rosenberg)

张立国:中提琴演奏家、教育家、芝加哥交响乐团退休中提琴首席,印第安纳大学中提琴教授 

采访/编辑:Jiawen Xie

可以为读者介绍一下您的工作经历吗?


我于1988年2月考入芝加哥交响乐团,由当时的音乐总监索尔蒂(Sir Georg Solti)推荐,从那年9月的乐季开始起担任中提琴副首席一职,到 2023 年6月正式退休,共在芝加哥交响乐团工作了 35 年。由于种种的原因,从很早开始,我就成为乐团实际意义上的中提琴首席,我们这叫principal de facto。在2017年由穆蒂大师正式任命为代理中提琴首席(Acting principles)期间,除了和该团的前后四位音乐总监乔治·索尔蒂爵士(Sir Georg Solti)、丹尼尔·巴伦博伊姆(Daniel Barenboim)、伯纳德·海廷克(Bernard Haitink)、里卡尔多·穆蒂(Riccardo Muti)以及两位首席客座指挥克劳迪奥·阿巴多(Claudio Abbbado),皮埃尔·布列兹(Pierre Boulez)的密切合作以外,还有幸和许多 20世纪末期以及21世纪初期伟大的指挥家和独奏家一起共事,并和多位艺术家们在这些难忘的岁月中建立了珍贵的个人友谊。


我曾以独奏家的身份分别和平克·祖克曼(Pinchas Zukerman),安德拉斯·席夫(András Schiff)与芝加哥交响乐团合作演奏,并以室内乐演奏家的身份和巴伦博伊姆、祖克曼、马友友(YoYo MA)、克里斯朵夫·艾申巴赫(Christoph Eschenbach)、茱莉亚·费舍尔(Julia Fischer)、尼古拉·施耐德(Nikolaj Znaider)、艾莉莎·薇勒丝(Alisa Weilerstein)、基里尔·格斯坦(Kirill Gerstein)等等在耶路撒冷、卢塞恩、芝加哥(Ravinia Music Festival )、柏林等地的音乐节以及与芝加哥交响乐团在芝加哥交响中心合作演出。”

从1993年开始,我先后在西北大学、罗斯福大学和皮博迪音乐学院兼职任教,多位我教过的学生陆续考入了芝加哥、波士顿、纽约爱乐,底特律、圣路易斯、伦敦爱乐乐团(不是London Philharmonic,是Phiharmonia London)等著名乐团,其中包括首席的位置。从2023年起,我被印第安纳大学的雅各布音乐学院聘为终身中提琴教授,开始了我的全职教学生涯。


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与穆蒂大师一起工作的?


穆蒂大师从2010年成为芝加哥交响乐团的音乐总监,一直到2023年他退休为止,一共有将近14年的时间我们在一起工作,现在这个工作还在继续,比如说最近在苏州,我们一起做了他的意大利歌剧学院项目。我记得在退休之前他跟我说:我们两个人一起退休,但是不等于我们之间的友谊和合作就结束了,我们会继续在除了芝加哥之外的地方演奏,我们还要继续在欧洲,在亚洲(他尤其强调在中国)的演出。我们之间的合作一直在延续。

我觉得非常幸运,在我职业生涯的最后一个阶段,能够遇到穆蒂大师这样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他可以说是20世纪指挥家辈出的黄金时代最后一位硕果仅存者了。我另外一位非常好的朋友巴伦博伊姆,一样是有非凡才能和有着辉煌成就的大指挥家,大艺术家。最近确实非常遗憾,他的身体相当不好,我前段时间还去柏林探望过他,我非常担忧他的情况,所以现在真的屹立在指挥台上那一代伟大的指挥家,就是穆蒂大师了,从这次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大家都可以看出,他这位80多岁的老人,照样是老当益壮,精神抖擞。

在您眼中,穆蒂大师的工作风格是什么样的?


我觉得,穆蒂大师的工作风格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我认为他在音乐上有洁癖,他要求非常严格,非常挑剔。在音准、节奏、发音的风格上,乐团一定要一致,一定要干净利落,不能有一点点的差错。那一年他到上海交响乐团去指挥新年音乐会的时候,我提前请陈光宪总经理将我的这句话传达给乐团的每一位成员。我记得那时跟上海交响乐团的第一次排练,第一天排练的第一个曲子就是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开头的那段大提琴像影子一样,直到低音提琴出来。仅是这一段,穆蒂大师就排了整整半小时,他一定要把音准、音色完全融合在一起,这件事情就能体现他的高要求。

跟芝加哥交响乐团的合作:芝加哥交响乐团毫无疑问是一支一流的乐团,它前面经历了不少大师,但是到了穆蒂大师手里,他对乐团的要求更加严格,他的耳朵奇好,而他的眼光——用英文说是“dirty look”,就是很凶的眼光,你稍微有一点点差错,“啪”!马上这个眼光就扫到你身上来。不管你是坐在最后一排还是在哪个角落里,谁都逃不了。可以说,经过这些年穆蒂大师的引导,芝加哥交响乐团的合奏能力达到了历史上的顶峰。虽然在这之前,有很多伟大的指挥家指挥过这支乐团,留下了很多辉煌的唱片,但作为局内人,我们更加清楚有些地方还是不够满足,不够完美,可能在外面听不一定听得出,但我们坐在里面的人却很清楚,到了穆蒂手下,我认为乐团的水平可以说达到了历史上的顶峰。你可以争论很多不同指挥的不同处理风格,他们有些可能更热情,有些可能更辉煌,有些可能更细腻柔美但是有一件事情是毫无疑问的,你可以跟所有人去讨论这个问题,在穆蒂大师手下的芝加哥交响乐团,合奏达到了精准的风格统一,是历史上的顶峰。


您从穆蒂大师那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我个人从他那儿学到了最多的东西,就是歌唱性。可能因为他是从非常深厚的意大利歌剧传统中走出来的,他最早就是歌剧指挥,尤其他还是托斯卡尼尼嫡传下来的,这就是他自己。你们如果熟悉穆蒂大师,听过他讲话,或者,甚至于有幸和他排练过,你就会知道,他的嗓音多棒,他完全是一个歌唱家!他有时候就是可以给你唱整部歌剧。这些早就融合在他对音乐的理解和处理上,他特别强调歌唱性。那么这个歌唱性又体现在哪里呢?有很多的细节,比如说第一件事情,他特别不喜欢的一件事:大家也知道芝加交响乐团的铜管是特别著名的,是雄壮和强大的,但是穆蒂很不畏然,就是认为“吹的太响”,有时候太过分,所以他坚决不要,就像歌唱一样,你男高音再高,音响要求再大,你也不能去喊叫,你不能去野蛮。他要求音色一定要圆润,一定要漂亮,在这个上面,他有点唯美。


我和他学到了很多如何处理音乐的细节:比如说当一个乐句,有很长的渐弱一直到很轻的时候,他坚持所有的乐队弦乐演奏员要揉音揉到最后一分钟,甚至于这个声音都快要消失了,但你的左手不能停下来,除非作曲家要求不要柔音,完全说没有柔音,否则一定要揉音到底,这方面我觉得跟他对声乐歌唱的美,人生的美的理解有关系。

还有一件事情,柏辽兹很著名的《罗马狂欢节序曲》,前面抒情段落很长的一段主题是由中提琴和英国管奏出来,这段中提琴旋律成为了所有乐团考试的必考段落,为什么呢?因为它是一个很大的考验,它考验乐手如何把乐曲中的歌唱性表现出来,要看一个演奏员的歌唱性怎么样,可以通过这一段曲子表现出来。如何处理呢?他说,因为这首曲子里面每一句后面有一个休止,它的处理就是“每句最后一个结束音要稍微超过休止的地方慢慢渐弱下去,每一句跟后面重新开始的第二句要有连贯性,彼此之间是有联络的,不能因为休止就断了联络”在他的理解中,休止就是一个歌唱者的呼吸,而不仅是一个停顿,它是一个呼吸又重新开始。他讲解的这个细节立刻让这一句歌唱性的横线条完全连贯起来了。

成千上万个对音乐的细节理解形成了他指挥下的音乐的独特风格。

从他指挥的很多东西来说,这些年来我记忆最深的,也是最佩服的,就是他的歌剧的音乐会形式的演出,我们演了所有的威尔第莎士比亚的剧目歌剧《奥赛罗》《法尔斯达夫》《麦克白》《阿依达》《假面舞会》《西蒙·波卡涅拉》,还有我们最近演的《乡村骑士》等等这些,当然还有伟大的威尔第的《安魂曲》。我觉得这一切是最令人难忘的,他带给芝加哥交响乐团和所有音乐爱好者的不一样的东西。我记得我们第一个歌剧的现场录音就是《奥赛罗》。那一年,这张唱片被美国的歌剧杂志评为当年最佳歌剧演出。最佳最佳演出居然不是在大都会歌剧院或者是芝加哥歌剧院,而是在舞台上,是我们在卡内基大厅演的《奥赛罗》全曲。我从和穆蒂大师合作这个过程当中我也改变了很多,我对音乐演奏的认知,方法处理和追求,都有了极大的改变与收获。

另外我学到很多是他对古典音乐的理念,比如说莫扎特、海顿,一直到舒伯特这三个作曲家他们的这个交响乐作品,他很多的解释,对那些乐句,他将其与当时的社会情况以及文化环境,风格相联系。比如莫扎特的《第 35交响曲》一开始开始那些旋律(哼唱),怎么来处理它?他认为这里面是一种gesture,是一个姿态,在讲句子如何处理时,同时做了一个动作,模仿那时候的贵族在舞会中,将帽子一摘,放到胸前,邀请女士跳舞的姿态。这样生动的解释,让大家立刻理解了如何去演奏。后来,在我个人教学上也深受穆蒂大师的影响,在帮助年轻演奏家准备考团的过程中,比如就是莫扎特的《第35交响曲》,别人肯定会问你会如何表达第一,第四乐章的风格,处理长短,弓法又是什么样的。我受了穆蒂大师的影响,很多时候,我也告诉我的生们,你自己也要有这样的姿态,你可以想象在舞台上舞者是怎么来处理这个东西的。你这个弓法,你这个弓段,同样可以这样做。

对于从穆蒂大师那学到的东西,对于我对他的敬佩,我无法在短时间内一一描述,因为我学到了太多东西!当然,穆蒂大师是非常风趣的人,他一再强调“我是意大利南部来的,我是那不勒斯人,我不是你们北方的米兰人”,他将这个分的很清楚。很多时候他讲话毫不留情的,严格起来也让人害怕,他又非常幽默,有时候会把气氛弄得非常愉快我想这一次在苏州交响乐团,我们的中国交响乐团合唱团,我们年轻的中国声乐家们,大家都亲身体会了,我就不多讲了。

分享一件您和穆蒂大师之间的趣事吧


当然如果讲我和他之间的一些趣事的话,我可以讲一件很难忘的事情,或许我不能说它是一个趣事,而是一件很令人感动的事情。

有一年我心脏出现了问题,出现问题后我先是觉得心绞痛,于是就打电话给我的医生,当时我有两个医生,一个是我们乐团的医生,他是芝加哥一家医院分配过来跟着我们出去巡演的医生,这个医生是我的朋友,但他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医生,他的医术不是很好,后来乐团就把他解聘了,可是在那时候他还是在的,当时为了方便体检,我先去找他,他让我马上到他的医院里去,我们约了一个时间检查,检查时间预定在星期四下午。在星期三的时候,穆蒂大师组织了一个晚餐,请了他的几位朋友,我很有幸也被他邀请,被邀请的客人中还有他当时的助手,也跟我比较亲近,他知道我心脏有些问题,而且他知道我第二天就要去做(心脏)运动测试。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家照旧谈笑风生,突然,穆蒂大师停下来说:“立国,平时你经常会大家跟一起谈笑,为什么今天你好像一直沉着个脸,一声不响?有什么事情?”我没想到他注意到这一点,我自觉没有明显表现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也一时想不出我有什么事情。但那个助手就说了,他明天要去医院做运动测试了,他的心脏有些问题,穆蒂大师马上很关心的问我情况,我大致形容了一下,我说我有点心绞痛,想去查一下。我要说明一下,那是什么时候,那个星期我们正要演理查·施特劳斯的《贵人迷组曲》(Le Bourgeois Gentilhomme),这部作品是根据莫里哀的戏剧而来的,它是一个小规模的组曲,合奏只用两三个中提琴,其中有一段中提琴的独奏,星期三是两场排练,星期四早上走台,晚上就是第一场演出了。周三晚上吃饭的时候,穆蒂大师告诉我说“不要担心,我有很多朋友也有这样的问题,如果有问题最多去装一个支架”不过他还说了一句话,他说“万一明天有这个问题的话,你一定要让我知道,我会把我在芝加哥西北大学的心脏科医生介绍给你,他是最好的心脏科医生。”大家可能知道穆蒂大师曾经在他任职初期出过一件健康上面的事情,当时在排练肖斯塔科维奇《第五交响曲》的慢乐章,很安静的时候,他突然昏迷倒下来了,就倒在我面前,后来检查是因为脑部缺血,供血不足,最后在西北大学装了一个起搏器,给他装起搏器的那个医生是世界有名的。

这件事情结束了,第二天上午总排练结束以后,下午我到医院去运动试验,检测过后,医生告诉我,我的情况很严重,有堵塞,现在就得留下来,今天晚上或者明天就要做手术。这件事很吓人也很紧急,我立刻给我太太打电话,我太太让我不能继续待在那个医院里,她建议我立刻把这件事报告给穆蒂大师,因为穆蒂大师说要介绍西北大学的医生给我(我事后查了一些资料,我之前去的医院心脏科在全美排名第42,而西北大学的心脏科在全美排名是第7,那是不能比的。)我听从了我太太的建议,马上打电话通知穆蒂的助手“非常遗憾,晚上就要演出了,首演我人却不能来了”我说。穆蒂大师知道后一点都没有生气,其实这是很严重的一件事情,演出就要举行,我还是独奏,但今天晚上的演出我突然缺席。穆蒂大师完全没有讲演出的问题,而是和我说“我现在就给你这个医生的电话,你马上就给他打电话,打手机,不要打给他的助手。”另外,也安排了和我坐在一起的同事临时顶上去拉独奏,他也很争气,很好的完成了演出。处理完这些事,我马上给穆蒂大师的医生打电话,他立刻安排了我的手术,当时床位其实是很紧张的,但他在第三天就给我做了手术,做得非常非常成功。所以我经常跟穆蒂大师说,你救了我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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