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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卡住”的中年人，在同学聚会交换不敢说的秘密

三联生活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25-02-02 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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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同学，换个角度讲，是一起成长的同龄人，我们在相似的时间节点遇到相似的人生烦恼，聚会是交换这些秘密，喘一口气。

文｜刘敏

半夜一点半，关了灯，我和大学同学汤圆躺在床上，我随口问了一句，你平时工作累吗？汤圆突然来了精神，开始控诉自己这份工作有多么荒谬。

汤圆在一家中国知名公司的美国分公司上班，公司同事们的履历都非常耀眼，全是名校毕业，不少人中学就在海外读书，但日常很多工作都是Bullshit Job，狗屁工作，花大量时间做PPT、开会，写周报，证明自己的工作多么重要，以求不被公司开掉。

汤圆说，自己所在的业务部门，在上一轮公司战略调整里就有被整体裁掉的传闻。公司派来了一个新的部门leader，明显是要牵制现有的部门一把手，这半年两个人斗得很厉害，作为下属，她夹在里面觉得左右不是人，每一步都要跟两个老板确认，得到的意见又总是相反的。同组的同事们在工作之外，几乎什么都不交流。 “为什么只有我觉得这种状态不正常？”汤圆怀疑，难道是她想太多，其实工作里压根没有“意义”这回事儿？

《玫瑰的故事》剧照

汤圆说，自己在公司楼下找到一家咖啡馆，每天出了地铁，她要在这个咖啡馆点一杯拿铁，细细品着，慢慢花20分钟喝完，才能积攒出足够的勇气迈进公司的大门。

OKR，周报，颗粒度，对齐，Headcount，工签，延迟满足，35岁门槛。

“我每天上班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就为了这份工资吗？”她为了这份工作来到纽约，但美国这几年通货膨胀严重，工资去掉房租、去掉通勤费，剩下的钱也没多少了。几个月前，她偶然跟组里另一个女同事走得很近，两个人私下聊天，汤圆才确认，原来这个女生也天天焦虑得睡不着觉，办公室里的人，可能都在伪装一种虚假的正常。

我意识到整个床垫都在震动，回头一看，才发现黑暗里，汤圆一直伸出胳膊在对着半空比划，她整个人越说越激动。此前她提到要辞职，我以为只是气话，现在确认这肯定是来真的了。

我跟汤圆已经两年多没见了，今晚也是抢出来的时间：她飞越洋航班，在北京大兴机场转机，中间停留十几个小时，她专门出了机场来我家住一夜。

《我的前半生》剧照

从大兴机场到我家，纵跨整个北京，路上往返就要用掉3个小时，还要花掉200多块钱的交通费。几天前我们看完地图，微信上感慨了几句真远啊，但谁都没说出那句“算了不来了。”

这也算一种默契，每次汤圆回国，路过北京，几位大学同学都要想办法见一面。在这些横跨一年、两年、四年的聚会里，我们好像在做彼此生活的刻度尺。

上一次见面是2023年夏天，汤圆讲的还是在纽约租房的奇遇，她的公司和当地中介签了协约，专门帮助外派员工提前安排住房，结果她反而被这种官方合作的官僚主义折磨得不轻，给厨房维修下水道，要反复写无数封邮件确认，还不如自己直接去找水管工。再往前一次，还是2020年3月，她从欧洲飞回国，在北京10级大风的沙尘暴里，在地坛医院的院子中排大队等待核酸检测，她跟我们直播，自己如何用外卖软件下单帐篷和充气床垫，最后在户外帐篷中等了6个小时，终于等到了阴性的检测报告。

我和几位在北京的同学，也跟汤圆交流生活的进度，毕业，找到第一份工作，买房，结婚，换工作，读博士，博士毕业找到教职，Gap year……在今天晚上，几个同学都来了我家里，这次聊天的主题是怀孕，一对夫妇马上要有自己的宝宝了，他们这两周在忙着看房子，要趁春节之前，赶紧租一套三居室，接父母来北京，一起照顾新生儿。

《亲爱的小孩》剧照

大排畸，孕期控糖，李斯特菌，预产期，星座，学区房。

交房贷，交房租，请两个月的月嫂，加上月子中心费用，我们坐在一起算了半天的账目。我们都已经集体迈过了35岁，在社会上，都属于晚育的一批人。 一个微妙的界限是，同学坐在一起知根知底，可以直白地问“你现在一个月赚多少钱？”但不会问“你为什么还不生孩子？” ——前一项只是一个数字，数字高低，只代表一种生活宽裕的程度。后一个问题牵扯的要素太多：婚姻感情状况，对工作处境是不是乐观，有没有换一个城市生活的打算……这些讲起来都太复杂，有倾诉欲的人自己会主动讲，其他人如果尊重对方，就不会随意去扯“孩子”这个线头。

其实在汤圆回国一个月前，我们刚刚接待了另一个回国的大学同学。起因是我刷手机，看到大学同学小宇发了一张妈妈的照片，他在配文中写，自己的妈妈刚刚做完了癌症手术，“幸运的是，肿瘤的类型、阶段、分类都相对良好，术后的第一次视频里，妈妈看起来精神很好，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小宇在加拿大工作，他的父母直到手术结束后才通知他。小宇已经移民8年，这段配文已经有种标准的英文文风：“在我的家里，我们只分享好消息，把所有的负担都留给自己。”他告知朋友们，自己将在下个月回国探亲，“感谢爱人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予的拥抱和安慰。我始终相信，随着生命的车轮向前迈进，每一座高山都可以跨越。我们会没事的。”

我坐在电脑前，盯着这段文字看了很多遍，我想到了我的爸爸妈妈，也想到了其他几位同学的父母，甚至小宇发的这张照片，我都非常熟悉：这是他以前去韩国旅行时，给妈妈拍的单人照片，因为拍得好，他发过不止一次。

《小敏家》剧照

半个月后在北京的餐厅里，我们五个同学又一起听小宇讲了一遍妈妈手术的过程。手术很及时，效果不错，妈妈下个月可以跟着小宇一起回加拿大去旅行。小宇的爸爸去不了，他在体制内有个不高不低的职位，因为还不到60岁，恰好赶上2025年这次延迟退休改革，还要继续再工作两三年。我们计算了一下在职和退休工资的区别，发现这对他爸爸倒也是个好消息。

大家开始聊起父母的体检，一些家长已经开始要为慢性病每天吃药了。 我的妈妈半年前刚查出高血压，住院检查了一周，最后从医院抱回来一大兜子降压药。她很长一段时间心理上接受不了，自己生活作息这么健康，怎么就突然要天天吃药了？我跑回家待了一周，每天陪妈妈饭后去散步。妈妈那段时间每天一起床就开始头晕，去按摩、去拔罐，甚至找了农村的出马仙，都没什么用。她很沮丧，躺着、坐着，头都在晕，妈妈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不能接受身体突然变成这样。

最后我才发现，那是一款国产降压药的副作用，停了药，妈妈的头晕很快就消失了。

原研药，仿制药，异地医保报销，延迟退休，肠胃镜，血糖检测仪。

我们在餐桌上交换这些新学到的名词，像是另一种牙牙学语 。 2008年，我们谈论人人网，点名，三国杀，天黑请闭眼，汶川地震，冷锅鱼，北京奥运会，GPA，寒假打折机票，跨专业保研，留学申请；2013年，谈论租房押一付三，咖喱饭，试用期，五险一金，P2P，重疾险，移民申请，婚礼伴娘，满五唯一；2024年，讨论非升即走，裁员大礼包，N+1，距腓前韧带撕裂手术，美元汇率，多邻国，新能源电车，ChatGPT，自由潜水，16+8减肥法，冻卵，脂肪肝，离婚冷静期。

《加油妈妈》剧照

在2025年年初这个清晨，我和汤圆醒来，她的飞机还有4个小时起飞。我们争分夺秒地点了两份外卖，是泡椒鸡杂米线和红油抄手，一打开盖子，满满的全是红油。汤圆喜欢四川口味，昨天晚上吃的串串香还堵在嗓子眼，我们还是一口气把这两碗吃光了。汤圆回到纽约就要提辞职，她计划Gap一年时间，已经找好了新的旅居目的地。未来的一个月，她要辞职，交接工作，要跟中介撕扯提前退租，要卖掉积攒的家具，要带着狗跨国搬家，一场可以预计的兵荒马乱在等着她。

送她上出租车之前，我问，你这次回去辞职，需要跟父母讨论一下吗？汤圆说不用，等到全安排好了再通知父母就行了——这个问题其实有一点奇怪，职场上的同事大概不会关心对方的父母怎么看，而我和汤圆站在北京冬日的街头，内核里好像还是两个18岁初遇时的大一小孩。对方在我眼中，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是一个聚合体：我知道她的恋人、父母、每一份工作，每一个生活的城市，爱好和口头禅。所以我关心她辞职、换一个国家生活的决定，将给她的家人带来什么震动。

《三十而已》剧照

同学，换个角度讲，是一起成长的同龄人，我们在相似的时间节点遇到相似的人生烦恼，聚会是交换这些秘密，喘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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