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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吃了我的学费,我从此辍了学丨人间

人间theLivings  · 公众号  · 美文  · 2017-06-14 23:27

正文

《一个都不能少》剧照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在梦中挖开一块又一块的石头,下面不停地有蜈蚣爬出来。成群结队的蜈蚣爬得满地都是,我捉都捉不过来。这样的梦,此后延续了很多年。



  

高一那年,我家养的三头猪中,最大的那头病了。

怎么喂都不吃潲,在猪圈里趴着两只前爪伸的老长,大张着嘴喘气,上气不接下气的,身上发烫,眼睛发红。

妈妈赶紧去请兽医来治疗。打完针,两百多斤的大猪刚刚好点了,一百多斤的中号猪和几十斤的小猪又得了和大猪一样的病,再把兽医请来,等两头小猪稍微好了点,大猪又严重了。过了两天,三头猪全都不行了。

这三头猪,可是我和弟弟一整年的学费啊。


1


兽医下了最大的剂量也看不好猪病,全家人只好眼睁睁看着三头猪等死。

妈妈急得六神无主,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迷信上。听说邻村有一个小庙的菩萨很灵验,赶快用纸剪了三张猪像,去几里地外的小庙求菩萨保佑。妈妈虔诚地跪着,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那是孩子们的学费啊……求菩萨保佑咱家的猪病好,过年时我来还愿给您上一炷香烧二斤纸放十个大炮……”

我跟在旁边,也学着妈妈默念,“菩萨啊,这可是我全部的希望啊,就指着这三头猪读书生活了,救苦救难的菩萨,求求你帮我们渡过难关……”

但是,菩萨似乎也没有那么神通广大,能让我家的猪起死回生。到了第五天,最小的猪还是死掉了,中号的猪也一动不动,大猪还在苟延残喘。

邻居都说,这些天街上屠夫卖的都是病死猪,“你家在他那里买了肉,才传染到你家猪身上的。”邻居婶子还来劝妈妈,“找屠夫吧,把大猪卖了,卖的钱再买一个小猪养,不至于血本无归。”

我们这才想起,也就在大猪生病前一天,外公来家里做客,妈妈专门去集市找屠夫买了块猪肉——那时候大家还说,那真是块好肉,肥膘少瘦肉多,一家人当天就吃了一顿香喷喷的肉包子。

妈妈的眼泪说话间就流了下来,“那不是害了其他养猪的人吗?人家辛辛苦苦养一年的猪不是白养了吗?”街坊邻居七嘴八舌地都劝妈妈:“做人不能太老实,老实人头上没有青天。”“是啊,卖一个是一个,别拖了,再拖猪就死了,死了就没人要了,一分钱也不值……”


   ●    

妈妈只好出门去找屠夫,屠夫姓易,正好在村口和村民们聊天,屠夫进了家门,一眼望去,猪圈里都是病入膏肓的猪,赶紧去三轮车上拿来杀猪刀。

“猪都快死了,还要再杀吗?”

屠夫说,“得补一刀放血,不然猪肉是红色的,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病猪肉。”

脖子里挨了一刀的猪叫了两声,四肢稍微动弹了一下算是挣扎。妈妈开始和易屠夫讨价还价,“就是因为买了你的肉,我家三头猪才生的病,我的损失这么大,你可不能给太少!”最后好说歹说,两百多斤的猪给了150元。小猪挖坑埋了,中号猪舍不得扔。爸爸在田野里挖了一个简易灶把它刨了。

那段时间,原本住在舅舅家的外公在我家吃了很久的死猪肉。看我家三天两头吃肉,村里还有眼红的亲戚专门来我家“借肉”。


2


能吃上肉,总是好的。可是,三头猪都没了,我和弟弟的学费真悬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用爸妈说什么,我和弟弟就开始各自为学费操心起来,姐弟俩各想各的招。

那一年开学,我和弟弟的学费是赊的。隔一段时间,老师就在班上提醒一下:“欠学费的同学该交学费了。”每当这时我就会十分难为情地低下头,感觉全班几十位同学的目光全都一下落在我身上。

等过了惊蛰,大地春回,万物复苏,田野里的花开了,地下的昆虫也蠢蠢欲动起来,一年最好的时候就到了。

弟弟买来黄膳笼子,又去牛屎粪堆里刨蚯蚓。下午放学后就立刻开始准备,“下黄鳝”最讲究时间,要趁天黑之前把装有蚯蚓的笼子放到池塘和水田里,第二天早早起来再去取回来,一次放三四十个笼子可以捉一两斤黄鳝,大的有一两重,小的就跟小手指那么粗。更小的黄鳝要放掉,不然往后再想捉就不容易了。

而我则请了一星期的假,去大舅家挖蜈蚣。当时,大蜈蚣(八寸长)能卖五毛一条,五寸长的三毛,再小一点的两毛。

大舅就住在以前外公外婆的老房子里,小时候在外婆家住时,我还有两个小伙伴,比我大一岁的妞妞早已辍学,小学没读完就不上了。现在在家挑粪、砍柴、洗衣、做饭。比我小一岁的小鹿初中毕业,等着秋后征兵时去当兵。

天蒙蒙亮,妞妞和小鹿就在大门口喊我,我一骨碌爬起来,头不梳脸不洗,拿起工具就往外跑。所谓工具,不过就是一把短柄锄头和一个矿泉水瓶,在瓶盖上钻几个小孔留作透气,免得蜈蚣在里面闷死了。

第一天我们去了棋盘山。到了山上,我们仨立刻散开分布在山腰上开始挖。把地上的石头挖开,蜈蚣就藏在石头下面。挖开石块,蜈蚣四散奔逃,这时就要眼疾手快,上去一脚踩住蜈蚣身子,小心翼翼地按住蜈蚣头和腹部连接处。这时,蜈蚣会用后半截身子爬上你的手,爪子在手心里游走,要飞快拔掉蜈蚣头部左右两边的螯牙。

万一被咬到,会疼整整一夜,直到鸡叫才会好。

一开始我挖到蜈蚣也不敢捉,就用锄头摁住大喊:“快来!我挖出来一条!”小鹿就从我左上方的山坡上连滚带爬地下来。接连几次之后,我也不好意思起来,耽误人家时间,说不定有帮你捉的时间人家又挖一条呢。

当我终于挖出一条,也学他们的样子去按头,却不知从何下手。蜈蚣瞬间就溜进旁边的草丛里,再也找不到了。

“你要看清楚了,要按蜈蚣的头,别按他的屁股,蜈蚣两头都是红色的,要是按它屁股上了,它会回头咬你。之前我们村儿一个脑子不灵光的人就干过这种事儿,手肿得像馒头。”妞妞仔细教育我,我大笑:“我就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还能分不清头尾?” 

一早上下来他们挖了十多条,我只挖了八条,但是我学会了怎么抓蜈蚣,也算是一个不小的收获。


3



等到傍晚收工时,我大概挖了二十多条,手也被锄头柄磨了几个泡。

“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我念叨着这句诗,拖着早被草叶上的露水打湿的裤子回了家。

接下来就是穿蜈蚣。我们在妞妞家分工合作:小鹿负责劈竹子,制作绷蜈蚣的竹片儿;妞妞往蜈蚣瓶里倒开水。

开水一倒进去,刚还在瓶里拼命爬的蜈蚣就立马收缩身体,一动也不动了。

把蜈蚣从瓶里倒出来,用竹片比着蜈蚣,一条一条拉直,小鹿说,截竹片时不要可着蜈蚣身体那么长,要比蜈蚣身体长一公分,这样小号的能充当中号儿的卖,中号的能当大号的卖。

轮到烫小鹿的蜈蚣时,只有昨天剩的温开水了。水倒进瓶里,简直是给蜈蚣洗澡,蜈蚣一个劲儿往上窜,争先恐后地往上爬。

妞妞从厨房锅里舀来刚烧开的米汤浇进瓶里,这回蜈蚣才终于被烫死了。


    ●    

第三天下起了雨,下雨挖不成蜈蚣了,我去找妞妞玩,妞妞正在绣花,看到我,慌忙把我拉到房间,“请你这个高中生帮我写一封信。”说着递给我一个信封:“你先看看这封信,看完谁也不要说,不能让别人知道。”

“连小鹿也瞒着?”妞妞点点头,说不要跟她说。

等看完信我就笑了,原来是一个叫田生的小伙子给妞妞写的情书。“知道了!你在和他谈恋爱。”妞妞“嘘”了一声关上房门。

我铺开稿纸,在妞妞的授意下给田生回信。那是我第一次帮人写情书,妞妞口述的开头称呼是:田生。我非要在前面加上“亲爱的”三个字,妞妞说这样太肉麻了,我看着妞妞绯红的脸打趣她,“你不要害羞嘛,人家写情书开头都是这么写……”

具体写的什么内容,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自己一心想成其美事,就在妞妞想说的基础上添油加醋,甚至把我自己对爱情的美好想象都写进去了。

田生收到信后是什么感受,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几年之后妞妞结婚时,新郎不是田生,他们最终没有走在一起。


4



下午等雨住了,妞妞和小鹿赶忙来喊我,说今天下雨时打雷了,蜈蚣最害怕雷电,此时应该都倾巢而出,我们得抓紧时间。

一出门刚上山,路边一个黄土堆,小鹿随便一挖,一条身上沾着稀泥的大红头蜈蚣就窜了出来,小鹿慌忙捉住。我笑说,“你真有挖蜈蚣的运,这样的地都能捉到。”小鹿也笑,“我该吃这碗饭的。” 

我离开的前一天,我们仨照例又去挖蜈蚣。我在一个乱石堆里挖出来一条很大的蜈蚣,有中指那么粗,身子圆滚滚的,异常生猛,我怎么都捉不住,用锄头摁着,它竟然回过头来咬锄头柄。我担心时间长了它逃跑,急忙喊他们来帮忙,妞妞边帮忙边喊:“哇!这么大,怕是要成精了!”突然她惊叫一声,蜈蚣狠狠地咬了她大拇指一口。妞妞疼得直吸冷气,恶狠狠地拔了蜈蚣的毒牙,差点连头一块儿拽掉了。

我不好意思地对妞妞说,这蜈蚣就送给你了。妞妞死活都不要,“你学费还没凑够呢。”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在梦中挖开一块又一块的石头,下面不停地有蜈蚣爬出来,有时候一个石头下面还有好几条。成群结队的蜈蚣爬得满地都是,我捉都捉不过来。这样的梦,此后延续了很多年,时不时出现在我梦里。

那天,舅妈从鸡窝里逮了一只老母鸡杀了给我补身体,喝着美美的鸡汤,看着满满一书包几百条蜈蚣,心里美滋滋的,等这些蜈蚣换成了学费,我就可以继续上学了。


   ●    

第二天一早,当我拿起书包准备回家时,一下子傻眼了:书包被咬破了一个大窟窿。

打开书包一看,里面的蜈蚣全没了,只剩下一堆蜈蚣头和蜈蚣脚,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蜈蚣残肢。我的头瞬间“嗡嗡”直响,继而大哭起来:我的蜈蚣啊,我的学费啊,全没了!

听到我的哭声,全家人都围过来看。大舅说:“这是老鼠吃的,昨夜风雨大作,老鼠在房间像过队伍似的跑来跑去,吵了半宿,我没在意,没想到竟然祸害了你的蜈蚣。别哭了,哭也哭不回来啦……”

大舅给钱让我拿去当学费,我没有接,哭着离开了家。


5



从大舅家到我家的十几里路,我是一路哭着回来的。

一边走一边哭,想着没了学费,学也上不成了,就忍不住哭得更厉害了。

这么热爱文字的我,就连和面擀面条的时候,还要一边和面一边看下面垫着的报纸,绕着桌子转圈直到把一张报纸看完。去别人家串门的时候,人家墙上糊墙的报纸书籍,只要是带字的,我都要看完才走。

不上学意味着从此以后就和文字绝缘。想到此,我更抑制不住大哭起来,让一路犁田耕地的农民都侧目而视。

对于尚且年少的我而言,这是一个天大的打击。那一路上,我甚至想过要死。不能上学的生活一定暗淡无光,活着没有意思,痛苦比快乐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的罪,不如死了痛快。

等我回到家,弟弟也在哭,原来这几天他下的黄鳝养在门口的大缸里,适逢下雨,屋檐上流下来的水把缸注满了,黄鳝全都趁机逃跑了。

早上弟弟用网兜伸进去捞,一条都没有,再捞还是没有,只有空空的网眼往下滴着水,如同弟弟的眼泪。

姐弟相见,两人抱头痛哭。

妈妈连忙上来劝,“莫哭莫哭,咱们想想办法,黄鳝会自己回来的。”我们不信。妈妈指着石头砌的地基说,“黄鳝是见洞见缝就钻,发水时黄鳝随着水一起跑到地基里去了。地基里没水,黄鳝在里面会渴得找水喝。咱们挨着地基挖一条沟,沟里灌满水,再放上笼子,晚上黄鳝出来喝水找吃的,不就又回来了吗?”

听了妈妈的话,弟弟擦干眼泪,按照妈妈的说法开始挖沟做陷阱。

第二天早上,真如妈妈所说,笼子里满满都是黄鳝。

雨接连下了几个晚上,逃跑的黄鳝又都自投罗网回来了,弟弟的学费终于失而复得。

而被老鼠吃了蜈蚣的我,从此辍了学。


   ●    

后记:

后来,在小舅的介绍下,我到市里一个私人开的印刷厂打工,每月工资一百元。

记得在一个冬天的晚上,我上街买东西,一位中年父亲扛着一个大蛇皮袋,一个八九岁的小孩跟着他亦步亦趋,当走到一个烧饼摊儿前孩子不走了,喊着要吃烧饼。不知道那位父亲是没有钱还是不给买,硬拉着孩子要走,孩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烧饼,撕心裂肺地哭喊:“我饿了,我要吃烧饼我要吃烧饼……”

看到这一幕,我实在忍不住,冲上前去买了两块钱的烧饼送给他们父子。

这事自然和我无关,我只是受不了那种哭声,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太像当年的自己。我知道自己永远都忘不了在那十几里路上一路洒下的泪水,这么多年过去,我再也没流过那么多的泪。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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