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领奖记》(钟求是)
一篇情感真挚的获奖散文,领奖人却已经过世,数次寻访,如同回望他的生命之路,才知纸面的温情描摹,映照出一代人被遮掩的暗黑与遗憾,夜空没有星星,人生没有奇迹,文学或许是唯一的救赎。
《领奖记》插图:勾建山
领奖记
钟求是
A1
那天下午,杂志社的走廊装满了安静。我坐在办公桌前正翻阅稿件,因为身子有点累,就举起双臂伸了个懒腰。这时女编辑小贾推门进来,直接忽略了我的伸臂动作,张口就说:“金百花散文奖揭晓了,咱们有篇作品上榜啦。”作为责编,小贾说话时脸上埋伏着光亮,有一种淡定中的兴奋。
我收回未尽兴的手臂,拿起手机划一划屏幕,见到了获奖名单。五篇作品,我们刊物2023年第5期发表的《父女日子》排在第三位,作者是丁宽。嘿嘿,金百花散文奖是国内挺有气派的奖项,能获奖也算是给杂志社添了面子。说实在的,作为混了不少年头的文学期刊主编,我对眼下的各路重点作者或多或少总了解一些底细,可这位丁宽显然进不了“重点”阵营,来路似乎有些模糊。我使劲想了想,就知道他是某机关单位的公务员,年近退休,身体欠佳,这篇散文可能是其发表的第一个作品。
我抬了头对小贾说:“这种突然冒出来的大龄作家能获奖,挺不容易的,打个电话代我祝贺一下。”停一停又叮嘱说:“让他准备好心情也准备好身体,过些日子要去领奖的。”小贾点点头:“咱们老强调要盯住年轻新秀,看来新秀也不一定都是年轻人呀。”这么说着,她离开的脚步就带了一点调皮。
不料当天晚上,我的微信上跳出小贾的文字:主编,有个很不好的情况。后面还加了三个流泪表情。我赶紧问:怎么啦?小贾回复:那位作者丁宽去世了,在三个月前。我吃了一惊:没弄错吧?小贾写道:我打了电话,对方是他妻子,听她说话的声音挺难过。我问:什么病?小贾答:一个癌字呗,在肺部。我沉默一下,送去一句话:可惜呀,获奖的好消息他没能听到。小贾回复一句话:好在他生前看到了自己在刊物上的文章,也不算遗憾的。我说:你倒会拐个弯儿想事儿。小贾回:这句话他妻子说的。
唉,转折真快呀,白天的获奖消息与此时的不好消息一碰撞,让这个夜晚有点摇晃了。我走到屋外阳台上,手里点了一支烟,脑子则去翻找之前的一些信息。
我记得丁宽的稿子是一位微信好友转来的,说这篇散文情感含量挺高,读起来有意思,又说作者为省直机关资深公务员,现正在养病中。对这种热乎乎的投稿,我一般不会太信任,因为公务员呀养病呀这些文学外的推荐词,会抢先给稿子减分。我按程序把稿件分给了编辑小贾,也不存什么指望。不想一些日子后,这篇散文通过了初审二审,到达我的桌子上。我提了精神把稿子看过,觉得确实还是不错的。以“父女日子”为题,讲述的正是作者自己的经历。立意称不上新奇,段落衔接也不老练,但气韵很足,父女的情意散布在各种情节里。近两万字的生活故事,叙述得鲜鲜活活的,差不多能催出泪来。我几乎没有犹豫,在发稿单上签了字。
现在想想,这位丁宽当时不是在休闲的养病状态,而是处于生病后的某种挣扎中。挣扎能够产生激情,激情又可唤醒写作的心情。这篇散文能刊发出来,又能获奖,的确让他少了一份遗憾。
此刻站在阳台上,想着这位不熟悉的作者,我真不知该替他高兴还是惋惜。我吸一口烟,然后在吐烟的同时叹了一口气。
之后几日里,小贾作为原刊联络人,特意向散文奖主办方作了情况说明,并提供了丁宽的简介照片什么的。又过半个月,颁奖典礼的时间和流程公布了,一看就是动静不小的架势。鉴于丁宽的特殊情况,主办方同意其家属去北京现场代为领奖。
有了如此安排,我心里差不多把这事儿撇下了。不想有一天下午,小贾忽然又来办公室报告,说丁宽妻子不愿意去领奖——不仅自己不打算去,还不准备让女儿去。我想一想说:“去了吃住不花钱,这一点你提示了吧?”小贾一撇嘴说:“免费吃住加机票,该说的我都说啦。”我又说:“冷不丁的去见文学界的一堆人,有些紧张怕生?”小贾说:“应该也不是……她嘟囔了几句,好像是讲这个作品怎么怎么的,心里似乎有些别扭。”我说:“作品倒是怎么啦,还让她心里别扭了?”小贾说:“她没讲清楚,反正听着虚虚晃晃的,有点怪异。”我分析说:“散文里写了父女的趣事,妻子反而被撇开了,这一点让她不舒心了吧?”小贾“哈”了一声说:“主编你挺会琢磨心理呀,可我不觉得是这样。”我说:“不是这样那倒是哪样呢?”
小贾沉默了一下说:“这样那样都没啥,我就是有一个担心。”我说:“担心什么?”小贾说:“怕这篇散文不完全是丁宽自己写的。”我一愣说:“你是说担心沾上抄袭?有什么根据吗?”小贾说:“没有根据,就是拿底线思维去思了个考,万一抄袭的作品获了奖,那咱们太打脸了。”小贾又说:“他妻子躲躲闪闪的语气,没法不让我东拐西弯地去猜想,想着想着就想到了这一点。”我说:“想到了这一点就该去排除,跟她多微信几次。”小贾说:“我试探过呢,可人家是阿姨辈的,正是又磨叽又狡猾的年龄,很难再套出话来。”我说:“什么叫又磨叽又狡猾的年龄,应该是不动声色的年龄!”小贾“嘻嘻”一笑说:“主编您是不动声色的年龄,她真是二分之一磨叽二分之一狡猾。”在杂志社,别的编辑管我叫金老师,只有小贾唤我主编主编的,显得“别具一格”。不过年轻人有点另类的作派或者新鲜的思维也挺好,平时我对她的想法还是重视的。
于是乎,这天下午余下来的时间,抄袭这个词把我攥住了。老男人的处女作,妻子又拒绝去领奖,这两者一相加,的确是容易引起猜疑的。既然有了猜疑,不去弄明白是不对的。一般地说,获奖作品会引来关注,万一真与抄袭什么的沾上边,那首发的杂志自然也会被喷得灰头土脸。这么想着,我心里就添了一个堵点。我使劲喝了几口茶,也没把这个堵点冲掉。
我把小贾重新找来,让她尽快跟丁宽妻子见一次面。小贾点头说:“这是对的,见面容易察觉真相。”我说:“你做点功课,咱们一起去。”小贾问:“是登门拜访还是茶馆喝茶?”我说:“登门拜访。”又补充道:“也不叫登门拜访,作者去世了,我们上门看望。”小贾笑了说:“主编你果然是不动声色。”
两天后的周五下午,我和小贾去了城南一个叫“金都华府”的小区。小区看着段位不低,但显然有些年头了。丁宽的家就在院子内一幢楼的四层。按着约定,丁宽妻子已等在家里。
坐电梯上到四楼,丁宽妻子开门迎我们进去。这是位有些瘦弱的女人,皮肤干净,目光平和,脸上似乎没有小贾之前预判的狡猾。她让我们坐到沙发上,张罗着取杯泡茶。我们打量一下客厅,紧凑而平常,没啥不一样的,能吸引目光的是电视机前长柜上的几张照片。照片里基本是一家三口的合影,只有一张是丁宽的端庄独照,应该是去世后摆放上去的。
我从丁妻手里接过茶杯,然后顺着丁宽的这张照片说起,引出一些慰问的话。我表示丁宽虽然年纪不小了,但也是杂志社很看重的新人;对他的去世,我们感到意外,也感到难过。丁妻微笑着不吭声,像是在我的套话中琢磨我的来意。过了几秒钟,她才说:“金主编,应该谢谢你们呢,记得那天收到稿费,把他高兴得什么似的,一定要出门去上馆子——自打他生了病,很久没有这么快活过了。”我心里算了算时间,说:“看来去年十月,他的身体还是可以到处走动的。”丁妻说:“那会儿他身上用着靶向药,情况还可以,但是这靶向药呀,也就是一年左右的药性,时间一到那肿瘤又长出来了。”我不愿意聊肿瘤什么的,就绕回去说:“拿了稿费上馆子,一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吃个饭,挺好的。”丁妻静默一下,说:“没有热热闹闹的,就我和老丁两个人。”我说:“女儿呢?还有女婿外孙呢?他们不在杭州吗?”丁妻说:“在杭州,但老丁没让他们来。”我眨眨眼有点奇怪,心想吃个饭也不费太多时间,何况那会儿聚一次便少一次了。丁妻似乎看出我脸上的问号,也没多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