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exw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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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出现的人物的名字都经过作者改写,地点(国外)被隐去。
接到电话是一个很冷的早晨,才7点。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告诉我,“大帝去世了。关于葬礼的信息,今天报纸上会出讣告。我是亚麻的姐姐。她让我通知你。”
大帝是我几年前在戒毒所工作时的同事,亚麻是他太太。
“……发生什么了?” 我瞬间醒了,又觉得还在做梦。
“这也是她想让我告诉你的,因为孩子们都还不知道 —— 他是自杀。”
“我的天。”
“是的,这对我们所有人都很艰难……还有一件事,如果你还跟杰少和老千有联系,也请告诉他们。谢谢你 Alex。” 电话挂了。
我傻了一会,翻了下通讯录,还有杰少的电话。
杰少是我前任,也是大帝和老千的前同事,应该说是兄弟。他们三个是戒毒所著名的 “三剑客”。都是曾经的毒瘾者(substance user),在这里一起接受了很久的康复治疗,成功完成戒断,最后一起以 “辅导员” 的身份成为员工,是所有客户最向往的榜样(我们称来治疗的人为 “客户”)。我和另外几个员工是心理学或者社工专业的咨询师(counsellor)。治疗由这两拨不同路子的人配合完成。
电话居然通了 —— 我没指望这个号码还有效。上次听到杰少的消息,他也从戒毒所辞职了,在工地干活。至于老千,还在蹲监狱吧。
“Alex?” 熟悉的声音。
“Hi……大帝自杀了。”
那天上午我要教两节课 —— 我三年前从戒毒所辞,回到大学读书兼作助教。课的间歇我查了报纸的网站,在讣告栏找到了大帝的名字。“所以这都是真的”,那几行冷冰冰的字,大帝的全名,他太太的全名,“深切悼念这个生命的逝去”,大帝一辈子都不会用的词,看起来特别陌生。
“So fucking pussy”,他自己看到肯定会这么说。
Well,你活该,you’re the fucking pussy. 我很想把这讣告扔他脸上。
***
来我们这个戒毒所的人多是法院送来的。鉴于 TA 们的犯罪(至少最早)都是毒瘾促使,法庭决定给 TA 们机会通过戒断毒瘾重新生活。所以来这里成功完成整个治疗流程成功戒断(我们称为 “毕业”),往往是减刑或者缓刑的条件。客户吃住都在戒毒所内,日程有一套规矩,外出需要批准。戒毒所并没有电网也没有大铁门 —— 这可不是监狱,更像一个度假村,治疗也全靠聊天和帮 TA 们恢复日常生活能力建设。但是,一旦谁决定放弃治疗,自己走出去也好,还是和员工表示 “不玩了” 也好,我们马上会通知负责的监视官(probation officer)。警车没几分钟就把 TA 接回监狱。
大帝、杰少和老千之所以在客户中威信很高,和他们的 street cred(街头人士讲究的地位,大多基于你蹲过多少年、犯过多大事儿)关系很大。老千叫老千是因为他是个厉害的骗子。除了自己用毒品,他长期从事冰毒的贩卖,也赌博和诈骗,脑子相当好。所以他是个 “杀伤力” 极大的辅导员 —— 他懂骗子的心态,而欺骗是有毒瘾/犯罪问题的人的最大惯性。没有什么谎言可以绕过他。
杰少长得好看,而且看起来是个很 straight 的男人(这里的 straight 不是说性取向,这个圈子里是指不沾毒品、伟光正的好青年),当然事实并非如此。但他成功戒断后,他的过去 “事迹” 和现在的形象,一个浪子回头的大哥哥,让他成了最受欢迎的青少年项目辅导员。
∆ 乔丹是大帝最爱的球员,这件是他最爱的球衣,这是他去世前几天 po 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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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大帝么,大帝就是大帝,光芒万丈。
大帝在我入职后不久从同机构的另一个项目调到这里。他是个大块头,身上的一切都叫嚣着 “街头”,从服饰到言谈。他的气场比身材更大,把身边的人都遮盖掉的那种。只要他在后院(客户们茶歇和抽烟的场所),所有人不分男女,即使是某些帮派大佬,都乐于一言不发地听他一个人胡逼,然后配合着大笑,当然还是他自己笑得最响。所以一开始我对和他一起做组(group therapy)感觉很复杂,一方面觉得放心,知道他什么都镇得住,一方面又担心自己有点多余。可他从来没让我觉得我多余。他也从来不会让客户,包括那些帮派大佬觉得我,一个矮小的、看起来很 straight 的亚洲女孩,好欺负。
事实上,我也就真的变得不好欺负 —— 说从来就没怯过那是骗人的。我并不需要大帝的保护,但是他让我培养了 “我能保护自己” 的信心。
其实老千和杰少也是一样。他们都是我曾视为亲密伙伴的人。和杰少交往后,我和 “三剑客” 的交流除了互相编排和埋汰多出一层亲情。有一年我们在大帝的老家过圣诞。那是一个偏僻的小镇,也不是旅游景点,很多人可能一辈子没见过活的亚洲人。新年夜我们走在大街上找酒吧,不时有醉鬼向我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
“别管这些倒霉鬼,” 大帝用大手拍我肩膀,“要是有人找麻烦我就说你是我妹妹,中国妹妹(Chinese sister)。”
这双手几个小时后把我推进了他家的泳池里。
***
大帝的葬礼来了很多人。很多曾经的客户,曾经的同事,还有来自他更早的过去的不知名人士。他的孩子们长大了很多,亚麻从头到尾没有说话。我和涵尼坐在一起,他是我任职时的一位客户,成功 “毕业” 并成为了一名辅导员。很多人站着,其中我看到了杰少,没有老千。
人们的致辞多是好笑得没心没肺,像大帝的德行。我甚至有一瞬间也想上去讲个故事。大帝有一次问我,“最近那些运感冒药进来卖给毒贩做原料的中国学生,你认不认识?”
“当然,这里所有的中国人我都认识。” 我翻了个白眼。
“你可坐着个金矿啊”,他直接忽视了我的嘲讽口气,“有你的华人人脉跟我的门道我们就发了!” 我瞪着他,他一脸认真。当我开始考虑要不要拽他去组长办公室的时候,他哈哈大笑地夺门而出,“Alex 太好骗了!” 他告诉了所有人,包括组长。
然后葬礼上开始放照片了,很多照片。打球的,远足的,去音乐节的,和孩子们的,和亚麻的。“这张和亚麻的是我拍的,在一个圣诞节”,我和涵尼说,但声音淹没在周围抑制不住的哭声里。涵尼和我也一脸泪。大帝和亚麻两个在照片里带着墨镜,反扣着帽子,摆出 W 的手势 —— 这个城市的 Westside 是他们的家、社区、和 ghetto。
∆ 所谓的 “痊愈之路” 对于瘾者来说其实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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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提醒你,他们和我们不一样。” 一个戒毒所的前辈严肃地教训过我。她也是心理学背景的咨询师,和 “三剑客” 的私交也不浅,“你和杰少交往没问题,但是你要注意一下在他面前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