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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的「耿耿于怀」

人物  · 公众号  · 人物  · 2017-06-02 09:00

正文


白先勇先生身穿黑色紫纱底中式长褂出现在台湾大学的课堂上时,台下的同学瞬间沸腾了。学生把座位挤得满满的,陆生也来了,教室和走廊水泄不通,坐着的,站着的,人群中还有两位大陆来的游客,他们为了来听这门台湾大学所开设的《白先勇昆曲美学》,改签了回上海的机票。


这是5月1日下午。课堂上的白先勇老师颇有几分青年人才有的精神风采,他柔圆的眼睛和笑容最引人注目。这是一种耐人寻味的笑容,掺杂了羞涩,谦逊,温和等诸多明朗的色彩。


他步态轻盈,语速快,条理分明,心情完全随着所讲的昆曲剧情游走,讲到《孽海记》中小和尚与小尼姑双双下地狱的情节时,神色忽而愁苦,声色压低,而讲《牡丹亭》时又会兴奋地如同孩童般手舞足蹈起来,逗笑台下的学生们。


2011年,白先勇受母校的邀请,在台大主讲了一学期的「昆曲新美学」,那时出现了2400人抢400个选修课名额的盛况。为了满足年轻人对昆曲知识的热爱,4年后,他携新构思的《白先勇昆曲美学》重返校园,到如今,已经走完整整三个年头 。


「我要让我的学生有课上、有戏看。」他强调道,为了上好这门课,白先勇特地依次从大陆邀来多达十位昆曲名伶现场讲课,包括汪世瑜、蔡正仁、华文漪、梁谷音等昆曲界的国家一级演员。每讲到某个著名昆曲桥段了,就请演员们从侧门走进来,现场在讲台上唱一嗓子。每看完一场,白先勇就从场下走到台上,俏皮又带一丝得意地问到同学:好不好看呀?并提醒他们:「不要忘了交课堂心得。」


扮演《牡丹亭》杜丽娘的沈丰英,是白先勇在策划青春版《牡丹亭》时脑子里第一个认定的人选,她眼波流转,身段妙然,软糯的莺口一张:「原来姹紫嫣红开满遍」,台下的同学形容自己「骨头都听酥了」。


作为著名将领白崇禧之子,白先勇从小就对世界有一种「无常的虚幻感」,这样的感觉牵引着他走向文学的大门,一部《台北人》将他推向华人文坛的顶峰。现在,他已经80岁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老都老了,不如就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爱着昆曲,爱着红楼梦,他将一年的时间分成两半,前半年的时间都往返于大陆与台湾之间,在各地高等院校讲授红楼梦与昆曲,统筹安排昆曲的演出。


而剩下的半年,他隐居在美国加州三山环抱的独墅中,坐在那满院明暗招摇的树木藤条下,他可以安静地追忆曾与自己相伴三十载的爱人王国祥,不受世人打搅。 


很多人提起白先勇时,总自觉或不自觉地将他与父亲白崇联系起来,期待他能够在作品中传达某种极有感染力的社会政治观念,他却不理不恼,一心走这条「文艺复兴之路」。


「中国传统文化的现状一直让我耿耿于怀。」白先勇曾在多个场合向众人表示对于文化式微的担忧。停笔多年,他潜心于研究和推广红楼梦与昆曲,大陆作家余秋雨曾评价他是「很有马背智慧的一个人」,不屈不挠,认定一个事情,碰到任何困难都不松手。「倒是这一点,跟他的父亲还挺像。」





文|周秭沫

编辑|张薇

图|网络(除署名外)




《人物》:第一次接触到昆曲是什么时候?


白先勇:那是在战后的上海了,46还是47年,我大概10岁左右。梅兰芳他回来唱戏了,原来日本人在的时候,他就不演给日本人看,一气躲到香港去,后来他回来了。他本是京剧出身,但当时像他和程砚秋这帮人,都是京昆并学的,昆曲是他们的底子,所以他学昆曲,在上海演了4年的昆曲。


那时我家里有人送票,我母亲就带着我去看,我记得当时真是万人空巷,那次演的刚好就是《牡丹亭》,我那时也看不太懂,但是它那个哀婉的音乐,演员身上穿的粉红果绿,黛紫银灰的衣裙就一直印在我脑子里面了。


我真正开始接触昆曲的时候是在1987年,已经过去整整39年,那时我的朋友旧病复发,我到处求医问药,听说大陆有技术高超的中医,我就辗转回到了大陆。回程是从上海出发,巧得很,又看了一场《牡丹亭》,是上海剧院演的,唱得真好,真好。


我当时心里非常感动,不光是因为戏本身好,而更是因为我本以为经历过这么多次劫难后,昆曲已经断绝了。但是你看,没想到,这些之前下放的演员他们一个个地,都回来了,又把这场戏演得轰轰烈烈惊天动地,我当时就动心起念,这种艺术,绝对绝对不能让它衰微下去!


没想到你看,我自己一下跳进去做了这么多年。(大笑)

 

《人物》:真的十分动人,刚才说的朋友是王国祥先生吗,你曾在《树犹如此》一文中提道「就算喜马拉雅山顶上有能治好他的灵药,我也会奋不顾身爬上去求神仙的。」


白先勇:是的,当时我真的是不顾一切……(眼神湿润)

 

《人物》:在经历了多年的沉寂之后,你认为昆曲能够再次受到广大观众喜爱的原因是什么?


白先勇:昆曲作为一种国粹,它为什么能流传这么多年呢?绝对不只是因为演员美,音乐好听,而是因为它拥有一种很普世的价值观念在里面。而且它很多元,是在很多的艺术作品上再吸收再创作而形成的,多少年积累下来,众多儒家啊,佛家的思想都包含在里面。


咱们拿《孽海记》这个本子来说,人都说尼姑和和尚怎么能恋爱呢?其实跟它的这个创作背景很有关系。这个本子最初写于明朝后期,当时社会人们的那种生活状态是非常压抑的,什么「存天理,灭人欲」呀,但你看,这样的一出戏,给它创作出来,为的也就是要表现一种对封建礼教反抗精神。这个艺术家呀,无论在什么朝代,他多多少少都还是有一些反骨的。


但若要细细追究其中始末,你会发现更多。小尼姑和小和尚最后因为不守清规双双下了地狱,《潘金莲》中潘金莲和西门庆也因犯下的罪孽而被武松杀掉,这其实都蕴含了佛家文化里的轮回思想,「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江苏昆剧院来台湾这边演的这几场,台下坐的很多都是年轻人呀,我现在每年在北大也有教书,北大的学生都热烈的不得了,把大厅挤得水泄不通,以前年轻人根本都不看的。近些年来的这么大的改变,也是让我感到非常欣慰的。

 

《人物》:青春版《牡丹亭》也就是《牡丹亭》的再创造版本与原版有何不同?


白先勇:再创作的困难,真是说也说不完,刚开始我做制作人,其实对自己没有多大信心,但是演员们,剧务们他们都很年轻,也很优秀,再加上各方力量的帮助,每次遇到困难时大家都共同克服了。直到2004年在台北首演,那一次演出很成功,台下坐了很多年轻的面孔,他们从内心所散发出来的兴奋与感动,我几乎「伸手就能触碰得到」。


最初我想,想要唤醒年轻人对昆曲的热爱,那就要将「年轻人」与「昆曲」这两个元素结合起来,这便构成了青春版与以往版本不同的基础。因此,杜丽娘和柳梦梅二者的演员就必须是年轻的「俊男靓女」,我其实在一开始心里就认定了沈丰英和俞玖林二位,早在之前俞在香港表演时的那种书生气质和清纯的音质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沈婀娜的身姿还有神态非常符合人物气质。我在大陆给这些演员找专业老师手把手教着,还让他们拜师,前前后后忙活了很久。


我们在人物的动作演绎上做了很多的加工,比如说杜丽娘在梦中与柳梦梅幽会的那一段戏——《幽媾》,这段用文字描写出来非常优美悱恻,但是演出来就不好把控了,演员含蓄,观众更含蓄,所以原版中并没有很大胆地刻画,但是我们就选择让两位主演的年轻演员不停挥舞这个水袖,与对方勾在一起,创造出这种难分难离的感觉,本来以为这么改会受到批判,没想到最后大家评价都说不错。

 

《人物》:这些昆曲演员都来自中国大陆,你对他们的评价如何?


白先勇:美啊!美的不得了!演潘金莲的吕佳,就是梁谷音的徒弟。梁谷音她也是非常传奇,很偶然的机会走上演艺道路的,她小时候长得很水灵,有个演戏的看到她说:「哎呦,这姑娘漂亮的能演潘金莲!」没想到,她最后就真演了一辈子的潘金莲。


吕佳也是被她这么手把手教出来的嘛。中国传统的这一套精粹,是课堂和书本上学不来的,必须言传身教,《红楼梦》也是这个理儿,不能死读。

 

《人物》:你近期也出版了一部《白先勇细说红楼梦》,在大陆很受读者欢迎,可以讲讲你和《红楼梦》的情缘吗?


白先勇:我最初知道《红楼梦》这回事儿,大概是五六岁的时候,那时候在「陪都」重庆,有生产一种叫做「美丽牌」的香烟,每一盒包装里面都有公仔图,那个就是红楼梦里面的人物了。我的家里面年纪大一点的堂姐们啊,上中学的几个,就收集这些香烟盒,摆在桌子上,用盒子上的人物讲故事。我当时就很好奇,她们就讲给我听。


后来到了上海,那时候是战后了,那时候上海很流行收音机,收音机是当时人们最大的娱乐,红楼梦是当时最火的广播剧,我当时生了肺病,没办法上学,就在家里奶妈带着,我没事就天天听广播里说书。我母亲有几本绣像《红楼梦》小说,我也把它拿过来看,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半懂不懂,如数家珍,后来上了高中大学也一直看,慢慢的就看了一辈子才懂,每读一遍都有新惊喜,我最终看进去是在读研的时候,那是在美国,后来我教美国孩子中国明清小说,《红楼梦》是最重要的一个范本,教美国学生学《红楼梦》,只能靠翻译,中国文化很多东西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人物》:你如此喜爱《红楼梦》,可以与我们分享下读书心得吗?


白先勇:红楼梦是一本天书,说都说不完,简直是包罗万象,儒家道家佛家的思想,全都在它那里藏着。我今年80岁了,才敢说「红楼梦是千古第一书」,把它推到这么高的一个位置,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发现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关心这些了,年轻人不读《红楼梦》那还得了!?这也是我重回校园教课的一个动力。


我希望年轻的一代,对我们传统文化中的精髓,那些很美的,很重要的,影响我们整个思想的这些经典再次产生热爱,能够让它传承下去,而不是像个活化石那样的死死地摆在那里。我虽然年纪大了,但是做这些每天都很快乐,这也许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吧。


需要注意的是,《红楼梦》的版本非常重要,如果版本读不对,就相当于没有读过《红楼梦》,大陆现在市面上流行的是「庚辰本」,这个本子从18世纪开始历年在很多抄书人手中流转,很多情节都被改了,人物性格前后也对不上,我比较推荐读者的是「程乙本」,也就是高鹗整理并抄录曹雪芹手稿的修订版,第一版叫做「程甲本」,也就是最初的抄本,「程乙本」可以说是「程甲本」的修订版。


我在台大教红楼的时候,这两个本子并用,在这一过程中我就发现了「庚辰本」的很多问题,里面很多情节我认为是曲解了曹雪芹的本意了的。


其实很多作家,第一口奶就是《红楼梦》,我也是,大陆读者所熟悉的张爱玲也是,它很有文学启发性,我的一生都与它结缘很深。

 

《人物》:张爱玲在你心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你如何评价她的那本《红楼梦魇》?


白先勇:我见过张爱玲一次,那还是在62年的时候了。她清清瘦瘦的,对谁都很和气,讲一口北方的京片子。当时我们刚大学毕业,办的那个《当代文学》的杂志,刚好有个文化交流活动,她到台湾来,我们在一桌上吃了个饭。


不过她后来脾气越来越古怪孤僻,很少跟文坛作家来往了,她到最后谁也不见。


《红楼梦魇》那本书看过,我完全不同意她讲的那个话(笑),她讲后四十回「写的天昏地暗」,我认为后四十回精彩得不得了,最沉重,最有意义的东西都在后四十回里了。前八十回写的自然是很好,但也都是为后面做铺垫的,像最重要的黛玉葬花,宝玉出家等情节都在后四十回里面,前八十回是「因」,后四十回才是「果」。

 

《人物》:早年为何选择美国为留学的国家?后来教美国孩子读《红楼梦》有没有发生一些有趣的事情?


白先勇:那时候有几个原因,去美国留学主要是因为美国的大学给我发奖学金(笑),还有就是我去爱荷华大学学的是他们那里最有名的文学创作,我真正的爱好是写作,不是做研究。


其次别忘了加州西海岸,其实是(美国)最接近中国的地方,华人很多,在文化上比其他地方更亲近中国一些。所以呢,当时来选我课的学生,都是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的,我教他们红楼梦用的版本就是胡适推荐的「程乙本」。


其实大部分学生对红楼梦不太了解,他们看他(贾宝玉)这个人傻傻的,见一个爱一个,但有个学生特别有意思,他也跟我一起学习中文,从本科一直念到了斯坦福大学博士都是中文,最后的博士毕业论文还是关于宋朝周邦彦的,还娶了中国女孩子做太太!现在在美国的大学教中国语言,听他打越洋电话啊,中文说得可溜了,根本听不出来是外国人!


我另外一个学生,也很厉害,他现在是汉学界的star,他叫Ron Egan。中文名是艾朗罗,他呀哈哈,不得了了,是哈佛大学的汉学博士,他在哈佛大学教了一阵子后,又回到加州圣巴巴拉任系主任,成了我的老师。(笑)所以你看,咱们的文化还是很伟大的嘛!

 

《人物》:走上文学创作这条道路,这和你的家庭有没有一些关联?父亲在你心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白先勇: 我认为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关系的,因为从小跟着一大家子逃难,后来又到了台湾,哪里都不是我的家,我一直有一种漂泊感和对时代的虚无感,也许是这些给了我很多创作上的灵感。


我们家是一个很典型的中国家庭,就是你功课学得好就什么都好啦。因为我是我们家功课最好的小孩,经常考第一名,我父亲他对小孩的教育很传统,也因此比较支持我。


他这个人,脾气一直倔得很,谁都拉不回来的那种性子,18岁的时候他要从军,家里听说了急得赶到桂林城东门去堵他,他倒好,绕弯从西门出去找大部队汇合了,一辈子都是这样。


其实我年龄越大,越发现自己很像他,比如说做事情就要做到底这个心性,其实我这几年做文化复兴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态。


但是我父亲他同时却也是非常圆融的,你只要有自己的那套说法,都可以跟他讲道理。他身上的这些品格是他给我留下的一笔精神财富。我非常感激他,某种程度上我觉得他是很理解我的,能够容许我做这个转变(意为当年从成功大学水利系转到台大外文系这一举动)。不过我想,他现在泉下有知的话,一定会非常欣慰我做文学的,如果我不做文学的话,谁来给他写传记呢!(笑)

 

《人物》:如果此生不从事跟文学方面有关的工作,你认为自己命中注定会从事哪方面的工作?


白先勇:那还是我念书的时候的事了。如果我不念文学的话,我想我应该会读心理学,或者是医学,研究人的精神之类的。因为我姐姐,她是患有精神分裂的(病症)。我从小跟她感情最好,当年战乱,生活颠簸动荡,她患有这个,这个病又没法治,我是很心疼她,很怜惜她的,所以那个时候对心理学颇感兴趣。


不过你看我现在做的这些事情,也算是可以对人的精神世界产生一定作用的吧。我比较关注人内心的那种情感,如果有观众和读者的内心可以因为昆曲和红楼梦这样的文化而受益的话,我觉得也算是还了年少时代的一个愿望了。


台大《白先勇昆曲美学》课堂  周秭沫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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