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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狗道3

文学家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10-07 12:40

正文

在大桥东侧,狗们围成一个圆圈,用两条后腿坐着地、痉着脖子,对着阴沉沉的天空嗥叫。黑狗和绿狗浑身痉挛,脊背的毛像浪潮一样翻滚着。


由于吞吃人肉,所有的狗的白眼球上都布满密密的血丝,几个月吞腥啖膻、腾挪闪跳的生活,唤醒了它们灵魂深处的被千万年的驯顺生活麻醉掉的记忆。现在它们都对人——这种直立行走的动物——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在吞吃他们的肉体时,它们不仅仅是满足着辘辘的饥肠更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它们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它们是在向人的世界挑战。是对奴役了它们漫长岁月的统治者进行疯狂报复。


当然,把这种原始的朦胧冲动上升到理论的高度的、能够对这一系列行动进行理性思维的,还是我家的三条狗。这是它们被群狗拥戴的主要原因。


当然,这三条狗健壮庞大的身体、灵活矫健的运动能力和凶猛突击的牺牲精神,也是它们征服群狗成为领袖的必不可缺少的条件。

人血和人肉,使所有的狗都改变了面貌,它们毛发灿灿,条状的腱子肉把皮肤绷得紧紧的,它们肌肉里血红蛋白含量大大提高,性情都变得凶猛、嗜杀、好斗;


回想起当初被人类奴役时,靠吃锅巴刷锅水度日的凄惨生活,它们都感到耻辱。向人类进攻,已经形成了狗群中的一个集体潜意识。父亲他们的频频射杀,更增强了狗群中的仇人情绪。


从十几天前开始,三队狗之间就开始发生一些不团结的现象。事情并不大,一次是因为黑狗队里一个嘴唇上豁了一个口子,鼻子也裂了半边的贪婪家伙,偷吃了绿狗队里一个小白狗叼来的人胳膊。


小白狗去跟豁鼻子理论,竟被豁鼻子咬断了一条后腿。豁鼻子的强盗行径激怒了整个绿狗队,在绿狗的默许下,群狗一哄而上,把那个豁鼻子的家伙咬得千疮百孔,连肠子都拖出来撕得零零碎碎。


黑狗队对绿狗队这种过左的报复行为感到不可忍受,于是两个队里的二百多条狗咬成了团,一撮撮的狗毛被撕下来,在小风的吹拂下,沿着河道翻滚。红狗队里的狗趁火打劫,借咬架的机会各报私怨。


我家的三条狗,不动声色地对坐着,目光冰冷,眼里都汪着鲜红的血。这场激烈的战斗持续了有两个多小时,有七条狗永远也爬不起来了,有十几条狗受了重伤,躺在战场上,嘤嘤地哀鸣着。


战后,几乎所有的狗,都坐在河道上,伸出沾着含有消毒生肌唾液的红舌头,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第二场战斗是昨天中午发生的。

绿狗队里一个厚颜无耻、生着两片厚唇、鼓着两只鱼眼睛的公狗——它生着一身蓝黄夹杂的狗毛——竟然大胆调戏红狗队中与狗队长关系异常密切的一只漂亮的花脸小母狗。


红狗怒不可遏,一膀子就把那只杂毛公狗撞到了河里。杂毛狗从水里跳上来抖擞着满身泥水,愤恨地叫骂着。红狗队里的狗们,嘲笑着这个既可厌又可怜的丑家伙。


绿狗队里的首领对着红狗吠叫几声,红狗不理它,又一膀子,再次把杂毛公狗撞下水去。杂毛狗在河水中露着两个圆鼻孔,像匹大老鼠一样游上岸来。花脸小母狗站在红狗身后,驯良地摇晃着尾巴。


绿狗对着红狗叫了一声,好象人类发出的一声冷笑。红狗对着绿狗叫了一声,好象人类对冷笑回报的冷笑黑狗站在它昔日的两个伙伴之间,和事佬般地叫了一声。


狗群集合在新的休憩地点,有的舐水,有的舔伤口,缓缓流动的墨水河水面上跳动着古老的太阳光芒,一只半大的野兔子在河堤上露了露头,吓得魂飞魄散,悄悄地溜走了。


狗群在暖和的深秋阳光下,都显出一些慵懒的态度。我家的三条狗坐成一个三角,半眯着眼,好象在回忆往昔岁月。


红狗想起,在为烧酒锅主人看家护院时的安宁生活,那时两匹老黄狗还在,五条狗之间虽有矛盾,但基本上能团结一致。它当时最瘦最小,身上一度生过癞疮,被逐出狗窝。


后来在东院的烧酒糠里打滚,治好了病,回去后就有些不合群,它讨厌黑狗和绿狗的欺贫爱富、诌肩摇尾的媚态,


它知道今日有一场争夺霸主地位的战斗,群狗因矛盾转移到三巨头之间反而变得平和,那条杂毛公狗屡教不改,在狗群里制造着流氓骚乱。


后来,终于有了契机,一条破耳朵的老母狗,用冰凉潮湿的鼻子嗅嗅黑狗的身子,然后转过身,对着黑狗摇尾巴。


黑狗站起来,与它的老相好亲热。红狗和绿狗都看到这情形,红狗静静地卧着,拿眼角瞟着绿狗。绿狗用一个闪电般的蹿跳,把正在调情的黑狗压倒在河滩上。


所有的狗都站了起来,看着牙齿和牙齿的斗争。绿狗毫不迟缓利用发动突然袭击获得的优势,咬住了黑狗的脖颈、用力抖擞着,颈上绿毛戗立,喉咙里发出雷鸣般的咆哮。


黑狗被咬得晕头转向,用力撕出头颈,不惜丢掉一块巴掌大的肉皮。它站起来,剧烈的痛楚使它浑身发颤。它气疯了,它认为绿狗发动的进攻完全违犯狗道。暗下毒口,算不得好汉,赢了也不光彩!


黑狗狂叫着,低着脑袋,猛钻到绿狗的前膛里,侧嘴啃住了绿狗的胸皮。绿狗咬住黑狗的伤口,一边咬一边连连蚕食进去,黑狗的嘴松了。绿狗松开口,胸脯上被黑狗撕下来的皮肤像门帘一样耷拉着。


红狗慢吞吞地站起来,冷冷地瞅着绿狗和黑狗。黑狗脖颈半断,脑袋抬起来垂下,又抬起来又垂下,血像泉水一样往外冒,它不中用了。


绿狗凶狠地盯着败在它嘴下的黑狗,骄傲地龇出尖利的狗牙,呜呜地叫着,它一侧目,看到了凝结着六月冰霜的红狗的长脸,身体立刻哆嗦起来。红狗凝眸一笑,猛往前一冲,用它惯用的伎俩把负伤的绿狗撞翻在地。


不待绿狗爬起,它早弯回头,咬住被黑狗撕开的绿狗皮,狠命地一扯,绿狗前胸上的肉都露了出来。绿狗站起来,狗皮绊在两腿间拖擦着地面,它发出了转节的叫声,它知道,一切都完了。


红狗又一膀子,把勉强立住的绿狗撞得连翻了两个跟头,绿狗没等爬起来,就在群狗雨点般密集的撕咬下,变成了一堆狗破烂。这时,消灭了强劲敌手的红狗高扬起尾巴,对着血迹斑斑的黑狗咆哮。


黑狗哦哦地叫着,尾巴紧缩在后腿里,绝望的绿眼睛盯着红狗,眼睛里流露出乞怜的光芒。急于结束战斗的群狗发疯般扑过去,黑狗一头扎到河里,自杀了。它的头在水面上抻了抻,便沉下去。


从河水下翻起几朵气泡,咕噜咕噜响。

群狗把红狗拥在中间,龇着雪白的牙齿对着难得晴朗的天上那个苍白太阳,发出庆典般的嗥叫。狗群的突然失踪,使父亲他们紧张而有秩序的生活全部乱了套。窸窸窣窣的秋雨打着天下万物,发出同样单调的声音。


失去了与疯狗斗争的刺激,父亲他们就像大烟鬼犯了瘾一样,鼻涕呵欠瞌睡,一齐缠了身。狗群失踪的第四天早晨,父亲他们懒洋洋地集合在洼地边缘上,看着洼地上缭绕的雾气和臭气,七嘴八舌地议论。


瘸子已经把枪缴出,退出了猎狗的队伍,他到远村他表弟的饭铺里帮忙混饭吃去了。瞎子单人无法干事,坐在窝棚里,陪着病中寂寞的爷爷聊天。只剩下父亲、母亲、王光、德治。


母亲说:“豆官,狗不会来了,它们怕手榴弹。”母亲看着那三条神秘的狗道,她其实比谁都盼着狗来,暗藏在狗道上的四十三颗木柄手榴弹凝耀着她的智能。


父亲说:“王光,你再去打探一下吧!”


“我昨天刚去了,狗在桥东咬了一仗,绿狗死了。它们一定散伙啦。”王光说,“我说咱也别在这耽误工夫啦,赶紧去投八路吧。”


父亲说:“不,它们一定会来,它们舍不得这些好吃的。”


王光说:“这年头哪儿还没有死尸?狗又不傻,它来找手榴弹轰?”


父亲说:“这儿的死人多,狗舍不得丢开。”

德治说:“要投也去投冷支队,他们的队伍神气,一色瓦灰军装、牛皮腰带。”


母亲说:“你们看那儿!”

大家俯下身,沿着母亲手指引的方向,往狗道那儿看。掩没了狗道的高粱棵子瑟瑟地动起来,银亮的雨点儿线路清晰地斜着射下,打在那些抖动着的高粱棵子上。


遍野的时令不对的纤细黄嫩的高粱芽苗与七倒八伏的老高粱秸子混杂一起,与雾与雨搀合在一起,青苗味、高粱秸子腐烂味、尸臭味、狗屎狗尿味,混杂一起。父亲他们面对着一个恐怖的、肮脏的、充满蓬勃的邪恶生机的世界。


“它们来啦!”父亲兴奋地说。

那三条道上的高粱都在瑟瑟抖着,手榴弹还没响。母亲焦急地说:“豆官,怎么回事?”


父亲说:“别着急,会碰响的。”

德治说:“放一枪惊惊它们。”

母亲迫不及待地开了一枪。高粱地里一阵骚乱,几颗手榴弹同时爆炸,炸烂的高粱秸子与狗的肢体一同飞上天,伤狗在高粱棵子里哀号起来。更多的手榴弹炸响了,破碎的弹片和杂物在父亲他们头上的高空嗖嗖地飞着。


最后,有二十几条狗从三条狗道冲出来,父亲他们开了几枪,这些狗跑回去,又引起了几颗手榴弹爆炸。


母亲拍着手跳起来。

母亲他们不知道狗的队伍里的重大变化。

足智多谋的红狗自从取得了领导权之后,把队伍拉出几十里远,进行了严格的整顿。它组织的这次进攻闪烁着辩证法的光辉,连智能的人类也无可挑剔。红狗知道,与它们做对的,是几个刁钻古怪的小人儿,


其中一个,还模模糊糊地认识。不干掉这几个小畜牲,狗群就休想安享这满洼地的美餐。红狗让一条尖耳朵的杂种狗带领一半狗按着原先的路线进攻,一定要拼死进攻,不许后退。它自己率领六十只狗,迂回到洼地后边,


来一个突然袭击,咬死那几个血债累累的小畜牲。临出发前,红狗卷着尾巴,用冰凉的鼻尖,与每一个同样冰凉的鼻尖相碰,然后,做出榜样,把脚爪上的硬泥壳子啃下来,其余的狗都跟着它学。


它刚刚迂回到洼地后边,看到掩体里那几个指手划脚的小人时,就听到洼地前的狗道上响起了手榴弹的爆炸声。它心中惊悸不安,见狗群中也慌乱起来;这种杀伤力极大的黑色屎壳郎,使所有的狗都胆寒。


它知道,如果自己一草鸡,就会全线崩溃。它回头,龇出尖利的牙齿,对着惶惶不安的众狗尖利地嘶叫一声,然后一狗当前,群狗奔腾,像一团光滑的、贴地飞行的斑斓云朵,涌到了我父亲他们的掩体后边。


“后边有狗!”父亲惊叫一声,掉回“三八”枪,不及瞄准就干了一家伙。一条相当大的棕毛狗中了枪弹,狗体倒地后又前冲了两三米,后边的狗踏着它的身体冲过来。


王光他们也连连射击,狗群前仆后继,冲进了掩体,一片狗牙闪烁,一对对狗眼,像熟透了的红樱桃。狗对人的仇恨,这时候达到顶点。王光扔掉枪,转身往洼地跑去,十几条狗围住了他。


那个小人儿在顷刻间便消逝了。吃惯了人体的狗早就成了真正的野兽,它们动作麻利,技巧熟练,每人叼着一块王光大嚼,狗的牙齿把王光的骨头都嚼啐了。


父亲、母亲、德治三人靠着背站着,他们吓得腿肚子直哆嗦,母亲连裤子都尿湿了,他们往日远远射狗时的从容不迫早已灰飞烟灭。狗绕成一圈,围着他们团团旋转。他们不停地射击,打伤了几条狗,也打光了枪膛里的子弹。


父亲的“三八”枪上好了刺刀,刀光闪闪,对狗造成了极大的威胁,母亲和德治用的是短小的马枪,没有刺刀,更多的狗围着母亲和德治转。他们三人的背紧紧贴在一起,彼此能感觉到颤抖,母亲低声叫着:“豆官,豆官……”


父亲说:“别怕,高声喊叫吧,叫俺爹来救咱们。”


红狗看出我父亲是个头脑人物,它斜着眼睛,轻蔑地瞄着父亲的刺刀尖。


“爹——救救我们——”父亲高喊。

“大叔——快来呀——”母亲哭叫着喊。

群狗发起一次冲锋,被父亲他们拼死打退,母亲的枪筒子捅到一条狗嘴里,捅掉了两只狗牙。一个冒冒失失扑到父亲面前的狗,被父亲的刺刀豁开了脸皮。群狗进攻时,红狗蹲在圈外,镇定地看着我父亲。


僵持了大概有两袋烟工夫,父亲感到双腿发软,胳膊酸麻,他再一次高呼爷爷救命。他感到我母亲的身体像墙壁一样倚在自己的身上。德治悄声说:“豆官……我把狗引开,你们跑。”


父亲说:“不行!”

德治说:“我跑啦!”

德治离开三人集体,飞速向高粱丛中钻,几十条狗一哄而起,追着他咬过去。父亲不敢看德治,因为那条红狗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从德治跑去的方向,传来两颗花瓣日本手榴弹的爆炸声,气浪推得高粱棵子哗啦啦响,推得父亲腮帮子麻辣辣的,在狗残躯的落地声中,受伤的狗哀嚎起来。


围困父亲和母亲的狗被爆炸声震得退出十几步远,母亲借着这个机会掏出一个花瓣手榴弹,对着狗群拋过去。群狗一见这黑色怪物滴零零旋转着飞过来,发声喊,不知什么腔调,乱纷纷落荒而逃。


手榴弹没有响。母亲忘记了按手榴弹的发火机关,唯有红狗没跑,它趁着父亲歪头去照顾母亲时,闪电般一跳,狗体腾空。狗体在空中舒展开,借着灰银色的天光,亮出狗中领袖的漂亮弧线。


父亲本能地一撤步,狗爪子在他脸上剐了一下。红狗的第一扑落了空。父亲的腮帮子被剐出一个嘴巴大的口子,血粘粘糊糊地流出来。


红狗又一次扑过来,父亲举起枪抵挡,红狗两只前爪托住枪筒子,头低在刺刀下边,用力往父亲怀里钻。父亲看到红狗肚皮上那撮雪白的毛,飞腿踢去,没想到母亲一个前倾,把父亲闪得仰面朝天。


红狗借势压过来,它机敏地对准父亲的裆间咬了一口。母亲抡圆枪托,打在红狗坚硬的头骨上。红狗退了几步,又要进攻,身体跳离地面三尺时,却一头栽下来,同时响了一枪,它的一只眼睛被打碎了。


父亲和母亲看着左手拄着一根焦黑的木棍子,右手提着冒着缕缕青烟的日本匣子枪、形销骨立、弯腰驼背、白发苍苍的我爷爷。爷爷对着远处的狗放了几枪,那些狗见大势已去,钻进高粱地里,各奔生路去了。


爷爷颤巍巍地走上前来,用棍子捣捣红狗的脑袋,骂一声:“反叛的畜生!”红狗的心还没死,肺还在呼吸,两条极端发达的后腿调皮地前蹬后踹,把黑土地上划出两条深沟,那身美丽富贵的红毛,像火苗子一样熊熊燃烧着。


红狗这一口,咬得不是十分得力——也许是父亲沾了穿两条单裤的光——但也足够厉害,它把父亲的小鸡儿咬了一个对穿的窟窿,咬破了皮囊,使一个椭圆形的、鹌鹑蛋大小的卵子掉了出来,


仅有的一条白色的细线与原先的组织连络着,爷爷一动,那暗红色的小玩艺儿就掉在父亲裤裆里了。爷爷捡起它来,放在手心里托着。这小东西好象有千斤重,把爷爷腰都坠弯了。


爷爷那只粗糙的大手好象被它烫得直发颤抖。

母亲说:“大叔,你怎么啦?”母亲看到我爷爷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扭动着,那病后惨白的脸色又添了一层土黄,两绺万念俱灰的光芒从他眼里流露出来。


“完啦……这一下子真完了……”爷爷用与他的年龄相差甚远的苍老声音念叨着。


爷爷掏出枪来,大声说:“你毁了我啦!狗!”

爷爷对准那条苟延残喘的红狗,连开了几枪。

父亲自己爬起来,热血顺着他的大腿根子往下流,他并不感到有多么痛苦,他说:“爹,我们胜了。”


母亲喊:“大叔,快给豆官去上药吧!”

父亲看着我爷爷手心里托着的蛋儿,疑惑地问:“爹,这是我的吗?是我的吗?”


父亲感到一阵恶心,紧接着是目眩,他晕了过去。爷爷扔掉木棍,撕来两个干净高粱叶子,把那东西轻轻包起来,交给我母亲。


爷爷说:“倩儿,你好好拿着,咱去找张辛一先生去。”


爷爷蹲下,把我父亲托起,困难地站立,踉踉跄跄往前走。洼地里被手榴弹炸伤的狗,还在凄凉地叫着。


张辛一先生五十多岁,梳一个乡下少见的中分头,穿一件藏青色长袍,面色青黄,瘦得见风就倒的样子。爷爷把父亲托到这里,早累得腰弯如弓,面色如土。


“是余司令吗?你可是大变了样。”张先生说。


爷爷说:“先生,要多少钱都由着您。”

父亲被平放在那张木板床上。张先生说:“是司令的公子吗?”


爷爷点点头。

“就是墨水河桥头打死日本少将的那个?”张先生问。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爷爷说。

“张某一定尽力就是!”张先生从药箱里拿出一把镊子,一把剪子,一瓶烧酒,一瓶红药水,说着,俯下身去,察看父亲脸上的伤口。


“先生,您先看下边。”爷爷严肃地说着,又回转脸,从我母亲手里把用高粱叶子包着的卵子接过来,放在木床旁边的阁板上,一放上去,高粱叶子就散开了。


张先生用镊子夹着父亲的那些乱糟糟的东西看了看,他的被纸烟熏得焦黄的长手指哆嗦着,口齿含糊地说:“余司令……不是张某不尽心,只是令郎这伤……张某医术不精,又没有药物……司令另请高明吧……”


爷爷弓着腰,用两只混浊的眼睛逼视着张辛一,哑着嗓子说:“你让我到哪儿去请高明?你说,哪里还有高明?你让我去找日本人?”


张辛一说:“余司令,小人不是那个意思……令郎伤到要紧处,万一耽搁了,是灭人香火的事情……”


爷爷说:“既来找你,就是信得过你,你就放手干吧。”


张辛一咬咬牙,说:“余司令既然这么说,那我就豁出去了。”


张辛一用棉花球蘸着烧酒,清洗了伤口,父亲被疼醒了。他翻身要往床下滚,爷爷扑上去按住了他。他的两条腿乱扑腾。张先生说:“余司令,捆起他来吧!”


爷爷说:“豆官!是我的儿就忍着点,咬咬牙就挺过来啦!”


父亲说:“爹,疼啊……”

爷爷厉声喊:“忍着,想想你罗汉大爷!”

父亲不敢吭气啦,汗珠子从他额头上一片片冒出来。张辛一找了一根针,用烧酒泡泡,纫上线,开始缝皮囊。爷爷说:“把那个缝进去!”


张辛一看看阁板上那个用高粱叶子包着的丸子,难为情地说:“余司令……这没法缝进去……”


“你想断了我姓余的后代吗?”爷爷阴沉沉地说。


张先生瘦脸上挂着白亮的汗珠,说:“余司令……您想想……连络着它的血管都断了,放进去也是个死的……”


“你把血管接上。”

“余司令,全世界都没听说能接血管……”

“那……就这么完了吗?”

“难说,余司令,没准还行,这边这个可是好好的……没准一个还行……”


“你说行?”

“可能行……”

“他妈的,”爷爷悲楚地骂着,“什么事都让我碰上了。”


治完了下边的伤,又治脸上的伤。张先生的背上搨湿了一大片衣服,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大口小口地喘着气。


“多少钱,张先生。”爷爷问。

“别提钱啦,余司令,令郎能安然无恙,就是我张某的福气。”张先生有气无力地说。


“张先生,余占鳌眼下时运不济,有朝一日一定重重地谢你。”


爷爷托起父亲,走出张先生的家。

爷爷思虑重重地看着昏昏迷迷地躺在窝棚里的我父亲。父亲脸上蒙着白纱布,只露着一只鬼鬼祟祟的眼睛。


张辛一先生又来过一次,他给父亲换过药后,对爷爷说:“余司令,伤口没发炎,这就是大喜。”


爷爷问:“你说,只剩下一个子儿,还行吗?”

先生说:“司令,眼下还顾不上那个,令郎是被疯狗咬了,能保住命就好。”


爷爷说:“要是那个不中用了,保住条命又有什么用。”


张先生见爷爷面露杀相,唯唯诺诺地退着走了。爷爷心中烦乱,提着枪出去,到那洼子附近转悠。秋气肃杀,白霜遍地,黄绿色的高粱芽苗被霜打蔫了,湿水成洼的地方,有了一些细小的凌刺。


爷爷想起,已是十月底了,寒冬即将来临,自己病体虚弱,儿子生死未卜,家破人亡,百姓涂炭,王光、德治又死了,瘸子郭羊远走他乡,刘氏腿上的疽还在流脓淌血,瞎子整日枯坐,


倩儿姑娘什么也不懂,八路拉他,冷支队挤他,日本人又跟他结了怨仇……爷爷拄着棍子站在洼地边缘的一个土丘上,眄视遍野尸骨和毁弃在地的红高粱,思绪万千,心灰意懒,他的心里不断地闪出恩恩仇仇的往事,


富贵荣华,娇妻美妾,宝马金枪,花天酒地,都像流云一样飘飘而去,几十年斗强使气,争风吃醋,换来的是眼下一副凄凉景象。他几次把手按在枪把上,又犹犹豫豫地放开。


一九三九年秋冬,是我爷爷的历史上一段非常困难的时期,队伍被消灭,爱妻被打死,儿子受重伤,家园被烧毁,病魔又缠身,战争把爷爷的一切,几乎全部毁掉了。


他面对着人的尸首和狗的尸首,像对着一大团千丝百缕地交织在一起的乱麻线,越择越乱,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他几次手按枪把,想告别这个混蛋透顶的世界,但强烈的复仇情绪战胜了他的怯懦,


他恨日本人、恨冷支队,也恨八路的胶高大队,胶高大队从他这里拐走了二十多条枪,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并未听说他们与日本人去战斗,只听说他们与冷支队闹摩擦,并且,


爷爷还怀疑,他和我父亲藏在枯井里后来突然不见了的那十五条日本“三八”式盖子枪,也是被胶高大队偷走了。四十出头年纪、面容还算俏丽的刘氏到洼子边上来找爷爷,她用怜爱的目光抚摸着爷爷银色的头颅,


用粗糙的大手搀住爷爷的胳膊,说:“兄弟,别坐在这苦想了……回去吧,古人说『天无绝人之路』,猛吃猛喝猛喘气,养好了病再说……”


爷爷感动地看着这妇人慈善的面容,叫了一声:“嫂子……”眼泪几乎滚出来。


刘氏抚摸着爷爷的弓背,说:“瞧瞧,刚四十岁的人,给折磨成什么样子啦……”


刘氏搀着爷爷往回走,爷爷看着她微跛的腿,关切地问:“你的腿好些了吗?”


刘氏说:“疮口都收了,只是这条腿比那条腿细了。”


爷爷说:“能长粗的。”

刘氏说:“豆官的伤我看不大要紧啦。”

“嫂子,”爷爷问,“你说,一个子儿还行不行?”


刘氏说:“我看行,独头蒜更辣。”

爷爷说:“真行?”

刘氏说:“俺那个小叔子生来就是一个子,还不是生男生女一大串。”


爷爷说:“噢。”

夜里,爷爷将疲乏的头颅伏在刘氏温暖的怀里,刘氏用那只大手摩挲着爷爷瘦骨嶙峋的身体,细语绵绵地说:“兄弟……你还行吗……还有劲吗……你别愁了,干干我,心里是不是轻快一点……”


爷爷嗅着刘氏嘴里喷出来的酸甜气息,一下子就睡熟了。母亲总也忘不了张先生用镊子夹住那颗紫红色的扁球儿的情景。张先生把那球儿举得眼前看一阵,然后扔进盛着脏棉花球、破皮烂肉的污物盆里。


豆官身上的一个扁球儿被张先生扔进污物盆里。昨天是宝贝,今天进了污物盆。母亲十五岁多了,渐省人事,她又羞又怕。她在照顾父亲时,看着父亲那被纱布缠住的鸡子,心里怦怦跳,脸一阵发烧,一阵发红。


后来她发现了刘氏跟我爷爷睡在一起。

刘氏对她说:“倩儿,你十五岁了,不小了,你撩撩豆官的鸡儿看看,能挺起来,他就是你男人啦。”


母亲羞得差点哭了。父亲的伤口拆了线。

父亲躺在窝棚里睡觉,母亲悄悄地溜进去,她轻手轻脚、脸皮滚烫。她在父亲身边跪下,轻轻地把父亲的裤子褪下来。在月亮的光线下,母亲看到父亲的鸡子因为受伤变得丑陋不堪,鸡头上带着生死不怕、疯疯颠颠的野蛮表情。


她小心翼翼地用汗津津的手握住它,感到它渐渐热起来,渐渐在她手心里膨胀起来,并像心跳一样在她手里跳动着。父亲睁开了眼,乜乜斜斜地说:“倩儿,你干什么?”


母亲惊叫一声,撒腿就跑,与正要进窝棚的我爷爷撞了个满怀。爷爷扳住她的肩头,问:“怎么啦,倩儿?”


母亲哇一声哭了。她挣脱爷爷的手,飞跑着去了。爷爷钻进窝棚。爷爷像发疯一样跑出窝棚,找到刘氏,抓住她的两个Rx房,用力撕扯着,语无伦次地说着:“是独头蒜!是独头蒜!”


爷爷对着天空,连放三枪,然后双手合十,大声喊叫:“苍天有眼!”


爷爷用手巴骨敲打着墙壁。阳光斜射进来。

照着擦得锃亮的炕桌上摆着的高密泥塑。白窗户上贴满了奶奶亲手剪出的构思奇巧、花样翻新的剪纸。五天之后,这里的一切都要在战火中化为灰烬。


现在是一九三九年八月初十,爷爷蜷着一只伤臂,带着满身汽油味儿,从公路上归来。他和父亲一起把那挺歪把子日本机关枪埋在院子里的楸树下,又进屋来寻找奶奶藏下的银钱。


墙壁空空洞洞的响着,爷爷掏出枪,用枪把子砸墙壁,一下子砸出一个洞。爷爷伸手进去,拖出了一个红布小口袋,摇摇,哗啷响,倒在炕上一数,五十块银洋。爷爷把银洋装好,说:“走吧,儿子。”


父亲问:“爹,去哪儿?”

爷爷说:“进县买子弹,跟冷麻子算帐。”

父亲和爷爷走到县城北边去,太阳偏西,胶济铁路在高粱棵里乌青青如一条长龙,黑色的火车喀当喀当地爬来爬去,一团团焦黄的煤烟缭绕在高粱梢头,铁轨亮唧唧地刺眼,像龙的鳞片。


火车尖利的嘶鸣使父亲心惊胆颤,他紧紧地抓住爷爷的手。爷爷拖着父亲,走到一个高大的坟墓前,墓前有一块两人多高的白石碑,碑上扁扁的字迹已剥蚀的难辨横竖,墓四周有几棵双人难以合抱的老柏树,


树冠黑森森的,无风也在呜呜地鸣叫。

坟墓被血红的高粱包围着,像一个黑色的孤岛。爷爷在墓碑前挖了一个坑,把自来得手枪放进去。父亲也把他的勃郎宁手枪放进去。父亲和爷爷跨过铁道,望到了高大的城门洞子。


城门楼子上高挑着一面日本旗,旗上的红日与西斜的红日相映着,显得鲜明又辉煌。门洞两侧站着两个岗哨,左边是日本兵,右边是中国兵。中国兵盘问搜查着老百姓,日本兵持枪立着,看着中国兵搜查中国人。


爷爷一过铁道就把父亲背起来,低声说:“装肚子疼,哼哼起来。”


父亲哼哼了两声,悄声问:“爹,就这样哼哼吗?”


爷爷说:“动静再大一点。”

他们随着进城的人到了城门洞子。

中国兵吼一声:“哪村的,进城干什么?”

爷爷死声死气地说:“城北鱼滩的,孩子得了绞肠痧,进城里找吴先生给治治。”


父亲光顾了听爷爷和岗哨对话,忘了哼哼。

爷爷在他大腿上用力拧了一把,父亲嗷嗷地叫起来。岗哨挥挥手,放爷爷进去了。走到僻静处,爷爷愤怒地说:“混蛋,为什么不哼哼?”


父亲说:“爹,你拧人好疼啊!”

爷爷带着父亲,从一条铺满炉灰渣子的小斜街上往火车站方向插过去。黯淡的阳光。污浊的空气。父亲看到火车站破旧的站房旁边修筑着两座高大的炮楼,炮楼上的白色日本旗中心凝着一团红血,


两个牵着狼狗的日本兵在站台上机械地走动,几十个要乘车的旅客有蹲有站,排在铁栅栏外边。一个穿著黑衣服的中国人提着一盏红灯,在站台上立着,从东边传来火车的鸣叫。


父亲脚下的地皮都在哆嗦,那两条狼狗对着驰来的列车叫了两声。一个卖纸烟瓜子的小老太婆蹀蹀躞躞地在那些旅客旁边徘徊着。火车(同:口空)咚(同:口空)咚喘息着,在站上停下来。


父亲看到火车拉着二十多个长盒子,前边十几个四四方方,有窗有门;后边十几个没有顶盖,一些四愣八叉的东西用草绿色的大蓬布遮着。车上站着几个鬼子,叽哩咕噜地跟站台上的鬼子打着招呼。


父亲听到一声尖锐的枪响,从铁路北面的高粱地里传来,货车上的一个高大鬼子,身体晃了晃,一头栽到了车厢下。炮楼上响起了狼嗥般的警报声,正下车的旅客和未上车的旅客四散奔跑,狼狗狂吠不止,


炮楼上的机枪哗哗地往北扫射着。

火车在忙乱中开动了,大团的黑烟飞散,站上煤灰飞扬。爷爷拉着父亲的手,飞快地拐进一条幽暗的小巷子。爷爷推开了一扇半掩着的门,进了一个小院子。房檐下挑着一盏纸糊的小灯笼,红颜色,射出短而弱的神秘红光。


一个涂脂抹粉的看不出年龄的女人倚门而立,猩红的唇里露出两排细密的白牙,一脸的笑容,蓬着黑鸦鸦的头发,鬓边斜插一枝绢花。


“哥呀!”那女人娇滴滴地说,“当了司令就把妹妹给忘了。”


她粘在爷爷身上撒娇。

“老实点,当着我儿子的面。”爷爷说。

“今天没空跟你罗唆!五兄弟那边的线还扯着吧?”


那女人悻悻地出去,插上大门,又从房檐下落下红灯笼。进屋来,撇着嘴说:“五兄弟被警备局打啦!”


爷爷说:“警备局的宋顺不是五兄弟的把兄弟吗?”


女人说:“你以为这种酒饭朋友靠得住是怎么的!青岛那边一出事,老娘这边就像坐在刀尖上过日子一样。”


“五兄弟不会供出你来,那小子牙关紧,当年在曹梦九那儿走过热鏊子的。”爷爷说。


“你来干什么?听说你打了日本的汽车队?”

“吃了大亏!我操死冷麻子他亲娘。”

“你别跟他们纠缠,那些人一个个鬼精蛤蟆眼的,你斗不过。”


爷爷从腰里摸出那包银洋,摔到桌子上,说:“给五百颗,红屁股眼的。”


“还红屁眼蓝屁眼,五兄弟一出事,我这儿早干啦,老娘又不会下枪子。”


“你少给我卖关子!这五十元你先花着,你想想,余占鳌亏待过你没有?”


“我的哥,”女人说,“你这是说的什么呀,妹妹跟你又不是外人。”


“你别惹我生气!”爷爷冷冷地说。

“你们出不了城。”女人说。

“你就别管了。给五百颗大粒的,再给五十颗小粒的。”


那女人走到院子里听听动静,一会儿进了屋。她推开墙上的一扇暗门,拿出一盒子黄灿灿的手枪子弹。爷爷找了一根袋子,装好子弹,捆在腰里,说:“走啦!”


女人拦住他,说:“你打算怎么走?”

爷爷说:“从火车站那儿,,爬过铁道去。”

女人说:“不行,那儿有炮楼,有探照灯,有狗,有岗哨。”


爷爷冷笑着:“试试看吧,不行就回来。”

爷爷和父亲沿着黑暗的巷子,溜到火车站附近,这里没有城墙。他们躲在铁匠铺子的墙角上,看着灯火通明的站台,站台上岗哨林立。爷爷对父亲耳语一声,扯着父亲向西回转。


站房西边是一个露天货场,铁丝网从站房那儿一直拉到城墙头上。炮楼上的探照灯来来回回扫着,照得十几道铁轨耀眼的明亮。货场上竖着一根高竿,竿上亮着一盏牛蛋子形状的大电灯,绿荧荧的,照得万物变色。


父亲趴在爷爷身边,看着铁丝网里边来回游动的岗哨。一辆货车从西驰来,粗大的烟筒里喷着一簇簇强劲有力的暗红色火星子,车灯光像一道河,从远处哗哗地流过来、没被轧压的铁轨也嘎嘎吱吱地叫。


爷爷和父亲爬到铁丝网边上,用手掀动,想弄出个窟窿钻进去。铁丝绷得非常紧,一个铁蒺藜骨朵扎进了父亲的手掌。父亲低低地呻唤一声。爷爷轻声问:“怎么啦?”


父亲轻声答:“扎手啦,爹。”

爷爷说:“过不去,回吧!”

父亲说:“有枪就好了。”

爷爷说:“有枪也出不去。”

父亲说:“有枪先把牛蛋子灯打碎!”

爷爷和父亲退到一个黑影里,爷爷摸起一块砖头,用力扔到铁道上。岗哨一声怪叫,开了一枪,探照灯立刻扫过来,刮风一样的机枪响声把父亲耳朵震得半聋,子弹头打得铁轨金星飞迸。


八月十五日,中秋节,高密县城大集。

虽是战乱年代,老百姓还得活着,活着就要吃穿,就要买卖。出城的进城的,摩肩接踵。早晨八点钟,一个名叫高荣的小伙子到县城北门上了岗,他严格盘查着进出的人。他觉得对面的日本兵非常不友好地看着自己。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和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赶着一只小山羊从城里往外走,老头脸色漆黑,眼睛发青;小孩子的脸色则发红,流汗,好象很紧张的样子。来往行人很多,都在门口被卡住,高荣一丝不苟地盘问检查。


“到哪里去?”

“出城,回家!”老头说。

“不赶集啦?”

“赶完了,买了只羊快病死了,便宜。”

“你什么时候进的城?”

“昨下午就进了,住在亲戚家,一大早就买了羊。”


“现在到哪儿去?”

“出城,回家。”

“走吧。”

爷爷和父亲赶着那只小羊,出了城。小山羊肚子沉重,挪蹄艰难。爷爷用一根高粱秆子抽打着它的屁股,它咩咩地叫着,痛苦地扭动着尾巴,跑向通往高密东北乡的土路。爷爷和父亲从墓碑下起出枪。


父亲说:“爹,把山羊放了吧?”

爷爷说:“不,赶着它走,赶回去杀了,咱爷俩过个中秋节。”


父亲和爷爷正晌午时赶到了村头,他们遥远地望到近年来修整过的环绕村庄的高高的黑土围子时,就听到了村里村外激烈的枪炮声。


爷爷想起临去县城前村里尊长张若鲁先生的担忧,想起自己连续几天来的预感,知道这桩祸事终于降临了。他暗暗庆幸一早出县城的正确,虽然担风险,但毕竟赶上了,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吧。


爷爷和父亲把半死不活的小山羊抱进高粱地。父亲动手拆开逢住羊腚眼的麻绳。父亲拆着麻绳,想着在那女人家往羊屁股里塞子弹的情景,五百五十发子弹,塞进小山羊的屁眼,把山羊肚子坠得下垂如弯月。


父亲一路上直担心,一会儿担心子弹把羊肚子坠破,一会儿又担心山羊把子弹全部消化掉。父亲撕开细麻绳,羊屁股像一朵梅花,猛然绽开,蓄积良久的羊屎豆子劈哩啪啦落下来。小山羊拉了一堆屎,瘫在了地上。


父亲惊讶地说:“爹,坏啦,子弹都变成羊屎啦。”


爷爷提着羊角,使山羊直立起来,然后上上下下地墩着,光灿灿的子弹,从失去括约力的羊屁眼里,扑扑噜噜地冒出来。爷爷和父亲捡起子弹,先压满枪膛,又装进口袋,也不顾山羊是死是活,


从高粱地里,斜刺里往村子前边插过去。

鬼子已经把村庄团团包围,村子里硝烟弥漫,有几处黑色的烟火在升腾。父亲和爷爷先看到藏在高粱地里的小炮阵地。共有八门迫击炮,炮筒子半人多高,炮口一拳头粗细。


二十多个穿土黄色军衣的日本人正在放炮,一个精瘦的鬼子拿着小旗指挥着。每门炮后都有一个鬼子,劈着腿骑着小炮,双手拤着一个带翅膀的、明晃晃的小炮弹。瘦鬼子一劈小旗,鬼子们一齐松手,把炮弹掉进炮筒里。


炮筒里一声响,炮口蹿出一股火,炮筒子往后一缩,一个明晃晃的东西早上了天,吱吱地叫着,落到围子里。围子里先冒起八股烟,接着传来八声合成一声的巨响。那些烟柱里,像开花一样溅着黑糊糊的东西。


鬼子又放了一排炮弹。爷爷如梦中醒来,抡起匣枪,一枪就把那个挥小旗的日本人给放倒了。父亲看到子弹穿进瘦骨子干萝卜一样的脑壳里,才意识到:战斗开始了。


他懵头胀脑地开了一枪,子弹打在迫击炮的底钣上,铮然一响,又向别处拐了弯。操炮的鬼子抓起枪,啪啪地打着,爷爷扯着父亲,钻着高粱空子溜了。


日本人和皇协军开始攻击了。

皇协军在前,弯着腰,串着高粱空,漫天盖地地胡乱开着枪,日本兵跟在后边,腰也弯得很低。好几挺机枪在高粱地里咕咕咕咕地叫着。围子上鸦雀无声。等到皇协军们冲到围子跟前时,


围子里飞出了几十颗歪把子的手榴弹——爷爷不知道,这是若鲁老大爷集资去冷支队的兵工厂买回的次品手榴弹——手榴弹一齐爆炸,皇协军倒了几十个,没炸着的转身就跑,日本人也转身回跑。


围子上蹦起几十个人,端着土枪土炮,急忙放了一阵,又赶紧缩下头。围子上又安静了。后来,父亲和爷爷知道,村北、村东、村西,都进行着同样激烈、又同样具有荒唐色彩的战斗。


鬼子又开始打炮了,炮弹准确地打在那两扇包着铁皮的大门上,一炮一个洞,又一炮一个洞,咕咚咕咚一排炮,大门被炸得七零八碎,门口开了一个大洞。


爷爷和父亲又袭击了鬼子的炮兵。

爷爷放了四枪,有两个鬼子兵倒了。父亲放了一枪。父亲瞄准的是一个骑着炮筒、双手拤着炮弹的鬼子。为了保险,父亲用双手攥着勃郎宁,瞄着鬼子宽宽的背搂了火,但父亲看到子弹钻进鬼子的腚眼里。


鬼子一怔,身子前倾,压住炮口,呼隆一声巨响。父亲在地上弹跳几下,头上一片窣窣乱响。那个鬼子被拦腰打断,迫击炮炸了膛,一个滚烫的炮栓,飞了几十米,落在了父亲头前,差一点没把父亲砸死。


多少年后,父亲都忘不了这战果辉煌的一枪。村围子的大门被炸碎,一队日本马兵,挥舞着马刀,向村子里冲去。父亲三分胆怯七分羡慕地看着那些漂亮英武的大洋马。


乱糟糟的高粱棵子绊着马腿、擦着马脸,洋马烦恼地乱跳,很难跑快。马队冲到大门洞时,所有的马拥挤在一起,踢踢蹋蹋,像进马圈一样。


从门楼两边,飞下来无数的铁耙木犁,碎砖烂瓦,大概还有滚烫的高粱稀饭,马兵们一个个鬼叫着捂住了头,那些洋马惊得扬蹄顿足,有的蹿进村庄,有的逃回来。


爷爷和父亲看到马兵进攻的惨像,脸上都绽开古怪的笑容。爷爷和父亲的骚扰招来了成群结队的皇协军。后来马队也参加了清剿。有好几次,日本马刀在父亲头上闪着寒光劈下来,但都被高粱棵子挡住了。


爷爷的头皮被一颗子弹犁开一条沟。

密密匝匝的高粱救了爷爷和父亲的命。他们被追赶得像兔子一样贴着地皮窜。半下午的时候,爷爷和父亲跑到墨水河边。爷爷和父亲清点了一下子弹,又钻进了高粱地。他们往前走了一里路左右。


就听到前面一阵吼:同志们——冲啊——上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声过后,军号又嘀嘀哒哒吹起来。好象是两挺重机枪在高粱地里咕咕叫起来。爷爷和父亲异常兴奋,扑着那重机枪声飞跑过去。


到了跟前一看,人影没有一个,只见高粱棵子上拴着两只铁皮洋油桶,桶里有两挂鞭炮正在爆响。军号声和口号声又在旁边的高粱地里响起来。爷爷轻蔑地一笑,说:“土八路,就会来这一套。”


铁皮洋油桶咚咚响着,震得老熟的高粱粒子簌簌落下。鬼子的马队和成群的皇协军一边打枪,一边包抄过来。爷爷拉着父亲往后退去。几个腰里掖着手榴弹的八路哈着腰跑过来。


父亲看到一个持枪的八路跪在地上,对着被洋马撞得乱摇摆的高粱棵子开了一枪,枪声破破烂烂,像摔了一个瓦罐。开过枪的八路拉着大栓退弹壳,怎么也拉不动。


一匹洋马冲上去,父亲看到马上的日本兵把贼亮的马刀耍了一个花,对着那个八路的脑袋劈下去,那个八路扔下枪就跑,洋马追上了他,日本马刀把他的脑袋一劈两半,脑浆子滋到了高粱叶子上。父亲双眼漆黑,软在地上。


父亲和爷爷被日本的马队冲散了。

太阳已压住高粱梢头,高粱地里已出现大团大团的阴暗的影子,三只毛茸茸的小狐狸从父亲面前笨拙地移动过去,父亲伸手揪住一只小狐狸粗大可爱的尾巴,立刻听到高粱丛中发出一声气急败坏的嗥叫,


一只红毛老狐狸闪电般跳出来,龇着牙,向父亲示威。父亲慌忙把小狐狸放掉,老狐狸带着小狐狸走了。枪声都响到村子的东、西、北三个方面去了,村子南面显得异常安静。父亲先是轻声喊,后来就大声喊起来。


爷爷没有回答。不祥的阴云爬上了我父亲的心尖,他焦急地向着响枪的地方跑去。高粱地里的光线更弱了,沐着夕阳的高粱穗子恐怖地群集在他头上。父亲哭了。


父亲在寻找爷爷的过程中碰到了三个八路的尸体,他们都是被马刀砍死的,他们的死脸在晦暗中显得狰狞可怖。父亲闯进一群人里,他们都是土老百姓,拿着绳子扁担,战战兢兢地在高粱地里蹲着。


父亲问:“你们见俺爹没有?”

他们问:“小孩,村子打开没有?”

父亲听出了他们的胶县口音。父亲听到一个老头子絮絮叨叨地叮嘱他的儿子:“银柱,银柱,记着,破棉花套子也要着,先去弄口八印锅,咱家那口早破了。”


那老头子混浊的眼睛像两摊鼻涕一样粘在眼眶里。父亲顾不上理他们,继续往北跑去。靠近村庄时,那个在奶奶的梦幻中、在爷爷的梦幻中、在父亲的梦幻中反复闪显过的情景出现了。


村子东、北、西三面枪声爆响着,村里的男女老少,像一股喧闹的潮水,从围子门里涌出来,涌到村前低洼的高粱地里。一阵狂风般的枪声就在父亲的眼前响起,父亲看到无数的子弹,飞蝗一样主宰了村前高粱地。


跑出来的男女老幼,连同高粱棵子,全被打倒了。溅出的鲜血,把半个天空都染红了。父亲大张着嘴,坐在地上,他看到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血的腥甜味。


日本人进了村庄。

沾满了人血的夕阳刚下了山,八月中秋血红的月亮便从高粱丛中冒出来。我父亲听到我爷爷压低了嗓门的呼唤声:“豆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