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到哪儿去了?”《敦刻尔克》在法国上映后,《费加罗报》发出了这般愤怒的质问。历史电影不可避免地要被当作一种“准文献”(quasi-document),被放入历史真实的参考场域(reference field)中,方能汲取合法性。而诺兰新片的争议之处,就在于传统意义上的宏大历史的真空:没有对这场撤退背后复杂成因的解析,也没有使其得以成功的战略的描绘,有的,只是透过几位平凡人物的视角折射出的“底层历史”(histoire d’en bas)。
法国史学家 Jérôme de Lespinois 在《世界报》撰文认为,这种历史叙述的手法,深受安东尼·比弗(Antony Beevor)等英国军事史学家的影响。比弗著有《斯大林格勒1942》与《柏林1945》等畅销作品。他经常用口述历史的方式,展现众多平民与士兵的微小命运,这是一种自1970年代起在英国颇具代表性的历史叙事方式。而采用同样方式讲述故事的诺兰,把视角全然放在英国的几个个体身上,却因此忽略了法军在这场战事中的功用:要知道,除了上文所述的开头、以及中间的寥寥几个镜头外,法国军队的形象、尤其是他们奋勇抗敌的形象,几乎没有得到展现。而在真实的历史中,法国的士兵在当时甚至面临以一挡十的逆境,待撤退完毕时,有约4万名法国士兵牺牲。
在海外,法国人一直被贬为“一帮只会吃奶酪和投降的猴子”(Cheese-eating surrender monkeys),甚至在1940年代的某段时间,法国内部也有把战败的原因归结为士兵缺乏斗志的声音。敦刻尔克的历史告诉我们这是完全错误的——因此,在电影中错失了这样一个宣扬法国人勇气的机会,自然让很多人恼怒:“就像我们把一台 Gopro 摄像机绑在拿破仑骑的马上拍摄,也不会让我们对滑铁卢战役有任何了解一样,诺兰选取的角度是如此狭隘,也不会让我们对当时的历史有任何理解”——《费加罗报》忿忿地写道。有趣的是,该文的作者几乎完全重复了贝当政府的表述:英国人诺兰,用电影再一次“背叛”了法国。
《敦刻尔克》的历史还原问题也在英国引起争议,独立党(UKIP)前党魁法拉吉对本片的加持,更为之蒙上阴影。法拉吉在维特上传他和海报的合照,附言“我强烈要求每个年轻人都出门观看《敦刻尔克》”,不啻给英国的舆论投下了一枚炸弹。作为脱欧派当仁不让的摇旗手,法拉吉此举自然别有深意:敦刻尔克可被极右翼视作为一个关于英国人撤出危机重重的欧洲的隐喻,这正符合脱欧派对近几年欧洲面临的危机的想象。
与二战时的荣光相比,战后英国与欧盟间的一系列恩怨,对于某些英国人而言充满了屈辱:1957年,《罗马条约》签署,欧洲经济共同体(EEC)成立,西欧经济腾飞,西德在工业领域影响力倍增,时任首相的保守党人麦克米伦(Harold Macmillan)向欧盟递出橄榄枝,却在1963年被法国——这个二战时被英国“拯救”的国家——的总统戴高乐一票否决。1973年,由于戴高乐的继任者蓬皮杜态度软化,英国如愿进入欧盟,但这跌打滚爬才被赋予会员国资格的过程,让英国人尝到了苦头,疑欧的种子在一开始便已种下。如今,《里斯本条约》第50条正式启动,英国脱欧的巨轮缓缓驶出,前途一片迷茫,但敦刻尔克的故事却变成了脱欧派的某种暗示——暂时的撤退是胜利的保证,无论现在处境如何艰难,美好的明天也一定会到来。《泰晤士报》的一篇社论更在诺兰的新片中读出了一种某些英国人深信不疑的、错误的“英国例外论”,以为英国只有在独自面对敌人时,才是最强大的。
另外,小说家 Sunny Singh 在《卫报》撰文,非常正确地指出:不止法国军队,就连英国军队中的少数族裔,也在电影中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真实的历史中,来自印度的军队不但在海滩上,也在后勤工作中起到了很大作用;而来自南亚与东非的水手,占据了当时英国商用船只水手人数中的四分之一,他们中的很多人也应该参与到了救援的工作中。但在《敦刻尔克》中,我们似乎只能看到清一色的白种人,仿佛英国的国族神话中,根本不需要其他肤色的人种的存在。 这与法拉吉等人坚决排外的反移民论述不谋而合。
在极右翼对敦刻尔克的诠释中,显然有诸多夸大扭曲之处。不过,诺兰在片中建构的是一种温情脉脉的爱国主义,是自《奥德赛》以来便不停出现的“回归家园”的母题的一部分。英国小兵们在挣扎求生中的恐惧、果敢、自私、牺牲与怯弱,并没有任何“英国例外”的成分,而是指向了普遍的人性;民用船只的救援、指挥撤退的海军上将 Ramsay 最后的一句“我要为法国军队留下”,透露出的也是对他人的慷慨、对所有生命的尊重。
诺兰并不关注《敦刻尔克》传递出的意识形态如何。然而,他的这部作品,还是打开了闸门,释放出了七十多年来英法之间纠缠的历史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