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底家长群八年：抽象的爸、操心的妈和被“鸡”的娃 | 人间

2024年一个普通的周末，在我们这个不足百人的家长群里，维持了8年“爱妻良夫”人设的玫瑰爸喜提“准前夫”称号，前往民政局领证之前的24小时，玫瑰爸对妻子的称呼也由最初的“爱妻”，变成了“准前妻”。

“祝你离婚快乐。”群主元宝妈这样写到。

3个月前，玫瑰爸曾在深夜安抚元宝妈，表达了对元宝妈成功寻回离家出走“好大儿”的祝贺。在此之前，她在群里所立的人设是“母慈子孝”，直到她在某著名一线城市的知名城区派出所号啕大哭之时，这种“幻象”才不攻自破。

曾经，这个群是诸位爸妈扎根树立优质人设的聚集地。误入其中的我一度认为，本群是完美人生的模板合集，如今才发现，这里胜利者寥寥，失意者滔滔。

“我加了一个家长群，各位敢信？”

2016年，一个风平浪静的工作日，彼时，我正在B大学生心理中心的办公室工作。同事们在听到我宣布这个消息后，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纷纷向我的工位汇聚而来。

在这个名为“百分百超能亲子群”里，有99位来自全国各地的娃爸娃妈。其中，大部分是群主元宝妈念书时的同学，还有一小部分是经熟人介绍入群的。大家毕业之后去往各地生活，自一线城市至十八线小县城都有成员们的足迹。

“你是怎么进群的？”我同事向我发起“灵魂三问”“要恋爱了？要结婚了？还是要备孕了？”

“都不是。其实，我是被一个网友拉进去的。她说有个家长急需一个英语辅导老师。”我这样解释道，“可能她觉得我能够胜任。”

不出意外，我收获了同事的“嘲讽”——“可是你英语很烂，‘高级英语’才考了61。”

高级英语是我们专业一门超高学分的必修课，主讲老师人很好，当年，许多卷面分数未达及格线的学生都被她好心“捞”了。

“你能教会人家孩子什么呢？”同事问我。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我这样回答。

同事建议我去捞点家长群的八卦。因为，比起我能否成为一个好老师，她更好奇一个汇集了小100号有娃家庭的日常是如何度过的。

“我觉得这个群很和谐。”我坦诚地评价道，“你看，有人正在晒美食呢。”

晒美食的女生叫小埋，拉我进群的人正是她。我们此前是网友，因为喜欢同一个演员结识。

小埋比我大9岁，在自家企业里“打工”。她在群里夸赞我是个“英语好，做过翻译”的语言小天才。我猜其中99％都源于她的“脑补”。我只在漫展做过翻译，还是去给好友的展位友情帮忙。

不过，一想到她能“但凡有好事就想着我”，我就心生感激。网络情缘一线牵，热心网友超靠谱。

我刚一进群，嘉文爸就来私聊我，他就是小埋口中“求靠谱英语老师”的主人公。

嘉文爸首先讲述了嘉文不尽如人意的学习成绩，“尤其是英语，报过很多家机构的课都不管用。”

看到这里，我不禁瑟瑟发抖。“权威”补课机构都教不出成绩的小孩，家长居然能想到我这种“草台老师”，大概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那我觉得不行。”我对待嘉文爸的态度绝对是100％坦诚。听小埋说，他是可亲可爱的警察叔叔。但嘉文爸却并没拿我当外人，他以为我的推三阻四是因为嫌他家住的离我学校太远，于是，主动提出可以线上教课。

 “就按嘉文之前上的补习班那样，一个小时200块吧，你先讲讲试试。”

我疑惑为什么他会给我这个新手“草台老师”如此“专业”的价格，他说因为他很相信小埋，“她在我们群很久了，人好还热情，所以我很相信她推荐的人。”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就算是为了小埋在群里的人设，我也不能掉链子。

我鼓起勇气向学校一位年轻漂亮又非常好说话的女老师请教，如何才能快速提高中学生英语成绩。她当时的反应就像是旁观了宇宙大爆炸——

“你是要去教别人英语吗？”

她是英院年轻有为的“青椒”，满打满算比我大不了十岁。她并没有对我的“职业选择”过多干预，只是客观地回答了我提出的问题。

“如果你在讲课时遇到困难，可以买一本《新编英语语法教程》，这是英语系本科生的教材，记得买教师用书，就把它当个查询手册用吧，哪里不会看哪里。”

买了这本书后，我的“草台课堂”正式开课。因为是第一次当“线上家教”，既没有经验也没有监管，我在微信上询问嘉文本人想学点什么。

“不知道呀，老师。”

彼时的嘉文正在沉迷LOL不能自拔，放眼望去小男孩的朋友圈全被此占据，巧的是我俩居然玩同一个游戏，我内心大呼万岁，冥冥之中确信我一定能收获新学生的喜爱。

“那我们学语法吧，怎么样！”

我内心想着这书可不能白买，不然岂不是白瞎了我的前期投入。嘉文对我的教学计划很配合，我教啥他学啥。因为不知道书的重点在哪，为了避免教得不全，我就按照目录一条一条敲在了ppt上，讲课也是全程开启“复读姬”模式，书上加粗的字我通通读三遍。每次讲课我都会全程录屏，课程结束之后发给嘉文。

嘉文爸对我此举甚是夸赞，说他这钱花得值，以后哪里不会还能反复听。

神奇的是，嘉文的英语考试成绩大爆发，期末比期中进步了十几名，这令我莫名其妙，但我由衷为他感到高兴，不管他是真开窍了还是人品大爆发。

嘉文爸觉得这课上得真是值，在家长群里毫不吝惜对我的夸赞。很快，又有两位其他家长主动联系了我，我同样的课就这样转卖了三次。不过，之后再有家长来找我，我就没再接了，因为心里慌慌。我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谎，然而，魔幻的是，家长们总是愿意为我的教学成果付钱，这令人费解。

平生第一次，我感到了课外辅导可能也有草台班子当道的情况，而家长则完全是花钱买心安。

“你就应该接着教啊！”我同事对我的“金盆洗手”表示不解，“难道大家给自家小孩报补习班的心态不就很像‘上香’吗？花钱才会心安啊。”

花钱，真的会让人心安吗？

未婚未育的我，对此观点心存疑惑。嘉文爸的一通乱夸让我在家长群的受欢迎度迅速提升，“天选团宠”大抵如此。之后，我在群中就这样“住”了下来，没人觉得我与这里格格不入。大家待我如“家人”，本群不排外的群风让我感到春风拂面般舒适。

2017年，群主元宝妈在群中晒出了自家好儿子元宝的拜年视频。那年，元宝五年级，长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我能想到最贴切的比喻，就是《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里的大头。视频里，元宝奶声奶气地对着镜头说，“祝群里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新年快乐！”

自此，我以为元宝妈不愧为本群传播正能量的楷模。她似乎既不热衷于鸡娃也不执着于炫娃，总能使用探讨的口吻向其他父母寻求育儿经验。

然而，这样的优质人设，元宝妈并没有立稳多久。

元宝小升初那年，她放出元宝在某区老牌重点初中笔试结束后腾空跃起的照片。所有群成员都以为，元宝这自信满满的样子，绝对稳进梦中情校。考试一结束，元宝妈还在群中发了红包。

我和其他抢到红包的群友一起为元宝妈提前道喜。可惜，最后结局有些不“爽”。元宝上岸失败，只能服从随机划片分配，就近上岸了一所普通校。

“没关系，毕竟我家是书香门第，元宝从小就爱读书。”元宝妈主动在群里道出了“家底”。她妈妈是退休初中化学老师，爸爸是退休记者。

直到她说出“感觉元宝和他的同学都不在一个档次上”的时候，我才隐约觉得她可能是想拉踩元宝同龄人。这话她指定不会在班级群讲，但发到这个群里，则会收获许多赞同的声音。

群里的各位时常都扮演着“无脑夸”的角色，感觉有点像我们宿舍楼的“夸夸群”，每个人都在罔顾事实的基础上无偿提供情绪价值。就算我发“爆哭，今天便秘”，也会有姐妹秒回“夸！今天也是为大便畅通努力的一天！”于是，我像喜欢“夸夸群”一样喜欢“亲子群”。养娃总有事与愿违之时，网友们的互相鼓励总能抚慰人心。

元宝妈的本职工作是某报社副主任，虽行业有些“夕阳”，但工作稳定不累，她住在离单位仅有十分钟自行车车程的职工大院。房子是当年父亲从单位分配得到的福利住房，虽只是老旧小区的一处大两居，但如今已有不菲估值。

元宝妈退休的父母在离开工作岗位之后选择了搬离位于市区黄金地段的住房，将便利的生活条件留给二女儿。元宝妈上面有一个姐姐，但姐姐为她所不喜，她时常在群里说姐姐只是比她嫁得好，其实个人能力远逊于她。

我惊讶于随着年龄的增长，成年宝妈竟也会当着陌生人吐槽自己的亲姐。后来才知道，元宝妈的姐姐家的小孩就读的学校比元宝好，是一所市级示范校。

可能，这就是元宝妈自元宝小升初之后就“性情大变”的原因吧。她开始疯狂“鸡”元宝，不仅给元宝报各种主科辅导班，还着重在国画和钢琴两个艺术领域“鸡”，节假日各类研学也通通安排。元宝念初中时，国内“研学游”尚不如今天这般“天价”。元宝喜欢考古，元宝妈就给他安排各类野外研学的亲子路线，陪元宝一起在荒郊野岭中吃土、挖石是元宝妈的假日日常。

离奇的是，元宝妈在其他群友当中的口碑似乎在逐渐下滑。身在亲子群中的另一位家长立夏妈，就是对元宝妈“粉转黑”的家长之一。她和元宝妈是大学校友，家住在某南方县城，因对北京教育情况不甚了解，私下问过我元宝学校的事情。

“M附中，那是个很好的学校吗？”

我不知她为何在一众家长中偏偏挑中了我来私聊，或许是觉得我刚从高中毕业没多久，又没有实际生娃，所以“嘴严”的概率最大？M附中确实是个比较一般的学校，既非重点又没有十分出名的明星学生或老师。出于礼貌，我和立夏妈说：“我不知道M附中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但是应该可以在官网上查到。”

“我查了，说是一个很普通的学校。”立夏妈毫不客气，她和我说话的情绪总是饱满又丰富，“那个元宝妈总是说M附中是个‘老牌校’，我还以为是个很好的学校呢。”

立夏妈比元宝妈年轻五六岁，照年龄论，她是元宝妈的学妹。事已至此，虽然隔着屏幕，我似乎都能听到立夏妈那边滤镜碎裂的声音。

元宝妈总是能“自创”一些很迷惑的形容，比如称呼一所不出名的学校为“老牌校”，听起来就比“普通校”等级高了一些。如果按成立时间来说，M附中确实比许多新建校存世时间长，称为“老牌”确不为过。或许，娃爸娃妈间自有“行业黑话”。就跟HR淘汰人似的，说你不行还得夸你两句，面子一定要给足，人不行也得归因于“路不平”。

虽然元宝妈在立夏妈心中的滤镜已碎，但行事温柔有分寸的立夏妈不会做出当众揭人“老底儿”的“荒唐事”。她只是默默潜水，或者像其他不明真相的群友们一样，保持夸赞元宝的“队形”。元宝妈从不夸元宝的学习成绩，不过，她只要放出自己儿子的照片，如果没有跟着写上什么想分享的事情，其他人都会心照不宣地夸一句“好帅”。

我在心理中心工作的同龄同事们对我的做法嗤之以鼻，她们觉得我多少有点“吹彩虹屁”之嫌。六年前，“情绪价值”这个说法还没流行起来，我“回怼”同事的理由是，“我觉得这个年纪的小男生吧，模样还没长‘开’，以后肯定是帅的。”我同事们却说，“呵，你把想象当现实。”

元宝确实是个外貌平平的男生，这既符合遗传规律，也遵循了概率论。其实，大部分人都是极度平凡和普通的，造物主只在塑造货真价实的顶尖精英时才极度用心，剩下的人都是草草一笔带过。

恰如群中一些群友家长所言，我们所在的这个“百分百超能亲子群”，就像个“桃花源”，相比各位家长所在的学校官方家长群，“百分百超能亲子群”显然戾气更少，氛围更好。各个学校组建的官方家长群都是“明目张胆地‘舔’老师，秀实力”，而这套在“百分百超能亲子群”里却不时兴。

“那是因为你们群还没建群多久，大家还‘拘着礼数’。”我同事斩钉截铁地说。她亲姐就是中学老师，见过各式各样的家长。同事评价我们这个百十来人的群，属于典型的“庙小妖风大”。

当时我没信。费尽心机在家长群里立个人设，图啥呢？图……没事闲得找不自在吗？

玫瑰爸，自爆成功在40岁前实现“退休”，前互联网大厂程序员一枚，老婆婚前是他同行，婚后就当了全职太太。玫瑰爸“退休”后，玫瑰才出生，所以玫瑰爸十分宠娃，不仅环游世界成了“标配”，教育规划也是从国际学校一路读进世界名校。

自玫瑰爸经常在工作日晒出游的“日常”后，群中就产生了些不满的声音，并有零星几个群友选择退群。据元宝妈讲，退群的各位在离群前都曾私聊过她，认为玫瑰爸这么做让人深感不适。

玫瑰爸在群里很爱“插话”，喜欢在别人聊某一个话题时强行插入“题外话”。比如，有家长吐槽“学校的班主任在处理自己孩子和别人打架的问题上总是和稀泥”时，大部分群友都会为她支招，比如“要和班主任多沟通”“要多安抚自家娃的情绪”。

而玫瑰爸却会说，大部分公立学校都是这个样子的，一个老师教很多学生，工资少事情多，加上老师自己的水平本身也有限，所以根本不愿意花费太多心思在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上。最后，他会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如果想让小孩快乐成长，那最好还是不要读公立”。

于是，又有一位群友退群了。退群之前，他公开在群里问玫瑰爸，“你这种炫耀欲望极强的人，跑到这种普通家长扎堆的群里来，就是为了炫耀吗？”

一通输出之后，群里人很快发现，玫瑰爸也退群了。

“退群的人都觉得他跟大家‘格格不入’。”元宝妈在群里跟大家说。

“给他拉回来吧。”小埋提议道，“没有他，我感觉生活都少了很多趣味。”

小埋说，因为她父母都做生意，准备接父母班的她也在一些遍布生意人的群里。小埋在那些群里总是极少说话。

起初，她觉得那些总说“x总，最近在哪发财呢？”的人很无聊，后来，她觉得也挺好玩的。

“我喜欢听别人‘吹牛’，可能这是我的‘怪癖’。”小埋这样说道。神奇的是，也有几个群友表示附议。其中，就有玉儿妈。玉儿妈评价玫瑰爸，是那种“人不坏，只是想出些风头而已”的人。

玉儿妈在群里说话总是软软的，是 “说软话办硬事”的典型。

玉儿妈是H大毕业生的家属，家在寸土寸金的H大学区内，女儿可以一路从H大附小无缝衔接升入H大附中，那是北京首屈一指的著名重点中学。玉儿妈本人的现状也是十分令人羡慕，未到退休年龄就在原单位成功办理了内退手续，过着不用上班就能领到工资的日子，等到退休年龄后，她可以无缝衔接领到退休金。平时的生活就是接接娃、做做饭，放假就带玉儿“逃离”学区“老破小”，住进城区另一处大平层。这些并非她主动“展示”，而是群主元宝妈在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群里的家长们显然更欢迎玉儿妈，因为她总是很会“捧”人，无论谁在群里放出日常照片，她总会来“捧场”，而且说话极具情商，令人如沐春风。

玫瑰爸重新回到了“百分百超能亲子群”里。群主元宝妈为他的回归做了一番铺垫，她说，如果一个群里有大佬，就能让大家的聊天内容更加多元化，想想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重新“归队”的玫瑰爸收敛了许多，他很快发掘了一条崭新赛道，就是“秀恩爱”。他既不称呼玫瑰妈“老婆”，也不叫她“孩子妈”，而是每每提及都要唤一声“爱妻”。大家都开玩笑，说他整的这出可以被称作“爱妻文学”。

有时，他会晒爱妻做的家常菜，有时，他会晒爱妻送给他的纪念日礼物，有时，他也会晒爱妻热辣的沙滩泳装照。不知不觉，越来越多的群友开始加入了这条秀恩爱赛道里。群风越来越“凡”，群友们可谓功不可没。

秀恩爱，只是个开始。

我入群的第二年，现实终于走上了我那位“神仙预言家”同事所预测的轨道。群成员们相互熟了之后，便开始秀娃，成绩好的暗戳戳秀，成绩不好的秀其他，比如厨艺，出去玩之类的。

我没结婚也没娃，没啥可秀的。不过，我很喜欢听八卦，经常在群里回“蹲后续”或者“多说点”。经常有家长加我微信把我当树洞，吐槽其他一些家长难以收敛的炫耀欲。

当初经历过对元宝妈滤镜破碎的立夏妈，也加入了秀娃的行列。

立夏妈是位二娃妈妈，有两个乖巧可爱的儿子，本职工作是小县城公务员，工作稳定不忙碌，经常在群里劝大家“要二宝要趁早”。不仅经常放出二儿子的软糯笑脸，还经常夸自己懂事的大儿子“很会照顾弟弟”。小埋和我，莫名其妙就成为她公开催婚催育的对象。

小埋结婚十年，丈夫是著名互联网大厂中层，为了节省通勤时间，小埋夫妇在公司园区附近买了房，日常通勤仅需步行五分钟。

“按常理，你俩这情况，二宝都该满地跑了。”立夏妈这样说道。

“医生说，我是不容易怀孕的体质。”小埋如实回答道。她从不把群友当外人，一遍遍地倾诉自己无比想当妈妈的心情。她老公待她很好，每次婆家催生，都会认真地叫大家“不要催”，甚至连小埋娘家催生，他也会帮忙圆场。

喋喋不休的立夏妈在劝人生娃这件事上“爹味儿”满满，强烈建议小埋夫妇去做试管。小埋真诚地回答，这事她自己也不是没想过，只是身患慢性病，需要长期服药，担心影响宝宝发育。不过，她正在积极地按某位老中医的药方吃药，希望能快些把身体调理好。

立夏妈“指导”完小埋，又准备指导我。先是问我有没有男朋友，又问我父母有没有在操心我的“婚姻大事”，在她自告奋勇想帮我介绍“优质另一半”时，我深感恐惧并拒绝。那一刻，她江南水乡温婉柔软的形象，在我心里轰然倒塌。

“你该不会是喜欢女生吧？”立夏妈问我。她并没等我回答，又继续说道，“那样也没关系啊，你可以领养小孩嘛。”

虽然我觉得没边界感的她有点难缠，但是，又很想给她遥遥领先的精神状态拼命鼓掌。我猜她一定是个包容和蔼又能给予他人很多爱的人，孩子能遇到这样的妈绝对是赚了。

她对我的感情生活很关心，像我的“赛博老母亲”，如果有几天在群里没见我回话，会主动@我，问我有没有在谈恋爱。

“我看很多玩游戏的男生都很帅，你有没有遇到喜欢的？”

在群友看来，她耐心宽容，精神稳定，不反对网恋，支持网友奔现。唯一有些欠缺的是，她比较絮叨，会把一个话题翻来覆去地说。不过，这次有些不一样。明明立夏妈是在问我，嘉文爸却插了一句“题外话”。他问我，给游戏充钱的学生究竟多不多。

没等我回答，几个群友就表示这事很普遍，并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认为“只要不太‘过分’就行”。没想到，接下来嘉文爸就开始抛出了一个地狱难度疑问——

“孩子偷大人手机，转了3k块钱充游戏，怎么办？”

2020年，亲子群年度“翻车”榜第一名——偷警察爸爸的手机转钱充游戏。

就像十年电工修坏了自家灯泡，三代老中医没给自己看好病，金融专家预测不对经济形势那样，嘉文爸觉得此事的侮辱程度不亚于反诈民警自己被骗子骗了钱。

在嘉文爸看来，这得算“偷钱”。于是，嘉文爸严厉地批评了儿子一通。于他而言，此事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堂堂一位正直热血男儿，为了广大市民人身财产安全起早贪黑，下班之后却还能在自家“抓贼”，可谓是丢人丢到家。在他看来，这儿子不教育是不行了，今天偷小家，明天就敢偷国家，此患不除，必有后患。

群友纷纷劝他“看开点”，凡是要从积极的角度看问题，毕竟是偷自家钱，大概只是青春期小男孩贪玩罢了。要怪就怪游戏公司是妖怪，吸金大厂能有今天都得感谢在座各位不差钱的小孩！

外出受限，诸事不便的那一年，亲子群里总是格外热闹。屁大点的事都能长篇大论地聊上十天半个月，在这些话题里，最受关注的是孩子们的教育。

嘉文爸没收了嘉文的手机，每周只在固定的时间发放。他让嘉文写了保证书，保证学期结束之前再也不玩手机。从此，父子关系极度恶化。嘉文一个月没和亲爸说话，期中期末所有考试成绩全是稀烂，他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向父辈的严苛进行反抗，“手机——学习”模式启动！

即使不玩手机，也不会学习！嘉文妈妈心善性子软，在这对冤家父子中间没少费心思和稀泥，全部收效甚微。她试图劝说嘉文爸想开些，毕竟，他俩这对夫妻年少时也成绩平平，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孩，凭什么要指望他能成为学霸呢？

玫瑰爸则是携着妻女一家赴T国求学，理由是T国国际学校性价比贼高，学费房租不贵文化习俗还相似，总之，东南亚就是更适合国内宝宝体质呢！

安顿好爱妻和乖宝之后，玫瑰爸的日常就是在T国闲逛，品美食拍美女。不知为何，年逾不惑的他开始对貌美异性兴致勃勃，每天不在群里分享几张陌生姐姐美照就不算完。

“拜托，这是偷拍哎。”小埋曾委婉地提醒他注意收敛，并提醒玫瑰爸，“你要担心一下，‘爱妻’姐姐会不会生气。”但玫瑰爸却说，爱妻心胸宽广，从不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元宝妈自曝准备加入家委会，她认为这是一条能火速和校方拉近距离的捷径。在她心里，能有心加入家委会的家长均非等闲之辈，作为元宝的母亲，一定不能落后。客观来讲，她对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事可谓“应做尽做”，比如，自告奋勇给儿子所在班级订自己所在单位的报纸。

她在群里埋怨儿子不领情，因为每次报纸送到传达室都是元宝去取。由于只有一份，这就引起了一个坏消息——班里同学想要看的话需要传阅。不过，好消息是——“根本没人看！”元宝这样吐槽道。毕竟不是什么大报，元宝本人也没有心情拿着报纸逢人便说：“你看，这仨字写的是我妈！”纸媒逐渐衰落是不争的事实，渴望发光发热的元宝妈决定换个赛道“卷”。

“你应该很适合加入家委会。”家委会名单即将揭晓之前，本群终极捧场王玉儿妈给元宝妈加油打气。论财力，元宝妈或许会输他人三分，但是论清闲，旁人未能及她分毫。

“我也是这样填的，自己有时间参与家委会活动，哈哈。”元宝妈信心满满，副主任级别的她在单位里小有权力，上班时间十分灵活，只要能把手里的活儿干完，没人会care迟到早退。

最后的结果毫无悬念，元宝妈成功入选家委会。从此，群里经常能看到元宝妈放出家委会开会的现场返图，她终于圆了梦，学校里的大事小情，自己总能比大部分家长提前知晓，连学校计划举办的各项活动，家委会的成员们都有建议和投票权。至此，元宝妈这棵蒲公英，终于在校领导班子的圆桌边扎了根。

“我觉得，元宝有点‘妈宝’。”

某日，立夏妈悄悄私聊我。当了几年“树洞”的我对此已是经验颇丰，竖起耳管住嘴，是一个“情绪垃圾桶”的基本素养。

立夏妈的评价总是很客观，比如，高中生元宝至今离了妈就不知冷暖，在自家家找不着厚秋裤，出门挨了变态骂不会回嘴，在学校胃疼到嗷嗷叫不敢跟老师请假去医务室，最后还得靠同桌女生主动关心并递上一盒痛经药……唯一掌握的技能就是随时随地给自己妈打电话。大概，强势妈妈的背后大概率都有这样一个晚熟的小孩？

元宝妈最喜欢在群里diss夫家不靠谱的亲戚们，她最讨厌把儿子送到丈夫老家过年。乡下奶奶喜欢这个好大孙，元宝一米八的个子，在奶奶眼里已然是个能扛事的小小男子汉。

大年初一头一天，大家庭里高三的表姐急性肠胃炎，奶奶让好大孙陪着去医院打吊瓶，大人们要忙的事情多，医院离家又不算远，结果呆呆笨笨的元宝既不懂流程还迷了路，表姐忍着难受终于寻回拖油瓶。元宝爸爸看不下去，发微信给元宝妈，说她平时太惯孩子可不行，俩娃都是高中生，一个能自己看病，一个陪人看病还把自己看丢了。

结果元宝妈却在群里大发牢骚，她说自己儿子还是个小孩，老家的人都是怎么想的，能让小孩陪人去看病。

“要是我儿子染上了什么晦气，我跟他们没完！”

元宝妈最近脾气不顺，她刚刚被家委会除名，理由是和其他人常常不对付。离开了她熟悉的职场圈，她尚不能适应自己在新场景中“人微言轻”的现状。习惯性的说教与“挑刺儿”，让她在家长圈里口碑下滑。

立夏妈和我说，她觉得最惨的应该是元宝的表姐，自己生病却摊上了个不靠谱的队友，有苦没处诉。

不久，我也在群里看到了立夏妈安慰元宝妈的话，她说，好在只是元宝只是在医院迷了路。

“不像我家，老二都休学了。”

厌学的风还是吹到了立夏一家，她的存在感渐渐淡去。因为小儿子的心理问题，一家人被搅得寝食难安，立夏妈整日魂不守舍，和老领导请了长假。她忙于带着小儿子接受心理治疗，同时还要祈祷大儿子立夏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

好在立夏不偏不倚地走在“天使宝宝”的路上，身为哥哥，他成绩优秀身体好，不吵不闹性格沉稳，立夏妈偶尔会产生一些灵魂疑问，一对亲哥俩，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她常以立夏为榜样，希望小儿子能多多向哥哥学习，然而，现实却十分打脸。弟弟不喜哥哥久矣，现在已经拒绝和哥哥同屋睡觉。

2024年，新年过后，亲子群格外“热闹”，每天都能蹲到玫瑰爸手撕前爱妻的新鲜大瓜。

“你要和爱妻姐姐离婚了？”小埋问道。

“是‘准前妻’。”玫瑰爸纠正道。

他展现出了人们未曾见过的那一面，在群里，他吐槽前妻“神经质”“控制欲强”“更年期”，亲手戳破了前妻在群友心中的完美形象。人们这才得知，二人的婚姻早在全家动身去T国前就出现了危机，之所以让女儿出国读书，是因为在长久的感情拉扯中，大人小孩的心理都出现了问题，前妻喋喋不休，女儿性格阴郁，日常生活尽是鸡飞狗跳。玫瑰爸曾寄希望于崭新的环境能换来一家人的和睦相处。如今，在婚姻破裂之时，他把所有的错误都归咎于前妻。

“我爸妈听说我要离婚，高兴得开了一瓶茅台。”玫瑰爸说道。离婚冷静期过后，他们顺利“扯证”，前妻获得了玫瑰的抚养权，以及约90%的夫妻共同财产。玫瑰爸说，结婚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我宁愿选择‘净身出户’，也不想再和她纠缠。”

“祝贺你重获自由。”元宝妈说道。

“祝贺你找回了好儿子。”玫瑰爸回复道。

2024年，春季学期开学前的一个寒冷夜晚，元宝选择了离家出走。理由是，第“无数次”在吃饭的时候被妈妈喋喋不休地说教，因为和妈妈赌气，元宝出走的时候连手机都没带。

元宝妈疯了一样地抓着元宝爸去派出所报案，六神无主的她失声痛哭，民警倒是十分淡定。

元宝妈在派出所遇到了同是寻娃的家长A妈，A妈丢的是位念初二的女儿。民警告诉元宝妈，元宝是今天“离家出走第三名”。

A妈眼睛红红，痛哭过后，她的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她建议元宝妈“广撒网”，把元宝离家出走的消息尽可能散布给熟识的老师同学。此刻的元宝妈早已顾不得颜面，把通讯录里的老师家长电话打了个遍。最后，据元宝同学提供的线索，她在家附近的公园湖边找到了生闷气的元宝。

“不要总是和孩子怄气。”在派出所有过一面之缘的A妈跟她分享了一些“人生心得”，“退一步想，孩子能活着，已经是很好了。”

曾经，我时常会羡慕群中的玉儿妈，她的淡然和优雅，总能令人印象深刻。

“我曾经也是个暴脾气。”

那是玉儿妈第一次在群里分享了她作为母亲历经的“劫难”。望女成凤的她也曾因为孩子的每一个细微失误而大发雷霆，直到恶疾来敲门，她才幡然醒悟。作为侥幸逃脱恶性肿瘤魔爪的幸运儿，她至今仍需要定期去医院复查。元宝妈问玉儿妈，是什么支持她顺利度过了化疗期。

“是我女儿。”玉儿妈说，“当时，我只想能陪着她长大。”

“养孩子，是修行。”元宝妈感叹道。

漫长的时光里，皆大欢喜的结局甚少。经历失败婚姻的玫瑰爸尚在学习如何处理接下来的亲子关系，他爱玫瑰，但至今还未找到恰当的相处方式。立夏妈在小儿子休学期满后将他重新送回了学校，他能否适应接下来的学习生活仍是未知数。元宝已经升入高三，离家出走的经历让他在学校里小范围“出圈”，他依然成绩平平，但元宝妈正尝试放低对他的期待。

其实，这八年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嘉文爸。倒不是因为他给我“工钱”雇我教嘉文英语，而是他最后和儿子和解的那一刻，实在令人动容。

2024年6月，嘉文作为高考生，正式结束了自己和英语的“孽缘”。他发挥稳当，考出了广大考生里最平均的水平。一家人却依然如约为他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仪式，我想，他应该是个幸运小孩，因为他拥有无条件的爱。

“希望今后，无论生活待你如何，你一定要记得尊重妈妈，尊重女性。让你爱的人放心，也让在这个社会上其他信任你的人放心。无论你优不优秀，我们都从心里深深地爱你。”

总有冤种家长认为自己是身负“教子”使命的而来，面对难能让自己如愿的情景，“使命召唤”往往就会变成“使劲叫唤”。想叠的滤镜太多，想实现的目标太远，都能令两代人身心俱疲。

小埋说，她很喜欢嘉文的爸妈，她既希望能获得一个平凡小孩，也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有平常心的家长。

“或许，大部分的小孩都是平平无奇的。”

这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风风火火的少年。

编辑 | 森芒       实习 | 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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