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正月末,中国北方寒意未去,还揪着冬天的尾巴,而南国深圳早已是一派春光了。
周日下午3点,午休醒来,睡眼惺忪翻看微信,在一个书友群里读到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诗《播种》,最后四句电光火石一般,撞进了眼帘:
当你播下种子并守望它们早春萌芽,
正是地里野草丛生的时节。
茁壮的幼苗弓身拱出来,
用肩膀开路,抖落土屑。
极为形象生动的诗句让慵懒的我刹那间打了一个激灵,忽然想起老家洛阳乡村地头的野菜来了。
从小就喜欢吃野菜——虽然小时候食物匮乏、缺吃少喝,但我这个癖好跟食物匮乏没有太大关系,纯粹是喜欢而已。直到今天也是如此。
中原的早春,是白蒿、荠荠菜、黄花苗、灰灰菜们的天下,它们星星点点,迎风经雨,虽然“草色遥看近却无”,但在冬日少见绿色的人们心中,也是乍喜,以为这就是草尖上的早春。等到香椿芽紫翠欲滴、洋槐花清香扑鼻、构蒲穗毛毛虫一般挂满枝头的时候,春天已经欢快地行进到了中途。
黄蒿是洛阳乡野最为常见的一种野草,有股子刺挠味,牛羊不食。它刚刚钻出地面时老家人称之为“白蒿”,大名茵陈,是一味中药,也是一种上好的野菜,有清热祛湿、利胆护肝之功效。“二月茵陈三月蒿,四月五月当柴烧”,说的就是它。七八岁的时候,我经常采它回家,请奶奶拌了面作蒸菜吃。奶奶用玉米面加白面,按一定比例掺着白蒿蒸熟,晾凉,以蒜汁拌之,极佳。要是再有一小勺热油泼上去,那简直就是无上妙品了。
2015年,屠呦呦凭借“发现青蒿素——一种用于治疗疟疾的药物,挽救了全球特别是发展中国家数百万人的生命”,荣获“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这是中国内地学者首次获得诺贝尔奖自然科学奖项,其中的青蒿就是这种野草的另一个名字。
白蒿以外,我当年吃得最多的是灰灰菜,也是老家极为普通的一种野菜。多数时候都下面条吃——面条煮熟要端锅的时候,将灰灰菜下到锅里,烫一下即可,煮久了反而是破坏。
汪曾祺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听来一则汪老与灰灰菜的故事,颇为有趣。说,有一次,汪曾祺到北京钓鱼台国宾馆开会,发现围墙外墙根下长了很多灰灰菜,极肥嫩,就弯下腰来摘了好些,装在书包里。不想被警卫人员发现了,疾步走过来问:“你在干什么?”汪曾祺在自己的文章里写到:“他大概以为我在埋定时炸弹。我把书包里的灰灰菜抓出来给他看,他没有再说什么,走开了。” 至今读来,仍让人忍俊不禁。
黄花苗和鬼圪针凉拌了吃最好,奶奶用滚水焯一下,过凉水,先盐后醋搅拌,再滴入几滴香油,我一个人下饭能吃半碗,虽然它们都略带一点点苦味。我这个人属于火旺体质,易内热,黄花苗和鬼圪针都可去火,小时候奶奶可没少做了给我吃,直到今天还是我的心头好。只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已经弃我而去二十五年了。
香椿芽和洋槐花是广为大众所知的两样美食,香椿芽可以凉拌,我家做得更多的是切碎了和鸡蛋同炒,那叫一个香!凉拌的香椿有一种怪味,我儿子不吃,但香椿炒鸡蛋他却和我们一样,吃得津津有味。洋槐花拌面蒸食也是我们家的一道保留野菜,几乎每年都要应时应季吃一两回——也就是一两回而已,因为洋槐花花期很短,三五天就落了。
构树是老家一种极普通的树,它在夏天长出荔枝般大小的鲜红色浆果(当然,小时候我还不知道“浆果”这个词),是老家人统称为“虫意儿”的喜鹊、山麻杆(灰鹊)、黑老鸹(乌鸦)的最爱,也是我的最爱。构树在清明节前后长出满枝的绿色“毛毛虫”——老家人唤作“构蒲穗”,是一种极好的食材。我不记得小时候曾经吃过这种东西,大概那时候老家人还不知道它能吃。近些年,清明节如回老家,大嫂必招待我吃一顿蒸构蒲穗,是她亲手捋回来的——老家人叫作“捋枸蒲穗”,做法和蒸白蒿大致相同。
去年清明节,我和爱人回老家,温暖的阳光中,在我母亲的坟头静坐了一阵儿。临走,从坟头野生的两棵鸡蛋粗的构树上捋了大约一斤多的构蒲穗,带回北京家中,拌面蒸熟,吃了两顿。只是这一次我吃它的时候,默默地流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