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寻找致远舰
地点:北京大学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
甲午战争是中国人最痛的记忆之一。中国在战争中的惨败,让世界看清了东方巨龙的孱弱,战后赔款令日本实力大增,也揭开了此后数十年间日本对中国步步蚕食的序幕。在这场百年前的两国较量中,史书中的“致远舰”宛如一颗不灭的星辰,凝聚并闪烁着种种针锋相对的矛盾,以及背后因果链条摩擦交错而成的光点——它的沉没是国人沉痛郁结的焦点。
120年后,2014年,又是一个甲午年,中国考古工作者在水下考古调查中,意外地发现了这艘战舰的遗骸,并开展了考古打捞工作。2016年,“致远舰”的打捞发掘工作被评选为“2015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2017年的今天,北京大学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联合多家单位,推出“寻找致远舰”展览,展示了“致远舰”考古的成果,意图带我们重寻那个硝烟弥漫的战场,感受那个危机重重的时代。
展览的入口即模拟出战舰舷窗,意在引导观众浸入展览主题。展览以一组我们最为熟悉的展品作为展示的开端:教科书中甲午战争的章节、电影《1894甲午大海战》海报、电影《甲午风云》DVD光碟、甲午战争主题扑克牌,还有黄海海战各艘战舰的拼装模型等。这样的展品安排,唤起了众多观众对于甲午战争的个体经验与记忆,让观众为进入真正的展览做好了热身,同时隐隐透出多层深意。它们既暗含着百年前激烈战斗的结局与余绪,也透露出当下对致远舰的通行叙事;它们既包含着对史实的追溯,同样也蕴藏了现今人们的演绎与想象。这样的铺垫,为后续展览内容“破旧立新”、回归现场埋下了伏笔。序厅背后,巨大的展板上绘制出甲午战争的时间轴线,轴线上的时间节点,带我们一同温习曾经熟悉的历史叙述,让我们“浸入”到黄海激战和致远舰所在的宏大历史背景之中。
考古队员水下调查沉船遗址
展览的第一单元,暂时地将我们从甲午战争中抽离,回归到对展览所展示的文物本体来源的关注上。近30年来,我国水下考古工作蓬勃发展,这本身就是对120余年前那场战争中中国海权尽失的屈辱历史最好的回应。1894-1954,第一番甲子轮回中,中国人历经铁血抗争,让中国海域重回宁静;1954-2014,第二番甲子轮回中,中国人继续努力奋斗,让自己不仅有实力维护海波宁静,更有力量探索和重新认识自己的历史。“致远舰”的水下考古工作,使用了我国第一艘自主设计研发的专业水下考古船“中国考古01号”作为工作母船。同一片海域和空间,不平静的战争与平静的考古打捞,被击沉于自家海域门口的船只与今天扬帆海面的自主设计的考古船只,都构成了令人唏嘘的古今对比。
考古队员所穿戴潜水面镜和潜水刀
2013年,为配合丹东港海洋红港区基础建设项目,国家文物局水下遗产保护中心会同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展开了对甲午海战交战海区的水下考古调查。120年前那场激战中,北洋水师共损失“致远”、“经远”、“扬威”、“超勇”、“广甲”5艘军舰。其中“广甲”、“扬威”之前位置便很明确。此次考古调查试图寻找另外的几艘甲午沉船。经过多种物探设备的勘探,在丹东附近海域发现一处沉船遗址,据地域命名为“丹东一号”沉船。这艘沉船的铁板材质与19世纪欧洲造船的材质吻合,同时有机枪、炮管等武器,可判断为北洋水师军舰。发掘揭露后,共清理出水180余件文物,其中有多件写有“致远”字样,根据船体时代、沉没位置、出土文物等多重证据判断,可以认定此船就是赫赫有名的北洋水师致远舰残骸。
展览的第一单元“重整河山”,主要展示了中国水下考古的发展历程和工作方法。天花板上一道蓝光,将整个展厅笼罩,为观众营造出置身水底的错觉。展墙之上水下考古队员照片排列成“远”字,并配合以水下考古视频影像,这让原略有距离感的水下考古活动扎实落地于具体的人物形象之中。众多水下考古装备的陈列,则令人切实感受到了这一工作的严密与真实。正是这些人与物,构建了我们重新触摸致远舰的起点。
人人都知“致远舰”,可它究竟是一艘什么样的战舰呢?展览的第二部分“铁甲无声”,带着我们一起走近了“致远舰”的本体。
这艘建成于1886年的中国战舰,是清政府耗费80多万两白银巨资订购的“高洋上”的进口货。它的制造商是英国的阿姆斯特朗兵工厂,而这个工厂后来也为日本生产了致远舰在海战中意欲撞沉的“吉野号”。其实中方参战的“超勇”、“扬威”、“靖远”等舰,日方的“浪速号”、“高千穗号”,也都是此家工厂生产。从这个角度看,北洋水师的船舰至少在建造之初与日本战舰处于同一起跑线上。而作为防护巡洋舰的致远舰,又是北洋海军中航速最大的大型军舰。从展览中的历史照片中来看,致远舰等一干战舰建成之后颇具声势,很让中国近代海军的创始人李鸿章感到骄傲,他1891、1894年两次检阅北洋海军,感觉渤海门户已经“深固不摇”。实际上,这种感觉不能说完全是李鸿章的错觉,即便是日本人,对北洋水师的军舰硬件也评价不低。1891年,丁汝昌曾率“定远”、“镇远”、“致远”等6艘北洋军舰造访日本,当时就在日本引起了震动。日本近代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在《时事新报》撰文感叹中国战舰巨大,装备完善。日本人甚至将北洋军舰视为“东洋巨擘”,在进行侵略计划之时,自感自家海军力量相形见绌。
加特林机枪
当年的致远舰初成下水,迎着大西洋和印度洋的风,一路威风凛凛来到中国。然而不出十年,战火硝烟之中,它粉身碎骨沉入海底。现如今,展板上绘描摹出它的轮廓,“舷窗”里透露着曾经的雄姿,然而展柜中,我们却只能看到锈迹斑斑的零件开关、残破船体。精心绘制的考古线图,只能描画百年来它在海底散落的残骸。
1894年9月17日,在日本攻下朝鲜平壤之后的第三天,日本舰队在鸭绿江口大东沟附近集结,拟挑起战斗。上午11时,北洋舰队发现日本舰队,丁汝昌下令备战。至中午12点50分,双方交火,大战开始。战斗开始不久,丁汝昌座舰“定远”因年久失修,舰桥为大炮震塌,丁汝昌负伤,用于指挥的信旗被毁。虽然丁汝昌坚持督战,但是整个舰队一时间群龙无首,渐落下风,“超勇”被日舰击沉,“扬威”重伤。北洋舰队队形混乱,又遭敌舰前后夹击。“致远舰”在战斗中身负重伤,舰体倾斜。此时,海战中最为悲壮的一幕发生了,管带邓世昌下令以致远残躯撞沉日舰“吉野”,欲与之同归于尽,不幸为鱼雷所中,全舰官兵200多人壮烈牺牲。甲午海战持续至下午5点,双方各自退出战斗,中方损失惨重,5舰沉没,死伤千余人。日方5舰重伤,死伤数百人。日军由此掌握了黄海制海权。
致远舰逼近日方军舰场景模型
关于这场战斗,教科书、文学作品、影视作品中的刻画很多。然而文字的表述不免缺少具象的震撼,而镜头的拍摄又受限于取景框,难得全景。展览“龙血玄黄”部分展示的海战场景复原模型,给了我们全景审视海战的宏大视角。双方24艘战舰配以各类特效——如战损、弹痕、血迹、浪花、水柱等,全部由策展人员手工制作完成。场景逼真,令人震撼。尤为令人印象深刻的细节,是战船中弹后冒起的浓烟,惟妙惟肖,细看则实际是用棉花制成。“致远舰”与吉野号对峙的场景模型,被特别放置在独立展柜中。但见“致远舰”周遭水花四起,舰冒浓烟,模型静止无声之处,却自有一番无可奈何、孤注一掷的悲壮豪情。
致远舰舷窗
“致远舰”沉没的那天,恰是管带邓世昌45岁的生日。他的生命与200多名战士一起,在那天定格。战斗残酷无情,历史不容微尘,大时代中的个体生命,在历史的车轮中被轻易碾碎。但却是那些生命,让致远舰曾经有温度地存在过。在正统历史的叙述中,他们的生命虽然在特定的历史事件中交汇,最终被宏大特定的历史事件所定义,但实际上,他们也各自拥有过不同的世界和生命轨迹。水下考古工作对遗物无差别的全面收集,让我们有可能看到那些小人物的世界。展览中列出了今天我们能够知道的那些将士名单。作为符号的名字,让我们想象不出他们的面庞和性格,但碗盘杯碟、灯座挂钩,这些近乎琐碎的发现,却让我们有可能接近他们的体温。他们的西洋瓷器餐盘也书写着“致远”的名字,想必这威武的战舰满船的洋货,既让他们欣喜,也曾让他们自豪。铭刻着“云中白鹤”的印章,或许正透露着某个人的自我期许。“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战士们的血百年来在海波中早已涤荡清明,只在这些零碎的物件中留下些许音容的念想。
甲午战争的失败如此沉痛,百年来,国人从未停止思索。如前所述,中方的武器装备并不落后于日本,甚至还有一定优势;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北洋海军1888年成军,舰队联合操练已达6年以上,而日本海军联合舰队在黄海海战前6天才刚刚编成。从实战操练角度来讲,日军并不占优。可以说,30年洋务运动打造的北洋水师,在软件和硬件方面都臻于亚洲一流水平。可为何在实战之中,却如此不堪一击?
大副陈金揆所用单筒望远镜
实际上,在开战之前,国际主流舆论并不看好日本。战前法国人说,亚洲掌握在俄国、英国、中国三大强国手中。德国一家报纸认为,日本的举动是以卵击石。就连日本自己也做好了战胜和战败两手准备。因此,甲午战争之后,国际舆论大哗,中国的虚弱再难掩饰,日本一跃而成东方强国。日本的崛起甚至引起了欧洲对于“黄祸”的担忧,担心东亚各国在日本的带领下成为欧洲的威胁。
英国驻华公使欧格纳在战前的评论,或道出了战争结局的关键:中国军队虽然在数量上占有优势,但在训练和管理方面远不及日本。中国当局无远见并缺乏军事知识,恐会面临海军舰队摧毁的危险。北洋水师在威海卫战役中全军覆没,让欧格纳的预言不幸成真,而他的评论却也切中时弊。
慈禧当政,意欲修园为己贺寿。围绕着最高权力执掌者毫无远见的欲望,政坛衮衮诸公展开了一场龙争虎斗。光绪帝的生父、总理海军事务大臣奕譞为避慈禧猜忌,积极主张修园;海军的创建者李鸿章出于对自身政治地位的忧虑和对军事形势的误判,亦更改立场,将海军经费拱手相让。而他的政敌翁同龢则将北洋水师视作李鸿章的资历资本,亦停支海军购置费两年。主战主和派说辞不一,却一起“配合”日军削弱海军。
官场腐败又传染了军队。北洋水师训练苦则苦矣,然而水师基地刘公岛上,却是“黄赌毒”俱全。北洋舰队访日期间,甚至还有兵士上岸于妓院寻衅滋事。军队内部腐化堕落至于斯,虽有如邓世昌、林永升等正直军官,洁身自好已属不易,终究难改整个军队的风气。
致远舰出水银质汤匙
居安思危,痛定思痛。春秋史书之上,前人用血泪书写的事实,值得我们认真地继续反思并书写下去。
“致远舰”遗物重见天日,已换了人间。“致远舰”铁甲残骨安然再现于静谧的博物馆,大炮冷却,加特林枪沉默,当日的喧嚣与火热,却宛如眼前耳边——那是持续了两个甲子的呼唤,那是矢志不忘的悲愤与沉潜。
文| 丁雨 本文刊载于20170728《北京青年报》B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