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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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水牛

反常  · 公众号  ·  · 2017-01-03 10:55

正文


 


多年后经济崩溃,很多人只得在饭店的玻璃窗外等着,等别人离开后走过去,吃剩下来的饭菜汤水。有的人羞涩,有的人愤懑,有的人坦然,有的人故作兴奋,有的人大声招呼,有的人眼含热泪,有的人面无表情,有的人脸色苍白,有的人痴痴望着过去的幸福生活,有的人使劲低头,有的人故意傻笑,有的人藏起了眼神,有的人破口大骂……说这么多,其实就一句话,因为前来吃剩饭的人太多,足以确保什么样的人都有。时间一久,人人对此都习以为常,不管是前来吃剩饭剩菜的,还是尚有余力花钱吃饭的人——对他们而言,这份习惯更理所应当,因为看到狼吞虎咽的人总比看到饿死在街角的人要好,好一点点。

官方的电视台对此也加以鼓励和引导,每天晚间新闻的后十分钟,就是隆重的“觅食记”时间,被霓虹灯的光芒撕破了脸庞的女主持人,拿着硕大的话筒满脸兴奋地走在各大酒店内外,对着镜头大声喊着,这家店不错,是老牌的淮扬菜风格,虽然每道菜都不完整,但是味道还是可以,特别是粉蒸狮子头、软兜长鱼、拆烩鲢鱼头这几道,每一道菜都独具韵味,令人神清气爽,足以让人感受到久远的历史文化和此时此刻的身心享受融会贯通那一霎那的激情,当然因为是剩菜,它们在外形上可能是有一些欠缺,但是确实是无上的享受……还有这一家,这一家也超级超级好吃,豆腐鱼火锅,豆腐鱼鲜嫩丝滑,入口即化,何况还煮了很长的时间,不过我们更在意的是汤,鱼都化了,全部融入在汤汁里面去了,这时我们把剩下的蔬菜涮一下,那种荤素搭配,清香又厚实的口感真的令人叫绝。

主持人会随机采访前来吃剩饭的人,均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我觉得吃得很饱。

很香。

我常常在家几店里都吃一些,确保营养均衡。

很幸福……

后来“觅食记”多了一份责任感,开始向观众询问有什么不满之处。一位老奶奶说,因为自己也走不动路了,图方便,就每天在家门口的一家西式快餐厅找吃的,这里最多的食物是可乐和薯片,偶尔有汉堡,但只是面包,不会有肉和蔬菜,特别是可乐,因为甜,每天都会首先喝上几大口,天天都喝,现在觉得身体很不舒服,牙齿也有些松动,我就想着家餐厅能不能准备一些绿茶和红茶。主持人立刻气势汹汹地走向那家快餐厅,一只手还拖着受采访的老奶奶,老人双脚几乎悬空,在地上拖出一道粗粗的阴影。把老奶奶往店员面前一放,主持人质问说,你们为什么不能提供红茶绿茶,你们为什么不能提供红茶绿茶,你们为什么不能提供红茶绿茶……店员经过了最初的茫然,发现了主持人手里的话筒和身后的镜头后,用更大的声音回复说,我们可以提供红茶绿茶,我们可以提供红茶绿茶,可以提供红茶绿茶,我们可以提供红茶绿茶,我们可以啊!

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说,最近他总是挨饿,因为好几次,吃饭的人会把桌子上的饭菜吃得一点不剩,就连火锅盆菜这种理所应当剩一些的,也全都不剩,让人悲愤。

你为什么不制止他们?主持人问。

高级知识分子神色一亮说,下次我一定坚决制止这样的行为,坚决制止。几天后,节目追踪该高级分子,果然,他纠结了另外一群类似的知识人,齐刷刷地在一家大饭店门口站着,偶尔喊一句口号,要么是“反对吃完”,要么是“必须留下一半”,还有“吃光可耻”。饭店里的人被他们冷峻的表情和喊出的口号震慑住了,纷纷在吃到三分之二,乃至三分之一时就离开,几乎没有人敢于把眼前的饭菜吃完。即使有,店方也会分别派出服务员、经理和美女加以劝说,让顾客象征性地吃一些赶紧离开。一个自己不饿但催促别人不要吃饱的职业逐渐也冒了出来,在此略过。

“觅食记”的每一位女主持人都像独裁国家的元首巡视军队一样,用手指点着一桌桌剩余过半的饭菜说,这才像话。

一次,一个中年男人对着充满成就感并且尽力拖延这种感觉的女主持人喊道:你快些拍,我们要吃饭,我儿子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这么一喊,其他人也跟着喊了起来,而且涌向各个饭桌,在镜头前横冲直撞,虽然经过剪辑,但是还是留下了他们扑向食物的身形,再仔细看,他们大概会融进食物之中。

看着周围有很多人饿死,像一片片树叶在寒风中打圈、落地,消失在尘土中,陈尚龙陡然间极其想念女儿,决定去看她一次。他们距离不远,陈尚龙在乡下,女儿在城里,五十公里的路程。陈尚龙没有钱吃饭,更没有钱坐车,只得一路走去,走几十公里太累,更饿,沿途需要在一家饭店门口排队,等候一桌人出来再挤进去吃。连续很多次,陈尚龙挤不进去,只得退回去再次排队,等候下一桌人离开。不知道是第几次排队时,陈尚龙看了看拥堵在一起的几十张脸,突然决定了一件事。

见到女儿后,陈尚龙盯着她的眼睛,这或许不应该。陈尚龙知道女儿不想见到他,不会有兴奋,只会有惶恐和疑惑。但是,知道和看到是两回事,因为盯着她看,陈尚龙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惶恐和疑惑。对此陈尚龙早有准备,毫不在意,相反,看到她尚有条件坐下来吃饭,陈尚龙忍不住鼻子发酸,眼泪哗啦啦落了下来,落在胸前,滴到了地上,溅出去几公分远。在悲怆遍地的世界上看到了一件欣喜的事,陈尚龙同时觉得悲怆和欣喜都那么强烈。女儿带着几分尴尬看着陈尚龙,又看看和她同行的人,大概是同事吧,难得坐下来吃一顿饭。

陈尚龙把女儿叫到一边,伸手摸了摸她的脑门说,我是来最后看你一眼的,得了绝症,活不下去了,看到你还很好,我就放心了。女儿强忍着厌恶看着陈尚龙,希望陈尚龙不要说太多,最好立刻转身走开,或者像一只小鸟一样哗啦哗啦飞走。陈尚龙咬咬牙,站得笔直,掏出一把珍藏了多年的匕首,狠狠划向自己的脖子。陈尚龙打算一刀割喉,刀锋碰到皮肤那一刻,陈尚龙恍惚看到了女儿小时候的模样,一个粉嫩的天使,说话老气横秋的样子,嗓门很粗。陈尚龙的手软了,但惯性力量还在,割了一半,血汩汩地往外冒。

女儿没有见过这种情形,何况当事人还是父亲,她惨叫一声,后撤了半步,随后扑过来扶起陈尚龙,用手按着伤口,让血不往外喷,只是渗出来。女儿凄厉地喊了大约五十声爸爸,弥补了此前多年被她省略掉的。或许在数量上不足以弥补她应该喊而没有喊的那些,但情绪上确实足够了。见陈尚龙挣扎之后平息了,女儿问,你为什么这样?你这是干什么——或许觉得这样问有些质问的意思,女儿赶紧又问:你为什么想不开啊?

陈尚龙在剧痛之中已经失去了坚持的意志,也失去了父亲的身份。他看着眼前这个长相如同自己,但毕竟还是陌生人的女儿说,我从三十七八岁开始就常常感觉活不下去了,活着是羞耻。

女儿对此不置可否,她不能了解一个男人到中年后的困境。确定无疑地活着,有时候还活得自以为高级,自以为正确无比;又时时面对确定无疑的死亡,老一辈不说,就算同龄人、年轻人,也都在用各异的姿态死掉、消散了。确定无疑的欲望,又时时面对确定无疑的无路可走,一切都是那么的羞耻。有时候,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来,随即被意识到这不切实际,觉得难过,脚步也随着迟缓下来,整个身体往下坠。

陈尚龙不指望女儿理解和回应,他只是尽量说几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觉得很多事情都是被设定好的,人活着的途径太单一,总是在一大群人中间挤来挤去,往前往左往右,都是在挤,一刻都喘不过气来……女儿带着几分粗暴打断他的话问,你是不是喜欢上其他女人了?这大概是她理解的极限。陈尚龙也只得承认,一直如此,一直在喜欢上其他的女人,这还不够令人羞耻的吗。

那你怎么活到现在的呢?

陈尚龙的声音已经不够精确,从内部开始飘散,每句话都像一阵风呼呼吹过。他努力清晰地说,活到现在是因为对你放心不下,也因为毕竟有人理解自己。自己很突兀地喜欢上一个人,就像突然来到一处初次涉足风景之中,有人能理解。自己举止不得体,像撒野,荒诞又可耻,别人也理解了。随后自己深感羞耻,只是,这种一再涌现的羞耻几乎成了人还健在的一种证明,自己多么渴望活下去,渴望作为证据的羞耻感一再涌现,而不是什么实现、占有和拥有,这些也能被被理解。理解有什么用呢,自己实在没有办法一直在这种带着旋转楼梯的通天塔上走着……

这些惨烈的对话,只是普遍缺乏食物的人群中不起眼的一件小事,有人注意到奄奄一息的陈尚龙,但是不多,更多的人扑向走空的饭桌,大口咀嚼起来,还有人在扑向饭桌的过程中倒下去了,死了,这就让陈尚龙的垂死显得稀松平常。

大家都这样了,你为什么还说这些小事?女儿严厉地问。

陈尚龙什么都说不出来了,那一刀,没有立刻割断喉管,也割断了一小半,艰难地说了这么多话,并且艰难地面对周围人的目光之后,那裂开了一小半的喉管即将让他如愿死掉。

女儿突然间把胳膊里的父亲的脑袋往地上一放,对着饭店深处的后厨大喊道,你们把他坎碎了做成菜吧,就当是牛肉,水牛肉,他年纪不大,肉还不算多老,你们可以红烧,可以煨汤……

陈尚龙恍惚间听到女儿说,最好的部分,要留给我们,我们只要一部分,不要收我们钱了……能通过被人吃吃喝喝的方式消失掉,排泄掉,不失为一种重回人间的好办法,陈尚龙笑着闭上了眼睛。只是,在真正死掉之前,他意识到,所谓的重返无非是轮回而已,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睁开眼或者大喊一句了。(2016/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