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大陆，鹿鸣君深度关切的城市有两个，一个衡阳，一个娄底。我尽全力触摸她们的肌理，她们的脉动，以此感知中国的肌理，中国的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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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底市委市政府大楼，被称为“小白宫”
2009年，我在《倔强的娄底人》写了这些段落：
相比东部先行一步的发达、西部迥异的经济地理、东北的积重难返，中部承东接西，最接近于中国之本质。
在中部诸省份中，湖南对近代以来的中国走势影响最巨。自曾国藩的湘军击败太平天国开启洋务运动，不论是谭嗣同等人的维新悲歌，还是黄兴、蔡锷等人的革命豪情，抑或是毛泽东、刘少奇、彭德怀所代表的中共湘人群体，每一个时代，湖南人才都以集团规模涌现，并左右历史进程。
湖南，是近代以来中国绕不过去的一个省份。
把湖南地图对折再对折，打开来看到十字折痕的交点，就是娄底，这是湖南的地理几何中心。直到1977年，娄底才被批准为一个地区。它足够新，与改革开放历史基本同年。
娄底能走多远，改革开放就能走多远。
娄底有代表性，并不因为完美，这里的文化一度是封闭的，贫穷而短视。在这里，改革开放与守旧观念激烈冲突；经济发展模式转型艰难；人与自然和谐的命题异常急迫；现代官场政治斗争在其源头激荡。
外来者则可以看到全国最大规模的“白宫建筑群”娄底市委市政府，这片“白宫”引发的搬迁腐败窝案，是近年来中央清查政府楼堂馆所铺张建设问题中，进入司法程序的最大案件。
这里还有可能是全国最大规模的KTV一条街，不到2公里的月塘街上有四十家高档装修的KTV，将娄底职业技术学院夹在中间。
这些明显大而不当的物件的背后，是这个城市和这个时代的无所适从。
娄底所辖的四个县，分别以历史人文、边地文化、重工业、资源依赖为特征：双峰富厚堂为曾国藩故地，正是在这里以亲族为基础组建的湘军，开启了新的时代，并深刻影响了毛泽东和蒋介石这样的后来者；冷水江是“世界锑都”、“江南煤海”；新化古称“梅山蛮”，这个到宋代才归中央管理的县，始终保持一种边地气质；涟源1952年才建县，娄底市就是以它为基础析置出来的，涟源钢铁集团仍然是娄底的经济支柱。
这四个县所代表的问题，恰在当前中国的核心问题之列。娄底是一张在空白纸张上的新图画。 对这些问题的解决水平，就是中国改革开放后在制度、文化、经济各方面的真实水平。
娄底足够新，规则可以重新制定。而且，它足够“霸蛮”。
1992年，娄底发生“人大代表罢免市长事件”，惊动全国，报告文学作家卢跃刚的著作《以人民的名义》，记载的就是这份娄底政治生活档案，娄底人首次在全国层面推动了人们对政治命题的思考。
2004年，娄底中心医院医生胡卫民拒绝开高价药，勇揭医疗黑幕，被称为“为民医生”，感动全国。我在后来采访过胡卫民，这个即便被同事踢成“阳痿”，也要坚决地与旧医疗体制决裂的医生，外表给我最大印象，却是文弱，但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真正勇敢的人。
2007年，我根据娄底涟源一家烟花爆竹销售公司长达数百条的送礼详细记录，采写了《一个民营企业的送礼日记》。在湖南省有关领导对报道作出批示之后，三十多名涉案干部被处分。报道之后，在有举报者参加的全省安监大会上，时任湖南省安监局局长谢光祥扬言，要报复这些举报者，但他们也不为所动。谢光祥不久后入狱。
这些公开举报者，这些农民，是真正勇敢的人。
2009年，我来到新化，调查报道新化县高考高科技舞弊案。该案涉案人数之多、手段之先进、波及地区之广，堪称已公开的高考舞弊全国之最，引起中央关注。事实上，很多地方舞弊更为严重，不少地方也接到了作弊举报，但是，拍案而起坚决抓捕的，是新化县委，包括公安局长张建成。后来采访张建成时，他坦承，揭开舞弊的盖子，在政治上是很不合适的，但是“高考是社会公平的底线，付出多少代价都值得”。
这个公安局长，是一个真正勇敢的人。
我还采访过双峰的一家人，为了寻回在人口清查中被政府干部带走的孙女，59岁的奶奶在政府静坐了两天后，自杀身亡，老人家以死相求，终于换回了孙女。
这个老弱的女人，也是一个勇敢的人。
和其他地方一样，这里有很多潜规则，橡皮图章、医疗腐败、官商勾结、高考舞弊、政府强权，这些问题在其他地方都存在，看似都还可以忍受，但是，娄底有一批人，旗帜鲜明地站出来，与之决裂，向他宣战，并不惜决绝地说：向我开炮！
这里有潜规则，但他们不迷信潜规则。潜规则可以盛行，但是总有人去与之做彻底的斗争。他们敢于生气，大声说不。
这就是希望所在。
娄底能走多远，中国就能走多远。
当时这篇文章没有说一个细节：娄底曾有一个干部，因为一篇文章，到北京来找我“讨个说法”，幸运的是（对鹿鸣君来说），他很快就被湖南警察控制了，不久被判刑，罪名之一是非法持有枪支。这事让我好一段时间心中困扰，担心后面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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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荐新闻”推荐的是《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王宇写的报道《娄底市第一人民医院引资调查：求解混合所有制改革》（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可以看到报道全文，报道的核心信息概括如下：
1，娄底市第一人民医院职工（600人）通过非正式渠道得知，政府要帮助矿产集团众一公司收购医院，且已经开始评估资产，认定“政府与医院管理层、众一暗箱操作，要低价贱卖医院，从中渔利。”
2，一场激烈的对峙出现了，并震惊了整个医疗圈。
3，这家医院的前身是涟钢医院。2011年，在要求剥离社会职能的国企改革的大背景下，由涟钢集团支付9800万的移交资金转交娄底市政府，更名后获得事业编制。
4，官员：“医药分开”的大背景下，该医院的药占比仍在53%左右，而娄底市的平均水平为39%。这是因为涟钢集团的职工和家属目前仍享受医保和集团的二次报销政策，让他们对较高药占比带来的负担无所知觉。
5，娄底市政府：目前开展的只是第一人民医院引进社会资本“创三甲”和扩建前期准备工作，“社会资本未必就是众一”。
6，早之前的2013年12月，众一公司与娄底市政府签订合同，开发高铁站旁边的“众一国际健康城”，用地1500亩：“甲方（娄底市政府）支持乙方收购娄底市第一人民医院。”
7，众一公司业务分布于赣、湘、黔、粤四省，主营矿山板块拥，有煤炭储量3.5亿吨，总资产近60亿元。
因为你懂的原因，原谅我没有提供对峙的细节，但一些网友说出“第二个仇和”这种话。鹿鸣君可以感觉到，这场对峙中，似乎所有人都充满怨念：职工怨政府暗箱操作，毁掉自己刚刚获得的事业编制；政府觉得自己是从地方经济转型和改革出发，鞠躬尽瘁，而这些“刁民”竟然不知感恩；众一公司则觉得自己明明和政府签订了白纸黑字的合同，如今却陷入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境地……
既当政府主官，又是经理人，地方政府陷入这般困局，已是注定。值得注意的是，职工们眼中的“政府”并非铁板一块的整体，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个官员，正如“这届群众”的说法一样，也有“这届官员”的区分。所以，事情（包括体制）就有了多样性。比如，这个合同，就是上一届签的。
以下是记者王宇为“呦呦鹿鸣”写的记者手记：
去娄底采访前，同事提醒我，“那里民风剽悍，小心。”
我担心的不是作为民众的医院职工，而是政府和涉事的众一。因为职工既然能用标语表达诉求，想必不会把记者视为洪水猛兽。但在没有正式渠道介绍的情况下，和政府接触往往是难上加难的。不过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经验，调整预期也相对容易。
在和职工接触了两天，掌握了充分的人证、书证、物证，并再次确认职工那里没有大的遗漏后，我开始联系娄底市政府。
渠道出奇地通畅。
通过医院党政办给的联系方式，我找到了卫计委宣传科的负责人。和他联系上以后，他告诉我卫计委接待媒体需要市政府新闻处的同意。我以为联系到这儿就中断了，可没想到他主动向我提供了新闻处负责人的联系方式。
我按图索骥，找到这位处长。他正在市里一个主要由记者参加的演讲比赛做评委，电话那头十分扰攘。我说明来意，他表示现场嘈杂，稍晚些联系我。
我再一次地以为联系断了，天热，我只好怏怏地去医院旁边的一个小饭馆儿歇脚。正郁闷地整理材料，宣传科科长打来电话，询问我的方位，并约我在卫计委见面。
接待的除了宣传科科长，还有一位政策法规科科长，吃的是单位食堂的工作餐。饭桌上客套了几句，就直奔了主题。
我本以为饭桌这种场合最容易被“打太极”，没想到两位科长非常坦率，都是直接“接招”。
这一次聊，我们了解了政府希望做和正在做的，就是引入社会资本让第一人民医院“创三甲”。而之所以要“创三甲”，是希望第一人民医院能终结中心医院一家独大的局面。法规科科长表示，一家独大的状况对政府监管医院不利。
此外，“创三甲”也能把更多外流的病人留在娄底，甚至能吸引更多周边地区的人来娄底就医。
看得出来，娄底市政府是“创三甲”的主导，并为此次创三甲思虑良多，除了在健康产业方面的规划，也有职工基于身份的权益如何保障的考虑。两位科长也一直向我强调，职工打出标语的那天，几位市领导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一波一波地接待座谈职工。
但问题在于，我掌握的一份合同显示，3年前，娄底市政府确实与众一签过合同，承诺支持众一收购第一人民医院。如果他们所说的“创三甲”设想及对职工的承诺属实，那么就我手中的合同，政府可能有违约风险。
法规科科长否认合同相关条款是政府必须承担的义务，这让学法律出身的我很难接受。在我看来，这个条款明显是众一投资健康城的对价，政府的行为无疑是耍赖。
但这对记者来说，毕竟是一个确定的结果。这意味着，在众一和医院职工之间，政府选择了职工。
拿到这个结果后，我已经不指望还能从政府方面了解更多信息，所以已经准备去采访众一了。没想到他们再次发出邀请，作为想要了解更多情况的记者，当然会接受。
这一次见到的人员有变化，但气氛比中午更加轻松，因为主要采访段落已经完成，剩下的都是零碎的交谈。
但正是从这些零碎的交谈中，我了解到和众一签合同的并非现任领导班子，但他们必须来收拾残局，承担职工的质疑和合同的压力。
他们希望保持政策、合同的延续，但必须保障职工的利益，而医改大背景下，第一人民医院面临的形势严峻，同时娄底市的产业也必须转型。我相信他们是在多方需求中，找到了引入社会资本“创三甲”这个平衡点。
但可惜的是，由于3年前那份合同的存在，加上对失去职工身份的恐惧，职工已经不信任政府对医院的任何决策会出于医院发展或职工利益。他们将政府视为一个独立的利益方，认为政府的行为都是在为政府及与其保持良好关系的企业谋利。
我就此请教鼓楼医院的院长韩光曙，他认为第一人民医院已经错失了改制机会，如果在2011年企业移交医院时，就能做股份制改革，对于职工来说，可能会更容易接受。
离开娄底前，政策法规科的科长表示，第一人民医院的改革一定会推行，但改制要在职工同意的基础上进行。
但职工同意的基础将是艰难、漫长的沟通，先前那种政策宣讲显然是行不通的。职工需要的是自己心理上的安全和政府态度上的真诚。
这位科长表示，他还将继续编写宣传手册，向职工一点一点儿地解释目前公立医院改革与第一人民医院改革之间的联系，向他们说明“创三甲”的必要性。
在我看来，打消职工疑虑的最好办法是让他们高度参与到改革或改制的过程中，尤其是资方的选择等比较容易不透明的环节。但这显然不是一个好操作的方案。
截至目前，我仍然不知道娄底市政府将如何继续推进引入社会资本“创三甲”的工作。只能希望这场复杂的利益平衡，能找到一个平稳顺畅的出路。
首届世界互联网大会传播奖唯一获奖自媒体。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命运，鹿鸣君的命运就是内容，曾任湖南《潇湘晨报》记者、新华社《瞭望东方周刊》主笔、《网络传播》执行主编、无界传媒执行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