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夹在深邃巷子里,像专和人躲猫猫。如果不是有事,陈卓生断然不会来这种地方。破街陋巷,连找个车位都费劲。绕过街道办的大门,穿过一进庭院,才见派出所蓝白相间的牌子。街道办和派出所只一墙之隔,共用着庭院,稍不留意就会错过去。先是问了路人,陈卓生才扯着女儿陈欢的手,忙忙叨叨折返回来。街道办的早已下班,办公区一片黑暗。
陈卓生晃了晃女儿的手,“欢,再给你妈拨个电话。”
女儿正啃着鸡翅,嘴里嘟囔,“不打。不都打那么多次了,反正也打不通。”
“打不通也给我打。”
“那干嘛你不打?”
“她乐意接吗?”
“她已经拉黑咱俩了吧。像是有病。”
“以后少惹她生气。”
“不想理她。去死!”
“没这么咒自己妈的。再这么说话打你啦?”陈卓生扬起手中的小牛皮包,在女儿头顶碰一下。
“讨厌。”陈欢把手从父亲手中脱了出去。
陈卓生想再捉回去,但已经找不到了。陈欢放慢了脚步,在身后磨蹭着,鸡骨扔给了院里的小猫。
“麻利儿的。”陈卓生停下脚步。
陈欢却在看看猫啃鸡骨。
陈卓生没再等女儿,继续走起来,手指拨弄着皮包上的金属卡扣。“嘎哒”,一不小心,手机从包的缝隙滑出,他顺势握住了手机。看一眼屏幕,黑铁一块,只有顶端的呼吸灯在微微闪烁。点亮屏幕,除了几个不重要的信息,并没女儿妈妈的回电。划开手机想拨打过去,但迟疑一下,又塞了回来。
眼前就是派出所办公区了,正面是门厅,一眼看过去,空空荡荡,只在左侧的椅子上有两个被铐在椅子上的酒鬼。陈卓生探寻着,先走了进去,女儿随后跟进来。父女俩走到柜台前,陈卓生才见有值班民警正脑袋压低,趴在台下吃着泡面。陈卓生敲一敲柜台。值班民警嘴巴挂着泡面抬起了头。
“我找吴满江警官。”
“往右手,102。”
“谢了。”
陈卓生扯回女儿的手,向右手走廊走去,找到102室。刚一迈进去,父女俩就被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儿狠狠顶了一下。陈卓生立刻拉着女儿退了出来,侧在门边一看,才见一个穿着抓绒外套的女人正和警察聊着天,两条细腿交叠着,肉色打底裤在昏暗灯光下发着惨白的白。
“哪个是吴满江警官?”陈卓生在门框上敲了敲,粗声大嗓询问。
一个戴眼镜、斯文脸儿的警察转过了头,朝他挥了挥手。
“稍等。”警察回应。
陈卓生和女儿等在了门边。那女人也转过头看一眼,粉白的脸上生一对儿轻佻的眼,先是在陈卓生脸上钻一下,马上又转移到女孩陈欢的脸上,定一下神。陈欢才从剧院演完舞剧出来,脸上还挂着亮晶晶的妆,眉心点着梅花。舞蹈少女的身姿吸引了女人,女人嘴角一开裂,嘴唇不自觉下垂,自惭形秽的样子。她已是明日黄花。女人把脸儿又转回去,继续和警察聊天,离得有点儿远,也听不清在聊什么。双方的谈话已步入尾声,男警说:“就先聊到这儿。有事再联系你。”
女人错开大白腿,双腿自地面戳起来,两寸高的鞋跟依次在水泥地面上扎两下,嗓门忽然抬高,“二趟我可不想再来,他们死不死的,和我也没多大关系。”蔻丹指甲的手抓起橘红色挎包,边抓边往外掏铝制烟盒,然后运动着脚脖子,向门口走来。陈卓生一瞧,便知是个“贱货”。女人拿余光回看陈卓生一眼,烟一叼,故作风情的样子,忽又看到陈欢,夹着香烟的手指在女孩头顶拍一下。
“小妹妹,再见哟。”
陈欢忽然愣一下神。她大概认出了她。是她, 错不了。女人乌黑的眼线陡然像细铁丝一样剪切起陈欢的心事。
女人带着古怪的笑意离去。
陈卓生把手搭在了女儿肩头。陈欢还在看着远去的女人,消失在了走廊出口。
“愣着干嘛?进来啊。”
陈欢这才跟着父亲走了进去,坐在了还残留着女人体温的椅子上,续在父亲旁边,抱紧他的胳膊。
“是祝晴岚家属吧?”斯文脸的吴满江问。
祝晴岚是陈卓生前妻,关机失联已有两三天时间。接到吴满江电话的时候,陈卓生正仰着鼻孔,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看女儿演出。祝晴岚开连锁美容院,最初是总店店长报的警。
“还家属呢?早尾声了。”陈卓生打趣。
吴满江笑笑,“虽然离了婚,不也算半个。毕竟有女儿这层关系嘛。”
“那倒也是。”
“刚才那女的也来报失联这事。她是李亮亮的朋友。”
“李亮亮?就那搞健身的小子吧。听说和祝晴岚处得火热。妈的,成天玩母子恋,也不嫌害臊。”
陈欢拿手指盖掐了父亲胳膊一下,陈卓生“嘶”一声。吴满江看一眼女孩,“孩子多大了?”
“十六吧。”陈卓生转而又盯向女儿求证,“你是十六,还是十七?”
“真讨厌。”陈欢白了父亲一眼,“虚岁都十八了。”
“不会吧,都这么大了?”
“你根本就不记我生日!”
“我记得,怎么能不记得?每年不都买礼物?”
“是我要你才给的吧。”
“好,好,不争这事。先和警察叔叔说说你妈这事儿。”
“你说呀,老撺掇我干嘛。”
“好,好,我来说。”
陈卓生简略向警察聊了点儿前妻自离婚以后的花式恋情,强调她是会因为失恋上演失踪的戏码。
“以前也有过吗?”
“必须有啊。每回失恋,基本会折腾出点花样儿,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我女儿都有见证,都知道。你妈每次都这样,是不是啊?”
陈欢不回应,只是握着手机,打着画面绚丽的小游戏。
吴满江说:“你女儿是和你前妻在一起生活吧?她应该更了解一些情况。”
陈卓生一把夺掉女儿的手机,“别玩了,和警察叔说说啊。”
“她死了算了。”陈欢脱口而出。
“怎么说话呢?”陈卓生没忍住,伸手在女儿的头上削一下,“她是你妈!”
“你打我!”女儿瞪着他,“你们都不管我,我也死了算了。”
“好,好,爸错了。”陈卓生赶紧抹了抹女儿的头顶,挟持了她的肩膀,把她揉在了怀里。陈欢挣扎两下,屈服了。
吴满江说:“和我们说说吧,孩子。我们得判断一下你妈妈这种情况。”
“说什么啊?”
“你妈妈失恋后有可能会去哪儿,去干什么。”
“她就会发疯。疯批起来,谁也管不了她。”女孩很有条理地说了妈妈的日常生活和工作状况,但多有抱怨。近来,母女俩闹矛盾,母亲连自己的首演都没参加。陈卓生也没能忍住冲动,补充了一些前妻的桃色生活。当着女儿面儿抖搂前妻的隐私,无形中便把作为父亲的自己抬高一大截。
父女俩说完,吴满江已大致有所判断,富有多金的女人习惯在恋爱关系中沉沦,这和美容院店长所反映的状况基本一致。
吴满江说了些可疑的状况:“按我们目前查到的线索,她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在莽荡山牧云酒店,和那个叫李亮亮的在一块。”
男警的脸上渗透出谨慎的神色,“莽荡山以前发生过失踪案件。你前妻失联,那个叫李亮亮的也失联,而且,监控里有他们吵架的画面。这就让我们不得重视。”手指摁着中性笔的笔端,弹簧释放,“卡嗒”一声。
陈卓生看一看身旁的女儿,小脸儿已开始发蔫儿。但转念一想,警察通常都有小题大做的毛病。
“你这么说有点儿严重吧。”
“既然已经报警,那我们肯定会重视。主动恢复通信,那就最好。有必要的话,我们会对通信工具进行技术定位。”
陈卓生抱了抱女儿,安慰两句,又问:“那个叫亮亮的也失联了?”
“对,手机一直关机。家里没人,车也不在地库,暂时还没定位到。”
吴满江点击鼠标,把电脑屏幕转向父女二人,上面是祝晴岚和李亮亮在牧云酒店楼下花园吵架的视频,两人还有些肢体冲突。
“我们分析,比较反常。”
男子生着一张英挺的脸,看起来岁数并不算大,也就二十五六岁,确是祝晴岚最容易投怀送抱的那种类型。离婚后的很多年,傻女人始终在这种人身上打转,只要男人能够催着她张开大腿,她就以为爱情的大门向她敞开了。十足是个坏榜样。这些年陈卓生没少争取过女儿的抚养权,但始终没斗弄过,总被祝晴岚压一头,只因经济状况不如对方。
吴满江把电脑屏幕转了回去,面色看起来有些严重。他没有告诉父女俩的是,还有更为奇怪的状况,在查找祝晴岚和李亮亮离开酒店后的去向时,有辆面包车曾尾随过二人一段路程,车上有两个小崽子,其中有个叫柏小川的,是吴满江曾在辖区轮岗,参加“护苗”结对子计划时帮扶过的问题少年。这也是吴满江格外重视男女失联的原因。
“回去等消息吧。”吴满江让陈卓生父女在笔录本上签了字,“一有线索,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没事,你妈不会有事。”陈卓生安慰着女儿。
女孩一言不发,脸上是难掩的忧色。
陈卓生说了些感谢和拜托的话,带着女儿离开了派出所。走出巷口,那个恶香味儿的女人还没离开,正站在路灯下,抓绒外套莹莹发光。看到陈卓生,咧着红唇,又是轻佻一笑,内八字脚交叠一下,细脚伶仃,像只大号火鸡。
陈卓生问:“你朋友和祝晴岚发展到了啥程度?”
女人忽闪着黑色眼影的眼皮,“咕噜”着白眼珠,““我哪儿知道啊。我就一做业务的,没事的时候帮他发展发展高端客户,卖卖健身课而已。”
“说得还挺高大上,不就是榨富婆的钱?”
“瞧这话让你说的。这世界,钱奴不多的是?祝晴岚也一样,卖劣质美容产品,我被坑过两次,脸都快烂了。你不去管管?”
“跟我有屁的关系!”
“你不就是祝晴岚前夫?”
“闭嘴吧!”
陈卓生带女儿上了车。女人蹭过来,想搭个顺风车。陈卓生说:“找便宜来了,咱认识吗?”
“不是刚刚才认识?”女人移开了身体,脸上不红不绿。待车启动前,又来了一句,“你女儿挺漂亮的,应该还没开苞吧。”
“找骂呢!”
女人看向陈欢,“小妹妹,以后长大了要多看清一下男人哟。”
陈卓生轰一下油门,女人被甩在了车后。陈欢看向观后镜,湿答答的暗恶猛然挂在了胸口,她恨透了那张女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