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话》是广西文坛三剑客之一、鲁迅文学奖得主鬼子多年沉潜后推出的最新长篇。当年以《被雨淋湿的河》《瓦城上空的麦田》等横空出世的小说家,在这部精心打磨十余年的新作中,和主人公一起“重返“故乡瓦村。曾令人惊异的独特叙事语感,历经岁月积淀而活力沛然,初读松弛而狡黠,再看则暗布玄机,读后细品,其中深藏悲悯。作家依然关注数十年来乡村与城市之间的拉扯:主人公刘耳带着一肚子隐秘重归故里,被七个空蛋壳拉回往事,发现同一件事在别人和自己眼中有截然不同的“真相”,他想了解、想辩白,更想融入,于是开始“买”话,买真话、买实话……鬼子笔下,乡村不只是人们逃离的故乡,也非带来精神抚慰的浪漫田园。它给人如此真切的痛感,又似乎笼罩迷雾、让人欲说还休,它如同谜面,却也是最终的谜底。
文|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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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走得有点早,四点多不到五点,就真的不见了。刘耳在阳台上看了看头上的天,满眼都是灰毛毛的,转身就下楼去了。他想在街心花园里多走几圈,给自己透透气。他的脑子近来有些乱,乱得常常发慌,就像屋里的某个地方眼见要着火了,却又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是第二圈没有走完,内急就来了。内急一来,腿就不听话了。他揪紧了裤裆,便蹿到了路边的一丛芭蕉树后。就在这时,有人过来了。是黄德米。平日里他叫他黄秘。黄德米看到刘耳就不走了,也不出声,只是看着他,帮他守着,等他慢慢滴完。刘耳回身的时候吓了一跳,只好尴尬地笑了笑,他问他,你怎么在这里?黄德米没有回答,他问他,刘叔,您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不久前,刘耳进过一趟医院,就是黄德米把他给送去的,因为有尿撒不出来,差点把人给憋死了。刘耳摇摇头又点点头,嘴里嗐了一声,他说:“人老了,东西真的不中用了。”黄德米笑了笑,忽然拍了一下脑门。他说走,我带您去一个地方,您先去泡一泡,看看管用不管用。如果管用我给您办个月卡,办个年卡也可以。刘耳不知道泡一泡是什么意思。黄德米说,去了您就知道了。说着就半拉半推地把刘耳给带走了,也不管刘耳愿不愿意。毕竟人家是儿子身边的人,刘耳也就没有多想。所谓的泡一泡,其实就是根浴。所谓的根浴,就是让你光着身子半躺在一个长长的木桶里。木桶里是放了水的,水里又放了草药。什么草药?不知道。那味道随着热气不停地往上飘,还是很好闻的,而且还能让你慢慢地有些意乱情迷,让你不知不觉地就舒服得不得了。那是一种皮肉的舒服,也是心窝里冒出来的一种舒服。要的不就是舒服吗?人家养生店可是花了心思的。当然了,那里的根浴没有这么简单,或者说没有这么纯粹。等你脱光了,泡在桶里了,全身心都开始暖酥酥的,这时候,进来了一个女孩,是一身上下都正在开花的那一种。她就站在木桶的后边,靠着木桶,声音软软地问了一句:“老板您好,需要我也下去吗?”刘耳一直是闭着眼睛的,他没有看到女孩进来,当即吓了一跳,但又不敢从水桶里跳起来,也跳不了,身子是光着的,光光地埋在水里。刘耳的脑子就有点乱了。他歪着头,看了看那个女孩。还挺好看的。屋里的灯光有些暗,这当然也是人家养生店花了心思的,如果灯光再亮一点,或者很亮,那女孩会不会就没有那么好看了?他不知道。他想了想什么,说:“一定要按摩吗?”女孩就笑了。她的笑声也是软软的,她说:“您是不是没有来过我们店呀?”刘耳点点头,点得有点慌,也有点傻,像是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至少没有见过眼下的这种世面。女孩就告诉他:“我们这里呀,按摩的都是女的。”刘耳歪歪头,又看了看那个女孩。他觉得这女孩是真的好看,好像比刚才更加好看,声音也是更加地好听,就连她的声音尾气,都十分地好,柔柔的,话说完了那声息还像一丝软风在你的耳朵里绕来绕去,把人弄得心里痒痒的。他不知道再怎么说话了,心里有些复杂了起来。其实是有些激动,好像有人在里边打鼓,一上一下地打得很不安分,但他很快就把鼓面给摁住了,不敲了,心想既然是黄德米给安排的,应该不用担心那些别的什么,否则那点担心就是多余的了。
黄德米没有进来。他办事去了。办什么事他没有说,只是吩咐刘耳,一个小时后我再来接您,晚上我们到天下粮仓吃饭,到时我们好好喝两杯。在瓦城,天下粮仓可是吃饭的好地方,主要是菜好、品相高,关键还有点烧钱。因为烧钱所以显得特别有面子。等到黄德米回来接人的时候,刘耳已经不在木桶里了,而是光着身子,蹲在了养生店大堂的墙脚下,低着头,一只手压着另外一只手,紧紧地捂在腿根的深处。跟刘耳一样蹲着的还有好多人,都是男人,有老的,也有年轻的,把一面长长的墙脚,全都给蹲满了,从这头一直蹲到那一头;墙脚的拐弯处还蹲了三个,也都是一个模样的,全都低着头,全都不让别人看到他们的脸。黄德米毕竟是黄德米,他总是有办法让别人知道他是谁,他悄悄地问了问,就知道哪个警察是带队的。他把带队的警察悄悄叫到了一边,然后悄悄地拨通了一个电话,只说了两三句就把电话递给了他。那警察接过电话也没有说话,只给对方不停地应答着:“嗯。”带队的警察没有多说什么,走过去用手背碰了碰刘耳的脑门,说:“你刚才在哪个房,去拿你的东西吧。”转脸给黄德米丢了一个眼色。黄德米早已脱下了外衣,冲上去裹在了刘耳的腰上。刘耳在黄德米的车里不停地吐着冤气,吐得满车都是。黄德米也知道自己是好心办了坏事了。是好心吗?当然是!那长长的水桶里可不是一般的水,那是真的放了药的。什么药?当然是专治男根的那种药。听说还是古传的配方,那可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坏就坏在养生店的老板鬼迷了心窍,又添加了一味药,这味药就是让女孩子来按摩。如果按摩的不是女孩,那就不会出现今天的事情了。可是,那些按摩的如果不是女孩子,会有客人吗?有还是会有的,但肯定没有这么火,肯定不会身体有问题的来,身体没有问题的也来。坏就坏在这里了!坏在这个店的老板想多挣几个钱。可他黄德米又不能跟他自己老板的父亲这么说。他要是这么说了,那就意味着你黄德米多多少少是有意的,否则你为什么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后果呢?当秘书的你可是政府的人,你怎么能不知道政府是不允许养生店这么搞的,那你为什么还把老板的父亲往坑里带呢?你这不是有意害人吗?他知道他是真的对不起他老人家了,嘴里便也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嘴里就像敲着一面破锣,难听得很,可又不能不敲。到了天下粮仓,进了包厢,坐了下来,刘耳的冤气还在不停地冒烟:他一直低着头,弯着腰,两只手也一直插在裤裆的深处,好像有什么丢人的东西一直没有回到身上。菜很快就上来了,都是好菜。酒也打开了,也是好酒,是三十年的茅台。本来是想拿十五年的,拿酒的时候,黄德米的脑子里好像有人提醒了一句什么,就拿了三十年的了。黄德米的车屁股总是放有不少好酒。都是别人送的。他给刘耳和自己都满上了一盅,又把两个小杯也满上了。他要的是一个小包厢,茅台酒的香味一下就满屋都是。在平时,刘耳会先喝上一杯,然后再拿上筷子。但今天的刘耳却一动不动,他的脸一直低低地埋着,也不看黄德米,只是突然问道:“他们知道我是谁吗?”“放心吧刘叔。我不会让我们老板知道的。老板要是知道了我就完蛋了,您说是不是?”刘耳还是一动不动,想了想什么,又问:“你是怎么知道那个店的,你去过?”“朋友朋友,是听朋友说的。有次吃饭,一个朋友说的。他说他爸爸的前列腺问题就是在那里泡好的,泡了不到一个月就泡好了。当时也有人不信,他就说不信没有关系,哪天你上我家听听我爸爸上洗手间的声音你就知道了。”黄德米说:“那朋友讲,他爸爸这几年上洗手间,他在外边几乎听不到什么水声,而且半天都不出来,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爸爸一走进洗手间他都想把耳朵堵上,那水声呀,说是冲得哗啦啦的,特别刺耳。”刘耳忽然就笑了。黄德米也笑了。没等黄德米发话,刘耳的手已经从下边抽了上来,他拿起酒就喝了下去。喝完了又忍不住问道:“应该也是女孩子给按摩的吧?”“这个他没说,应该是吧,要不他爸爸怎么泡了差不多一个月呢。”刘耳又差点要笑,但笑意只在脸上晃了晃就收住了。他倒了酒,又喝一杯,喝到第四杯的时候,对黄德米说:“我在想一个事。”刘耳的筷子,这时伸到了那碟冰冻的鹅肝上。他慢慢地取了一块,往蓝莓酱的小碟里轻轻地点了点,又点了点,把鹅肝的两面都点上了蓝莓酱。黄德米一直没有动筷,他看着他吃,看着刘耳把鹅肝小心地送进嘴里。他知道他爱吃这个。每次和刘耳在一起吃饭,只要有冰冻鹅肝,刘耳总是等着,一直等到冰冻鹅肝转到他面前,他才一手压住桌边,一手把筷子慢慢地伸向鹅肝。刘耳吃好鹅肝对黄德米说:“我得回村上去。”“我在村上,不是还有个老屋吗,我出来的时候没有卖掉,只是把它给了村里的一个人。那个人叫作有良,是一个可怜人,在住进我家之前,他从来都没有住过瓦房,也没讨过老婆,所以也没有后人。前两年他走了,村上差点要把我那房子给处理掉,但是有人建议应该先问问我。毕竟你老板的身份摆在那里,这是我猜想的。于是他们就问我有没有什么想法,他们说你如果想留我们就给你留着,你要是不想留我们就帮你处理掉。这事我当时想了两个晚上,我倒没有想过哪一天会回去住,我只是觉得,那是我家的老屋,我还是留着的好。再说了,我那个房子的位置也是挺好的,因为在村子的最东头,每天太阳一来,好像总是最先照在我家的房子那里,想想都觉得挺好的。你想想是不是?你就想想吧,每天太阳来的时候,总是最早照在你家的房子那里,暖暖的,亮堂堂的,你的心情是不是特别的不一样。后来我就回答他们,让他们先给我留着,他们就一直给我留着了。”“钱是小事啦刘叔!晚上我给县里去一个电话就好了,让他们找人弄。马上弄,弄好一点。他们还巴不得我们找他们呢。”想了想,又说,“那我跟老板怎么说呢,他肯定会问我的。”“我知道他会问的。你就说,我现在这个老毛病,想根治是治不了了,说是全世界都无法根治,就跟糖尿病一样。除非你整天地在屋里待着,急了你就往卫生间里跑,你不能胡乱出门,你一出门,一不留神就成了今天你碰见的那个样子了。是真的忍不住,忍得住谁会在路边的芭蕉树后乱掏自己的东西呢?可是回到村上住就无所谓了,不管你走到哪里,急了你只要转个身,村头、村尾、院边、墙角,哪个地方你都可以方便。”“这倒是,我们小时候在村上就是这样,很多老人也都是这样,也没人管你,也没人笑你。大家都当作没有看见,就是看见了也没有什么,顶多是朝你咳嗽一声,告诉你不要回头就了事了。”到了最后,喝得差不多了,刘耳又盯着黄德米问道:“还有一个事……”一边说一边低着头,把筷子落在了一只基围虾的身上。黄德米的目光也落在了那里。刘耳说:“我的耳边总是风言风语的,有时候就像打雷一样。”他一边说一边用筷子转动着那只基围虾,把虾头来来回回地转了好几个方向。刘耳这么一说,黄德米就恍然明白了,明白老板的父亲为什么突然想到要回村上去。但他没有回答关于老板的问题,而是把话扭回到了村上。黄德米说:“您放心吧刘叔,我会让他们用最快的时间把村上的老屋弄好的,让他们越快越好,弄好了我开车亲自送您回去。”刘耳知道,黄德米也不是什么事都能随便回答的,毕竟,那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也就不再吭声了。1
送他回来的不是黄德米,而是黄德米安排的一个小司机。回村的路,是从西头进的,临近村子的时候,太阳快下山了,刘耳远远地就摁下了车窗。傍晚的风有点大。他让司机慢一点,再慢一点,然后双手背托着下巴,把头压在车窗的上边,一来可以吹吹村上的风,二来如果看到村里的人,可以随时给他们挥挥手,给他们笑一笑,还可以顺着风,说一两句问候的话,也算是先打上一声招呼。从村西头到村东头,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两只鸡,曾在车前的路面上追逐着跑了几个来回。一只是公的,一只是母的。母的是黑色的,公的是白色的。黑的黑得像一块牛粪;白的白得像一团棉花,只有棉花上的鸡冠红得像火。那小公鸡追逐的目的是很明显的,但那老母鸡却不愿意,也许是嫌那只小公鸡还有点小。眼看就要被追上了,小司机突然一声喇叭,就把它们全部轰进了路边的菜地里。他说黄秘吩咐他,晚上回到县城一定要去见见两个人,让他们有空就到村里来走一走。刘耳知道走一走是什么意思,也知道那两个人是哪两个人,但他不让。他把手压在小司机的肩上,来回地推拉了两下。他说你不要听他的,我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图个清净,他们要是来来往往的,我还能清净吗?司机笑了笑,点点头,刘耳的手才从他的肩头上滑了下来。司机走后,刘耳把房屋里里外外地过了一眼。弄得还挺好的,也不知道那黄德米是怎么吩咐的,看得出那些被吩咐的人十分地听话。这些年,刘耳去过很多地方游玩,住过很多度假的民宿,他家现在的样子就是那些民宿的样子。墙上的电视也是特别地大,比他瓦城家里的那一台还要大。但刘耳没有打开,也许会一直地不打开。他在瓦城的家里,也已经蛮久不看电视了。他怕看电视。电视里的某些新闻,他一看到就马上尿急,也说不清楚因为什么。有一次不知怎么还尿了裤子。从那以后,他就不再打开电视了。他把厅里的灯全部打开,然后靠着沙发,闭着眼,静静地躺着。后来有点饿了,才给自己煮了一点白米粥,撕开一小包酱菜,喝了两小碗。他让自己少吃一点,他怕晚上起夜太多,起夜太多就怎么也睡不好。睡不好是一件很讨厌很折磨人的事情。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刘耳不做早餐,也不弄午饭,他让肚子空着,等到快吃晌午的时候,便空着肚子往村里走去。瓦村的玉米粥是很有名的,只要走在镇上或者县城的大街小巷里,到处都能看到很多“瓦村玉米粥”的小食铺。都不是瓦村人开的,一家都不是。那些小食铺只是用那五个字告诉别人,食铺里的玉米粥都是来自瓦村的珍珠糯玉米。玉米有多少种,玉米粥就有多少种,但瓦村玉米粥的生意是最好的。吃瓦村玉米粥,是可以不用菜的,有一钵辣椒酸就足够了。所谓的辣椒酸只是嘴上的一个习惯说法,其实里边主要是酸藠头,辣椒只是帮衬的料,但又绝对是不能少的,最好还是新鲜的生辣椒,青的红的都可以,是有点辣又不是很辣的那一种,也不用太多,三根五根就好了,放点盐,先在辣椒钵里把辣椒舂烂,是舂烂,而不是舂碎,舂烂和舂碎是不一样的,然后再从酸坛里捞出酸藠头来,想吃多少就捞多少,再舂,也就是随便舂舂,就是把藠头里的酸水舂出一些来,同时也是把辣椒里的辣舂一点到藠头里去,也不要舂得太过,太过了,藠头就没有了那种脆脆的嚼头了。如果在舂辣椒的时候,能同时放上两三片指甲一般大小的生姜,那酸藠头的味道就飞起来了。那是既有辣椒的辣味,又有生姜的辣味,姜的辣和辣椒的辣,是不同的辣,一个爽在嘴上,一个热在胃里。这两种辣味混合在了一起,就把酸藠头的酸味揉成了一团乱麻,酸酸的,辣辣的,那是很废粥的,你只能用一碗接一碗的玉米粥才能解释清楚。其实也是解释不清楚的,你只是吃了一碗会想吃两碗,吃完两碗往往会再加一碗,最后,你会看着光溜溜的空碗,一直坐在那里不动,因为你的肚子已经圆乎乎的,想动也不方便了,一不小心还会滚到地上去,这是小时候常常有的事。其实,就是没有辣椒钵,那瓦村的玉米粥你也能吃光两碗三碗。真的好吃,吃过了你就知道了。刘耳一边走一边想着,肚子里好像已经进去了一碗两碗了,虽然喝下的是空的,但那味道就在嘴里,像一条小河在不停地流,只是越流越饿,越流越饿,饿得有点心慌。他不知道因为什么,是不是担心会吃不上?不会吧,不就一碗玉米粥吗?他想应该是可以得到满足的。他是真的好久好久没有吃到瓦村的玉米粥了。精彩全文请见《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4年6期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4月版
鬼子,本名廖润柏,1958年生,广西罗城人,仫佬族。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一根水做的绳子》和“瓦城三部曲”:《瓦城上空的麦田》《上午打瞌睡的女孩》《被雨淋湿的河》。曾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年度优秀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优秀小说奖、百花文学奖等。稿件初审:郑世琳(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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