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就在附近，你如果不介意，可以试下我做的菜。
」
「你会做菜？
」 女孩挑起眉毛。
眼前的男人穿着件黑色羊绒衫，双手插着牛仔裤口袋，样貌可以用英俊形容，眉宇间有几分心不在焉 —— 并不是那种傲慢的令人不悦的心不在焉，更像是一种天然的纨绔子弟的安逸气息，仿佛生下来就是应该被人伺候的，和柴米油盐不沾边。
「当然。
」
她竟然真的去了他的家。
他了解她的脾气之后就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她是那种对潜在的危险和伤害完全不敏感的人，或者说，不知理性为何物，做事全看心情。
她告诉他，那天她碰巧心情不错。
女孩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的吧台前坐下来，看着李然将调好味的蛋液倒入平底锅，专注地用锅铲整理出一个长方形，再小心地做成蛋卷。
「好看！
」 女孩托着下巴，发出一个真诚的称赞。
李然笑了笑：
「我女儿很爱吃我做的玉子烧。
」
「你有女儿，你多大？
」 她歪着头问。
他老实地回答：
「四十。
」
「真的假的？
」 她坐直了身体，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看不出来！
你比我大二十三岁？
」
「真的，我女儿今年都十二岁了。
」 他笑了一下。
女孩四处看了看，「你女儿呢？
不在家住？
」
「走了，和她的妈妈一起。
」 李然平静地回答。
女孩用口型作了一个无声的 「哦」 字，继续托着下巴，看着李然将蛋液一层又一层地倒在锅内，蛋卷的形象越来越丰厚。
李然接着做了甘鲷西京烧和牛肉蒜片炒饭。
甘鲷他事先用纱布包起来，抹上西京味增，清酒等调料腌制，鱼肉和调料隔着纱布，不会影响鱼肉入味，却可以防止加热后调料焦化。
煎制时不放油，以油纸隔少量水在煎锅加热，这种方式可以煎出漂亮的金黄色的表面，但是比烤制更能保持鱼肉的鲜嫩口感。
炒饭先用小火将大蒜薄片煎出蒜片酥和蒜油，加进调味的牛肉粒和西芹末翻炒，再用牛油炒香蛋液包裹的白饭，加入炒好的牛肉和蒜片酥，洒上葱末。
女孩一边吃一边摇头晃脑，不断地发出满足的叹息。
李然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威士忌，坐在女孩对面。
他看着她脸上迸发的光彩，那是落在灰暗海面上的一束阳光，海面下潜伏着的那些躁动的怪兽奇异地安定下来。
很久以来第一次，他感觉到了那种安定。
女孩的饭量超出他的预料，一个人将一碟鱼和一盘炒饭吃的一点不剩。
她靠在椅子上，摸了摸肚皮，意犹未尽地说：
「这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顿饭，你不开饭店实在可惜！
」
李然忍不住笑了一下，「是么？
」
「你怎么没吃？
」 女孩这才注意到他没有动筷，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我吃得太快了，都被我吃完了 —— 你做的菜实在太好吃了！
」
「如果你愿意，以后也可以来我家吃饭，反正我都是一个人。
」 李然说。
「当然好啊！
」 女孩好像在等着这句话，「我每天都来行不行？
」
「每天都来？
你家人呢？
」 李然问，又加了句，「他们放心你吗？
」
女孩摇了摇头，眼神飘到了别处，「他们才没空管我呢。
」
李然还待再问，女孩忽然指着电视机旁边问道：
「哎，那是什么？
」
李然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那是 DVD 机。
」
女孩问：
「是干嘛的？
」
李然无奈地摇了摇头，DVD 机，对这一代年轻人来说的确是老古董了。
「看电影的。
」 他耐心地解释，「连接电视，DVD 碟片放进那个机器里，就可以看电影，和 CD 差不多。
」
「我最喜欢看电影了！
」 女孩从椅子上跳下来，「有什么电影可以看？
」
李然指了一下旁边的书架，「中间的抽屉里都是碟片，你应该不感兴趣，很多都是黑白电影。
」
「黑白电影，酷！
」 女孩拉开了抽屉，伸手拨开碟片，一张一张地看着。
李然咳嗽了一声，走了过去。
女孩纤细的手指就这样蛮横地入侵了他的私人领地，他有点招架不住。
他抓住了抽屉把手，从里面随便拿了一张碟片，然后将抽屉关上了。
「这张不错。
」 他拣的一张碟片是希区柯克的《爱德华大夫》。
「那就看这张吧。
」 女孩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正是他平时看电影时坐的位置。
她将两条光溜溜的长腿盘了起来，充满期盼地看着他。
他在内心苦笑，一只流浪的小狐狸，被他领回了这个平静的家，她动作敏捷，反应迅速，一旦熟悉了环境，就心安理得地开始入侵，打乱，失去控制。
他脑海中那个正派的男人又出现了，告诫他，不要被她天真可爱的外表迷惑，她未必像看起来那样单纯。
那样单纯的女孩应该早就在这个钢筋水泥的丛林里绝迹了。
他打开了 DVD 机，将碟片放了进去，打开了电视，然后关掉灯，走到沙发前，在距离女孩半米左右的位置坐了下来。
他很寂寞。
他知道，她和他一样寂寞。
正派的男人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寂寞，所以正派的男人败下阵来。
电视上开始播放老电影冗长的片头曲，他借着屏幕的微光，侧头去看了女孩一眼。
这个角度看起来，她的额头很饱满，五官大都分布在脸的下半部，线条精致，有点像冉冉看的迪斯尼动画片里的小公主。
「你喜欢看黑白电影？
为什么？
」 女孩迎上了他的目光。
「徐修，我的妻子，」 他摸了摸鼻子，「她很喜欢看黑白电影。
我们第一次约会，就是去看学校大礼堂放的《罗马假日》。
」
「你们俩，是你追的她？
」 女孩冒出一句。
李然愣住了，他还是第一次想这个问题：
他和徐修是谁追的谁。
好像谁也没有追谁。
他们高中同校，大学同班，然而七年间互相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他们的生活看上去是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除了大学最后一年，他们一起去大礼堂看了那场黑白电影。
那天下课徐修告诉他，晚上学校大礼堂有免费的电影看，是《罗马假日》，他喜欢赫本，便说可以一起去。
看电影的过程并无交谈，结束后李然提出送徐修回宿舍，徐修没有说话，低着头走了，李然只得跟了上去，一前一后走到了徐修宿舍楼下，李然道别离开。
之后也一起去过几次书店，也许还一起吃过几次饭，李然记不清了。
徐修总是低着头，两侧垂落的直发和一副眼镜将脸遮去大半，这是李然对当时的徐修的一个模糊的印象。
他知道她大约是喜欢他，也许还在等待他的表白。
他也知道如果他要拉她的手，她可能不会拒绝，如果有更过分的接触便不行。
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有做。
大学毕业后，徐修去美国留学，李然去英国留学，就这样断了联系。
六年后，他们在国内的一个商务酒会相遇。
三个月后，她向他提出了结婚。
他决定娶她是有充分的理由的，他们外形相配，年龄相同，家庭背景和经历相似，双方的父母也催促他们结婚，当然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
婚姻这件事，对的时间比对的人更加重要。
至于谁追谁，有什么重要呢？
爱情对于婚姻而言未必不是危险的。
因为爱情而结合的婚姻，就像被摘下来插在花瓶里的花，
怎样美也抵挡不过自然规律，总有一天会枯萎，无非有的花瓶里的水多加了些营养液或者福尔马林，枯萎得慢些罢了。反而那些一开始就是人造的假花，没有生命，可以十年如一日地鲜艳下去。
幸好，片头曲此刻终于放完了，女孩的目光被电影吸引过去，他也不必回答那个问题了。
鲸鱼少女
7.2
作者：东经以西
她十七岁，逃学，离家出走。
他四十岁，辞职，与妻女分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