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我的前半生》,并推荐一本小说,
Two Serious Ladies
。
严肃一点:谈谈《我的前半生》及其他
文 | 汤热海
1、谈谈月亮
在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里,有一位“亦舒女郎”。这是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在小说里是毛姆以画家高更为模板写出的主人公,为追求艺术而不肯再在英国当股票经纪人、过舒舒服服的“令人尊敬幸福美满事业有成”的体面中年生活的思特里克兰德的妻子。
第十章里,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把故事的叙述者找到自己家里去,请他代自己去找思特里克兰德。思特里克兰德消失了,人不见了,给她留下一封短简,“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和你分开,过自己的生活。明天早上我就去巴黎......
不会再回来。”
她不能想象一个男人抛妻弃子,除了是迷上了别的女人外,还能有什么原因。那么,就托叙述者,这位年轻人,去和丈夫好好谈谈。
迷恋总是短暂的。
这章是这样开头的,“她穿着一身黑衣服,朴素得近乎严肃,使人想到她遭遇的不幸。尽管她悲痛的感情是真实的,却没忘记使自己的衣着合乎她脑子里的礼规叫她扮演的角色。我当时不谙世故,感到非常吃惊。” (傅惟慈译文
)
原文是这样的:明天早上我就去巴黎......I was innocently astonished that notwithstanding a real emotion she was able to dress the part she had to play according to her notions of seemliness. ——即便有着真实的感情,在这个夜晚,她还是按照自己对礼节的定义,扮演品味高雅、举止得体的社会角色。我记得年少时读到这章时的模模糊糊的震惊,你很难再觉得品味风度、餐桌礼仪是必须要追求或者值得追求的好东西,很难再愿意在家人要求下去学跳舞。我在这章学会了seemliness这个词,学会它巨大的压力和贫乏的想象力,而毛姆在使用时给它以讽刺性与无奈感。它源出seem,这样的自我始终注视着自己在旁人眼球中的反射,这样的人生遵守和强调“规矩”“举止”“得体”,是要保守和追求社会位置。舒适是在旁人眼中显得舒适,是自身与社会位置与社会角色合宜的舒适。而在好的位置,过正确的生活,并令旁人可以看到,并且旁人正确地能看出它果然是好,便是幸福了。时兴一儿一女,就一儿一女,时兴马拉松,就马拉松,时兴职业勤奋就勤奋,而如果时兴抛弃职业去环球旅行,也就去环球旅行。
我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她正陷入沉思里。但是她马上就把头抬起来看着我,叹了一口气,笑了一下。
“这么突如其来,”她说,“我们结婚十六年了,我做梦也没想到查理斯是这样一个人,会迷上了什么人。我们相处得一直很好。当然了,我有许多兴趣爱好与他不同。”
“你发现没发现是什么人,”——我不知道该怎样措词——“那人是谁,同他一起走的?”
“没有。好象谁都不知道。太奇怪了。在一般情况下,男人如果同什么人有了爱情的事,总会被人看到,出去吃饭啊什么的。做妻子的总有几个朋友来把这些事告诉她。我却没有接到警告——没有任何警告。他的信对我好象是晴天霹雳。我还以为他一直生活得很幸福呢。”
她开始哭起来,可怜的女人,我很替她难过。但是没有过一会儿她又逐渐平静下来。
“不该让人家拿我当笑话看,”她擦了擦眼睛说,“唯一要做的事是从速决定到底该怎么办。”
思特里克兰德夫人擅长教育子女,总是善解人意,爱好高雅,能交往文化人士,开展舒适有趣的谈话,文化和派对一样是生活里重要的装饰。她受了足够的教育,能克制感情,在最激动时分也守住体面,受过这种充分教育的自我已经无需再刻意压抑情绪了,内逐渐符合了外,沉入自身的痛苦时她会即刻便想起他人的存在,温和地笑出来。生活与自我,总是他人存在下、他人眼睛中的生活与自我。这样的生活是顺从的,它认可社会秩序,它的想象力和和逻辑在看待命运悲剧时会责备另一个妇女勾魂或者丈夫不忠或者一场意外疾病的来临,而社会中的不平等、不同工同酬、人缺乏保护、保守与不公,那些就像艺术理想一样不存在,或不重要。
毛姆《月亮与六便士》。
2、谈谈梦
虽然毛姆在一战甫结束时出版了《月亮和六便士》,而要到二战结束后亦舒才会在上海出生,再在“两种主义”对抗的新国际局势下搬到香港。不过亦舒作品中人生的范本、资本主义社会中优雅强大女郎的模板,也就是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这样。在小说中,与丈夫离婚后的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确然也获得了经济独立,找到了谋生方式,社会阶层没有下降,复又过上了与她的前半生类似的那种体面、优雅、舒适的生活。
要到九十年代,亦舒的都市言情小说才与描写城市生活与职业人群生活方式的香港影视剧一起,风行大陆。这是南巡春风之后生活方式幻想的一部分,在政府推动中国向消费社会转型、拉动内需、让中国不仅要当“世界工厂”而且要当“世界商场”后,这成为人们眼前似乎触手可及的梦。
1991年的大陆自制电视剧《外来妹》还在检讨外资进入中国后的人口流动情况、年轻女工离开家乡进入工厂劳动后面临的新形式的压迫与痛苦、她们的情感和追求和寂寞,不过很快,在先富能充分及时地带动后富的幻梦之下,在权力关系复制之后,新兴中产阶级开始更关注《外来妹》的另一面——她们雇佣者的体面生活,关心田教授家而不是二十八个保姆,不仅期待,而且相信,而且追求让大陆和香港影视剧中光鲜亮丽的那一部分相同,和城市中产阶级、职业群体、豪富阶层生活方式相同,虽然这需要用力的、习惯性的忽视那些结构性的难度,忽视身边做工的人。一部分人在劳动中得到尊严和财产,另一部分人劳动着,日夜劳作,报酬低微,劳动在腕骨和肺部刻下病的痕迹,并将很快拉响警报。
人们想要体面,并想要永远维持体面,接受资本主义世界的文明观,包括它的虚伪和残忍,它的近视与盲区。
缺乏法制保护的人,怎么能“姿态好看”呢?总要等到你自己也缺乏保护时,才不会再去歧视那些底层的野心家、手指关节粗大的劳动妇女、不礼貌的小贩吧。姿态好看是一种高高扬起下巴的姿态。而这个关于姿态的梦在今天的中国流行的原因,其背后的新自由主义女权主义意识形态,“正午故事”的同事,来自
界面文化的文章《“亦舒女郎”该被奉为这个时代的女性典范吗?》(张之琪)写得很好。
而那种体面生活在中国又多么脆弱,多么缺乏保护。体面的人是焦虑地维持舒适的人,硬要把幻梦暂时做下去。幻梦中的人,恐怕要到全职家庭主妇遭遇离婚而无法分到财产和得到子女抚养权,到家庭遭遇变故而得不到工伤或事故赔偿,到法庭上,或者到发现很多事并无法到达法庭时,才会意识到,不仅只有成功者才是
那些言情小说和影视剧关注的对象
,而且,连他们的
迷人城市生活与职业人群生活方式那小小的有限的部分,也是由香港
法治社会保障的。没有法治就什么都没有,迷人体面只是短暂的朝不保夕的梦,是在由高墙限制的小块飞地里做的梦,是一封寄给自己的信,“致孤独者”。
亦舒原著《我的前半生》。
3、谈谈感情
假如不作社会批判——实际上不能作真正的关于社会的社会批判,只能批判一部分无害的、本身也脆弱的人,不是吗?——我也想再谈谈“姿态好看”的问题,和有过婚姻,有过感情的女性,和可能有婚姻,可能有感情的人。
即使从自我感受来讲,我也觉得追求或者习惯姿态好看是人生很大的束缚。人会压抑,吃苦。一直控制情绪是难受的,崩溃和不再讲分寸感的亲密让人向往,而若能够豁出去——像思特里克兰德那样,不像思特里克兰德太太那样,就更好了。在电影Gone Girl中,曾经被塑造为天才少女、拥有理想职业和美满家庭的女主角终于遇到了婚姻问题,而婚姻问题实际是美国经济危机的一部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是经济危机能把人打回原形(在政府会决计控制经济危机,不令它发生,即使代价是社会危机和长期的经济衰退的地方,在政府往人们的血管中注入成功学和乐观主义以使人民的信心与政府关于崛起的意识形态相符的地方,人们倒很少作被打回原形的准备。)女主角曾经的“美好生活”破灭了,她展现出她的脆弱、残忍、与强韧。逃家后,她放弃讲究姿态、不再在乎他人的看法、不在乎秩序,在疲累和失败之中,用手拿着比萨饼坐在路边大口嚼,什么都没有了,但也很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