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军胜,艺术家。
小时候问妈妈,我从哪里来的。妈妈回答我说,是从苹果树下刨地刨出来的。慢慢长大后我就不太相信,人不都是妈妈生出来的吗?我又回忆了妈妈回答我的话,那一刻忽然真正的明白,我们有身体,也有心灵,我们是妈妈的孩子,也是大自然的孩子。
大家好,我叫付军胜,是一位青年艺术家,来自山东烟台。近八年来,我一直在家乡的海岛上收集和整理海滩漂浮物,并用来进行艺术创作。这是2023年我在海边捡到的一个华丰三鲜伊面的塑料包装袋。仔细观察,可以发现上面还保留着生产日期,27 01 93。1993年,我大约四五岁,30年过去了,自己早已经长大了,而这个塑料袋则没有太大的变化。记忆中那时我的村庄旁有个水泥厂,周围很多村庄的人都在那里上班。水泥厂很重要的生产原料之一来自它旁边的一座死火山,我小时候经常听到放炮声,是炸山石的声音,拖拉机一趟一趟将火山岩运到水泥厂里。水泥厂持续生产了很多年,烟尘使整个村子原本红色的房瓦全都变成了灰色,废渣倾倒在农田上。我会跟着老奶奶去里面捡废铁,用磁铁把它们找出来,用来换一些盘子、瓷碗。我也经常跟着大孩子去河里抓鱼,看到水泥厂排出的废水流到小河里……2018年回老家时,我第一次上山,来到荒废的矿区,那时水泥厂已经停产很多年了。我看到可能是因为一个婚庆店的倒闭,很多婚纱、模特全都被丢弃在火山遗迹下。黑色的人形躯干、火山岩,还有墓地,让我感到紧张和一丝恐惧,于是我在现场创作了这件作品——人类对自然的破坏就像给自己建起的一座座墓碑。除此之外,我也捡到过1998年的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包装袋,上面有周华健的代言宣传。捡到过1999年的康师傅3+2饼干的包装袋,2000年的浪味仙包装袋。
▲ 康师傅 3+2 饼干包装 1999-2024;
1999年和2000年,我在上小学五年级,中国加入了WTO,农村里开始有了超市,而以前只有小卖铺。
我经常去河边玩耍或者抓鱼,就看到水面上漂浮着各种垃圾。那时的农村几乎没有公共垃圾桶,人们按照过往的习惯,都把垃圾倾倒在河道两边,殊不知这些生活废弃物已经不能自然降解了。2009到2013年,我在青岛大学上学,学油画专业。我很喜欢大海,所以周末总会去海边写生,画那些不同状态的海和渔船。在这个过程中,我看到新的高层楼房拔地而起,而学校前面的渔村则逐步萎缩,那些报废的渔船就搁置在岸边。那时候正是中国城市化进程的高峰,海滩上有很多人类的遗弃物,海洋里漂浮着塑料垃圾。这些都让我开始关注和思考社会发展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毕业之后,我回到家乡烟台,看到海边的人类废弃物,感受到了它们本身的属性。比如这些玻璃,经过海水长期的冲刷、不断的磕碰,蕴含了时间周期与空间上的转移。它们在与大自然的互动中,形成了这样的状态。▲ 《无用标本·玻璃》(2016)
2017年因为一个公益活动,我去到一个坐船需要五小时才能到达的烟台海岛,发现那里的海滩,尤其是无人清理的荒滩,积累了很多各种各样的漂浮物,是做现成品装置最丰富的材料。海岛是黄海和渤海之间的一座群岛,名字叫长山列岛,又叫长岛。我觉得它很美,浪漫而奇幻。后来我就把工作室搬到了海岛上,驻岛创作,画了很多海岛的风景,也收集整理和研究海滩漂浮物、做装置,一直到现在。▲ 长岛油画风景 梦幻经典系列(2017-2019)长岛的南面是山东半岛,北面是辽东半岛,西面是环渤海地区,东面是朝鲜半岛。长岛就像大海上的拦截,来自周围地区的物品都会汇集于此。在岛上时间长了会发现,每当台风或大风过后,大海就会像呕吐了一样,把不能消化的人类制造物冲到海滩上。有一次我在海岛东面的海滩,捡到一个带韩文的打火机。网友们在谷歌地图上帮我找到了这个店家的照片,是一家韩国的小旅店。根据上面的区号都可以找到它们大致的位置,对比我工作室的位置来看,它们漂过来其实很容易。
后来我也陆续捡到了很多其它来自韩国的物品,比如渔船的许可证、韩国的星巴克咖啡、一家叫韩华道达尔的化工厂的原料牌等等。▲来自韩国的漂浮物 2021-2023(向左滑动查看)当然我也捡到了很多来自中国的打火机,比如有大连、丹东、天津、唐山等等,我在地图上粗略地标记了它们的地址。海洋是一个整体,联通了不同地区。所以海洋生态的保护,也需要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人,共同努力。平时我会去不同的海岛和海湾收集漂浮物,发现漂浮物的种类既有相似,也有差异。比如这个海湾的漂浮物中有很多一次性叉子,因为它对面是一个国际航道,这些叉子大概率来自货轮上。漂浮物主要都是人们的生活和生产用品,比如这个是聚氨酯的保温泡沫,我们的冰箱上经常会用到。这是长满了藤壶的拖鞋和易拉罐,可以感受到它们在海里已经很久了。
▲长藤壶的拖鞋 2019;长藤壶的易拉罐 2023
(向左滑动查看)
有时候我试图弄清楚它们到底在自然界多长时间了,就会留意漂浮物上是否有日期标注。经过整理发现,有生产日期的物品大致有三类:药品、食品、洗漱用品和化妆品。人们都是基于自身的需求去生产和制造了这些物品,并标注了出厂日期、到期的日期。但无论人们的使用是否结束,它们进入自然界也不能被分解。在收集海滩漂浮物的过程中,我会把一些不同材质的物品,用手持物的方式拍摄下来,用一种很郑重的、持续的行为去记录它们——以天、海、地为背景,手代表人捡回进入自然界的人类制造物。这表示了我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和态度。在所有漂浮物当中,塑料制品是最多的存在。人类每年会制造1200万吨进入海洋的垃圾,其中800万吨是塑料制品。▲ 拾荒记录 手持物 彩色塑料 2017-2024塑料都是苯和烯的化合物,是化石能源的产物。全球那些最大的燃油类公司,同时也是最大的塑料生产商。人们开采出来石油和天然气之后,有一部分做成了燃油,还有一些就做成了塑料。这些塑料就像落入海洋的文明的尘埃,是我们能看见的,还有很多我们看不见的,大量的废气、废水、废渣等污染物。我运用色彩的属性和规律,将这些彩色塑料带回海边创作成作品。它们看起来那么鲜亮,但实质上是人类对自然的污染。
▲ 《色彩循环 色相》《塑料之城》《彩虹》
彩色塑料 2021-2023
这些好看的莲花灯是北方元宵节送给逝去亲人的。以前这些灯都是用萝卜雕刻而成,现在都可以直接买到。这些塑料灯进入自然界后也无法被降解,人们的祈愿,成了自然的负担。塑料制品中也有很多玩具。看到玩具我们会联想到童年,我们的现在其实就是儿时的未来,那现在儿童们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呢,会是越来越多的极端天气和自然灾害吗?这是我从2018年开始收集的气球,它们原本飘在空中,后来漂到了海里。气球也总让人联想到童年、纯真,曾经它们被某个孩童通过细绳攥在手中,或许不小心被风吹走、遗失。手中气球飞走了的孩子们,可能会难过吧,没事,我帮大家捡回来。伤心的孩子总会长大,变得更坚强,我们可以一起守护这颗被海洋包裹的美丽星球。这些是老化了的聚苯乙烯泡沫,就是日常最常见的泡沫,它们看起来像人的大脑一样,却没有智能。我确实捡到过很多假的人体部件,也都是塑料做的。有次我受邀去青岛创作,收集材料时发现了一件硅胶人体,几乎是等人比例,被遗弃在自然界中。漂浮物的单个种类中数量比较多的,往往是最靠近我们日常生活的物品。比如这些牙刷,我们几乎每个人都有牙刷,每天也都会使用它们。它们曾与我们那么亲近,但我们依然会忽视,让它们进入海洋。而单个种类中数量最多的是拖鞋,目前已经有800多只了。夏天的时候我自己穿着拖鞋,看到很多登岛的游客也都穿着拖鞋,展现出很随意、很松弛的状态。那时我突然理解了拖鞋其实承载着我们的日常生活,当把这些拖鞋和其承载的生活汇集到一起的时候,就会浮现出一个“众生”的概念。而我们每个人,都是“众生”这个共同整体当中的一份子。除了收集和整理海滩漂浮物,我也会用其中的一些创作现成品装置,并在这个过程中去思考生命、生存、生活等主题。比如这件作品叫《死神之憩》,是用一个破损的脚蹼做成的。脚蹼黑漆漆的洞让我感觉深不可测,像死神的袍子。死神的工作就是拿起镰刀收割生命,而它休息的时候,就是我们活着的时候。
▲ 《死神之憩》脚蹼、钢、混凝土块 2016
这些装置都由堆积、并置、穿插等方式构成,就像中国的榫卯结构那样,可组合、可拆解,关键它们都是可逆的。我认为可逆是可循环重要的前提。▲《漂浮木结》漂浮木、彩色浮泡 2020
我也尊重这些物品本身的状态,不去改造。比如这是一个长满海蛎子的轮胎,轮胎作为人类的垃圾进入海洋,但大自然和其中的海洋生物都没有拒绝它,而是试图努力与之融为一体。这是朋友在青岛海边捡到的干瘪的充气人体模型,寄给了在长岛的我。当我打开包裹后有些惊恐和触动,看到残损的人形物,又会心生悲悯,就想如何以恰当的方式去做一件作品。我想到自己之前在海边捡到很多渔民劳作时带的橡胶手套。人们养殖、捕捞,其实都是从自然中获得资源。过去过度养殖和捕捞的方式,导致了近海水质被污染、渔业资源衰退枯竭、生态系统被破坏,是杀鸡取卵式的操作。假如大自然原本是一个美丽的人,它的眼睛就是海洋的颜色。那些手套就像贪婪之手,如果人类还是自私贪婪、一味索取,那大自然也会被榨取到干瘪,变得不再丰盈美丽,甚至恐怖。这个作品叫做《阿努比斯的天平》,用的是海边原来养海参时称量药剂的天平。这些养殖活动褪去之后,这个天平就被遗弃在海滩上。在古埃及神话中,阿努比斯是亡灵的引导者和守护者,他的主要职责是“审判之秤”的称量工作。天平一端是死者的心脏,另一端是名为玛特的真理之羽。若死者的心脏重量轻于羽毛,就可以得到永生;若重于羽毛,则会被魔鬼吃掉打入地狱。我想,真理之羽肯定有一个承重区间,如果放到现在的话,那应该就是人类对自然的伤害值。▲《阿努比斯的天平》旧天平、羽毛、塑料包裹的木板 2019我也经常通过展览与公众交流,用海岛废弃物、城市废弃物做一些公共艺术作品。比如用海岛上的废旧机械做的寄居蟹、用报废的渔船和废铁做成飞船,也有用液化气罐做的水母,让它们游动在船舱周围。▲ 公共艺术作品 2018-2020(向左滑动查看)这些公共艺术的作品都反映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的主题,也是对中国传统文化里“天人合一”的现代式解读。大学时我系统地研究了西方的现代主义艺术,也通过选修课的学习如《周易解读》体悟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核,我想探索一种东西方文化的融合。
▲ 付军胜绘画作品 2012
毕业后回到家乡烟台,我用这种方法画了一些近代建筑。因为烟台是1861年开埠的城市,是亚洲最早接收西方现代文明的地方之一,这更加促使我反思西方文明主导下的人类现代文明。
▲ 付军胜绘画作品 2013-2016(向左滑动查看)带着这样的思考,今年上半年我展出了一件把“五行”理论融入海滩漂浮物分类的作品。在岛上的第三年,我已经收集到了很多漂浮物,想要分类整理时才意识到物品的庞杂。经历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和对自然变化规律的体悟,直到第七年时,我理解了五行的“金木水火土”。按照这个思维,我从生活、自然、能源、建构、科技五个维度,把漂浮物梳理了出来,借此探讨自然与文明之间的关系。比如水的属性是浸润,标示着生活的维度,这里的漂浮物主要是人们的水、食物、药品等日常生活用品;木的属性是生长,标示着自然,里面有木块、贝壳、骨骼等;火的属性是破灭,标示着能源,其中主要是化石能源的产物,塑料、泡沫、树脂冷凝物等……我们说水生木,实际上是人应该去维护自然;而水克火,是指生活会消耗能源。以此类推,生活、自然、能源、建构、科技之间,相互促进,或者相互制约,我们的文明,或许可以在其中找到更恰当的存在方式。世界上的众生除了我们人类,还有其它的物种。这是我2017年来到海岛上,第一次以手持物的方式记录的海滩漂浮物。刚开始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动物,问了当地渔民才知道是东亚江豚,但不明白为什么只有被切掉的尾鳍。后来我才知道,很多江豚会被渔网误捕。被渔网缠住后,江豚无法返回水面换气,它们使劲挣扎,导致尾鳍与渔网越缠越紧,最后窒息而死。渔民发现后也难以解开,要么把纠缠的渔网剪掉,要么就干脆把尾鳍砍断得了。秋冬季节风浪较大,我经常看到死掉的江豚搁置在海滩上。它们往往已经腐烂,外皮颜色深黑,甚至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没有人愿意去碰触和处理它们。人类对自身的生死非常注重,很有仪式感,对其他物种却不管不顾。我感到有些凄惨和可怜,想为它们修建墓冢来表达对生命的尊重。
2018年秋冬,我陆续修造了十一座东亚江豚的墓冢,并联系环保机构登岛实地考察采样,交予黄海水产研究所,用于研究东亚江豚区域种群、年龄结构等。我也经常在海滩上看到死去的鸟,它们姿态凌乱,有的也已经腐败。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只短耳鸮,它原本那么的漂亮。于是我调整了它的姿态,用海蛎子壳在它周围摆放成卵形,因为鸟类从蛋中来。我又用了干海星、小海螺做装饰,希望用海洋的诗意来抵消死亡的伤感。后来我又陆续做了几个,成为了鸟类的入殓师。这里除了短耳鸮,还有苍鹭和原鸽。不要忘了,有鸟落下的地方,才叫“岛”。如今在长岛上已经八年了,我对人群始终有一种疏离感,更愿意通过艺术的方式与世界交流。有时候看着海面上来往的轮船,感觉这个小岛就像一个小星球。而我通过对海滩漂浮物的观察,可以像考古那样审视我们自身所处的文明和时代。这么多年里,我捡到过一个漂流瓶,来自威海刘公岛,是2021年7月被投放到海中的。漂流瓶里写着一句祝福,“捡到的你我一生平安”。在我2022年生日那天,我在海边捡到一个粉紫色的小熊。与大海共同创作这些年,我们已经形成了默契,我想,这是大海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这是一个婴儿造型的蜡烛,是我在海岛上捡到的第一件漂浮物。当时我正写生,在海滩上发现了它。我们曾经都是婴儿,来到世上,慢慢长大,变成现在的样子。今年刚过完年不久的一天,我收到了世界自然基金会送来的礼物和祝福,里面有两包产自大熊猫国家公园的干木耳。那天零下几度,我自己骑车去海边拾荒,独自一人在岛上,感到有些冷和孤独。我想,这些年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突然想起我第一次见到木耳,是在老家山谷里的苹果树上,那是三四岁的自己第一次感受到自然生命的神奇。我也想到小时候问妈妈,我从哪里来的。妈妈回答我说,是从苹果树下刨地刨出来的。慢慢长大后就不太相信,人不都是妈妈生出来的吗?我又回忆了妈妈回答我的话,那一刻忽然真正明白,我们有身体,也有心灵,我们是妈妈的孩子,也是大自然的孩子。一席广州场正在售票,欢迎您来👏👏
(☝️点击购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