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部分的人类史中,人们观看、聆听、传唱由所属群体的成员创造的故事。而凝聚在这些故事中的强大的文化力量也以符合这个群体利益的方式被创作和利用,当然,成员的利益并非总是相同——源于阶级和地位的分歧始终存在。书写代码和记谱系统的发明扩展了人类记忆和通讯的时空格局,并且创造了那些掌握书写代码并且能够探寻人类知识宝藏的精英阶层。但是刻字和抄写手稿仍是罕见的,因而这些传播技术的发明和使用仅有限地挑战了专为集权者工作的专家对知识的垄断。
工业化始于印刷技术,其中印刷书籍是最早的工业产品。印刷技术的诞生不仅打破了那些集权主义精英的知识垄断,也扩大了传播者超越他们直接社区的影响范围。在欧洲,印刷技术使新的发现、理论和论据得以迅速扩散,因而促进了新教改革和实验科学的兴起。它开启了现代公众时代,即一群彼此未曾谋面、但共享某些意识的人们的松散聚集。印刷技术使出版成为可能,出版又为公众带来了人类社会从未体验过的多元信息和观点的汇聚。在过去五百年里,改变社会观念的政治与社会理论的爆炸式发展正是由印刷文字点燃的。
然而,印刷技术只是工业化的第一阶段。后来的发展,特别是19世纪大规模生产销售的萌发为人类文化史带来始料未及的根本性变化。在平静的前工业化时代,基本必需品和特权待遇都是由同一批劳动者生产,时间、劳作和享乐的分配则由稳定的社会角色和保守的社会制度来决定(“新”被视作可疑,而“传统”受到拥戴),而集体自身的创造性资源及其意义体系在很大程度上支配着文化乐趣的供给。
物种在进化过程中无法对自然环境中不存在的敌人或危险生成防御机制。一位生理学家曾做过这样的假设:如果糖精是一种天然物质,动物就会进化出不同的味觉偏好。但事与愿违——在一项实验中,让一只老鼠在糖水和更甜但毫无营养的糖精溶液之间选择,这只老鼠将因为选择糖精而导致营养不良并最终死亡。同样,过去几个世纪的人类社会史也充分证明,面对“有毒物质”的诱惑,人类的文化防御系统尚未进化形成。许多原住民社会就屈服于那些“乐于助人”的欧洲人所提供的威士忌的致命诱惑。
西方文化以及后来的全球经验再次证明,从19世纪末至20世纪,人类在面对以图像和音响技术为载体的工业化娱乐洪流时,几乎没有抵抗力。正如我们此前提及的,在人类史的大部分时间里,人们所接触的故事、歌曲和图像都是由他们所属社区的成员创造的,传者与受者共处一个基本生活环境。然而,在工业时代,我们发现自己不断面临那些与我们毫无共同之处的人们所生产的文化产品的诱惑,但他们的生产销售行为并不以我们的福祉为归因。在以广告为基础的大众媒体和文化工业时代,我们不断受到娱乐内容的诱惑,正是因为在特定环境中,我们成为了某些人行销商品的猎物。
在前工业化社会的平静生活里,人们所消费的文化几乎全部来源于人们自身的创造,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现在人类每天24小时面对众多声像频道上无尽的竞争性选择。记住:这些无穷无尽的图像、歌曲或故事等“好东西”的供应,并非源于我们的真实诉求,而是因为在某些地方某些人出于商业动机想诱使我们购买产品,或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以便将我们作为“受众商品”售卖给其它商业利益体。
当今的全球经济根本上受资本主义逻辑支配,即坚持利润的持续增长。这有赖于不断生产、分配和消费产品,无论是物质的抑或是日益信息化和数字化的产品。工业国家的市场经济所依仗的持续的、符合信托要求的增长,依赖于数百万消费者愿意持续购买他们不需要的东西,扔掉他们已拥有的可用的东西。一个社会,倘若不具备不断增长的消费体量,并承担随之而来的必然有损环境的废品产出,将在全球经济格局中难以立足。
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工业资本主义呈指数级增长,广告作为刺激并形塑需求的必要机制应运而生,成为商品资本主义生态中的重要构成部分。一个多世纪以来的经验证明,在一个依赖无止境消费的经济体中,卖家仅仅根据需求来确定他们要出售产品的数量或样式是远远不够的。他们必须对需求加以管理,以便消费者在下一季时装、产品和潮流到来之时,能够顺应地感受到并表达出与供给侧相匹配的需求。当生产供应链横跨大洋时,运用社会工程式的需求管理以达到需求匹配供应的要求变得更迫切了。
广告收入是19至20世纪形成的出版帝国赖以建立的基础。在广播和电视成为最新的统治性传播技术之后,在美国(尽管不是在大多数其他国家)也完全以商业化模式运作。报纸和杂志能够以非常低的价格提供给读者,是因为广告商支付了大部分成本并提供了大部分利润。在美国,广播和电视都是“免费”的,因为它们获得了对所有商品征收私有税的权力,即不管消费者看不看,广告费用都会转嫁给消费者。大众文化是一个大产业,它所销售的产品就是它的受众,而它的销售所面向的客户就是商业或政治赞助商,这些赞助商希望把自己的产品兜售给同一批受众,因而向广播电视公司“租借”受众注意力。
随着数字革命的到来,数字技术把以前被称为受众的人们以参与者的身份吸纳进社交媒体不断扩大的嘈杂声中。当公民通过社交媒体成为传播者时,他们并没有摆脱商业信息获得独立性;相反,他们参与的这场无休止的喧嚣,帮助营销者以更为精确的数据定位锁定猎物。
印刷技术曾经是一种自由的技术,它允许那些没有公权力的人进入公共辩论,进而影响社会斗争的进程。当然,报刊所诱发的舆论力量总是引起当权者的注意甚至是愤怒。正如过去几个世纪中的每一场社会运动都把报刊当作武器一样,每一场社会运动不仅要与审查制度作斗争,往往还要同那些它们所反对的派别所执掌的审查制度作斗争。同样,社交媒体时代的新数字技术也是把双刃剑。它们能够使“联系”“组织”和“宣传”达到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广度,但也将使得“监控”实现前所未有的普及与渗透。此外,正当我们每天都从新闻头条中获取信息,社交媒体也为国家实体和边缘派系提供了输出虚假信息和实现操控破坏的新的绝妙机会。
即使触达全球的互联网和社交媒体已经使多样化发声成为现实,工业化的大众媒体仍然执掌着全球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公众群体的其他信息和图像来源。它们时时向全球大多数人言说。不管我们喜不喜欢,世界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有机体,它的神经系统是电信网络。现代工业社会已变得更加一体化和同质化,很少有社区或个人能依然孤立于他们社会的媒体主流,或是发达国家的媒体主流。我们对世界的认知主要来源于这个电子神经系统,大众媒体把以往生活在不同世界中的观众聚集在一起,成为无数组成国家和国际社会的团体的共同基石。在过去从未发生过的是,所有阶层、群体和年龄段的人们高度地共享文化饮宴,而这样的文化安排同他们的原创鲜有关联。今天,我们仍然在期盼“世界信息和通信新秩序”的到来,但全球传播秩序在很大程度上仍由少数强权操控。
如果19世纪见证了通过报刊和书籍而得以传播并繁荣的各式各样对立的观点,那么20世纪的特点是通过电子媒介,特别是电视,实现更加集中化的信息生产与传播。与报刊不同,观看电视不需要读写能力;与电影不同,电视总在播放;与广播不同,电视既能显示又能讲述;与剧院和音乐会都不同,电视不需要人的物理移动,而是直接进入我们的家庭。当然,今天视频通过手机、平板电脑和笔记本电脑被我们随身携带。从摇篮到坟墓,它几乎在人的一生中不间断地在场。看电视不仅优先于阅读,还扼杀了阅读习惯。麦克卢汉为人所熟知的“地球村”的说法既有洞察力也有欺骗性:他准确地指出媒体所带来的信息同质化和共享化,但是他错误地将收听、收看到的信息的二次分享等同于只有真正的社群才会拥有的彼此间的相互交流和对等规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