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的动物园不再让我悲伤或愤怒。走出大门的时候,我思考着为什么。也许是没精力再矫情,也许是麻木。我觉得无趣,干笑着冻到了牙床的那种无趣。
这个冬天的动物园
文 | 叶三
这个冬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我又去了一次动物园。想来上次去动物园应该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拒绝去动物园,并且要求自己对它抱有中年朋克的愤怒。打倒凶残的人类,打倒不自由!这当然是我将生活过于文学化的结果,某种自毁型的矫情。
在这个冬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我觉得我可以了。
游历一个动物园,线路很重要。我深深怀疑动物园的设计者工于心计——总是从爬虫类开始。一些趴在玻璃后面,几乎与假岩石混为一体的两栖类动物。要站很久,才看到鳄鱼的眼皮微弱地动了一下,或者尾巴。它们像一些白痴满怀心事地瞪着空气。它们在思考啥呢?我尝试去感受玻璃另一面的气氛,宁静而厚重。我想起大部头的俄罗斯小说,然后我又想起名牌手袋。
冷血动物实在让我没法移情,小时候去动物园,总以为它们是假的,动物园做来骗我的。村上春树跑去悉尼写奥运会,也去动物园,他饶有兴趣地记下澳洲人叫咸水鳄“小咸”,淡水鳄“小淡”,思及至此,我觉得自己不配写小说。
一条粗壮的蟒蛇被饲养员握着,另一个饲养员用粗棍子将一只小白鼠捅入它嘴里,再继续捅下去。握着它的手不胜怜惜地轻轻揉搓脖子假设在的部位,让白鼠顺利通过。蟒大概不觉得自己有脖子。小白鼠的尾巴在蟒蛇嘴边很不情愿地消失掉。人们举着手机,惊叹着拍摄这难得的一幕。
我从来没在动物园里见过白鼠、苍蝇和蟑螂。从来没有一本正经的牌子告诉我它们的来历出身和习性。这不公平啊。
禽类令我愉快。不会游的在地上啄啄走走,歪头看看,再啄啄走走,唠叨忙碌的样子。会游的优雅地浮在水面上。一群火烈鸟聚在一起,一大团一大团的肉红色,乍一看,像内脏被翻了出来。我远远地看了一会儿。不开屏的孔雀拖着大尾巴走过去。各种号码的鹦鹉,颜色极鲜艳,分门别类站在枝条上,像几群不同党派的议员集合开会。看起来很好吃的肥肥的珍珠鸡。看起来不太好吃的倔强的野雉。
我觉得应该把禽们和两栖爬虫类放在一起,以某种当代艺术的设计思想隔离着混搭。也许鳄鱼们会活泼一些,而禽们会深沉一些。
极大的一间露天笼子,外罩铁丝网,里面,本该生活在高原上的鹰和鹫,认命地与窜访的麻雀飞在同一个高度。这就很折堕了。我很快地离开那里。
据查,动物园里的猛禽有罚没的,有来自社会救助组织的,还有自己飞来留下的。“我们有苦衷啊。”我想它们会这样告诉我。
一头长颈鹿的生平。“1978年生于日本横滨,1980年被赠与上海动物园,1993年7月12日早晨突然腹部剧痛,犄角抵墙,惨不忍睹。虽经全力抢救,终告不治,于上午九时半而亡,留下出生仅28天的第六胎幼鹿,哀叫不已,令人唏嘘……”这头名叫“海滨”的长颈鹿被做成了标本,现在站在玻璃箱里,警醒人类,它死于“误食游客抛掷之食品塑料袋”。
“海滨” 四足孤苦伶仃,毛已半褪。它还活着的同类们伸长脖子,去够树上的叶子。所有食草动物的眼睛都是毛茸茸水汪汪的。五岁那年我摸过一头老牛的鼻子,它转过头来慈祥地看着我,我记得它的眼睛。
贾雷德在《枪炮、病菌与钢铁》中写,可驯化的动物都是可驯化的,不可驯化的动物各有各的不可驯化。“总之,在全世界作为驯化候补者的148种陆生食草类大型野生哺乳动物中,只有14种通过了试验。” 他举了斑马的例子,来论述这条安娜卡列尼娜定律。不曾被驯化的动物,要么拒绝在众目睽睽下做爱, 要么对人类而言利用价值太低。
作为贾雷德的旁证,斑马用屁股朝着我,大象用屁股朝着我,驴也是,野牛和牦牛也是。
六年前我第一次去青藏高原,也是冬天,看到枯黄的草原上一大群一大群悲壮的牦牛,惊呆了。同去的摄影师跑下车,对着吃草的牦牛拍了又拍,牦牛静默着反刍,天长地久地站着。我鸣笛催摄影师上路,一大群牦牛听到,一同缓缓地庄严地抬起头,几百对牦牛角转过来,吓坏了摄影师。
不知不觉,我已置身于哺乳动物之中。大象臭得敦实,狐狸臭得阴险。土狼焦躁地在斗室里一圈圈小跑,夹着一泡尿的样子,也像丢了什么东西在找。更像我有稿要交又写不出的状态。不禁百爪挠心。
猎豹冷漠地趴在树根下,我看见它周身无懈可击的线条。1960年,人类第一次成功在动物园中使一头猎豹出生。这是人类特别有兴趣驯化的物种之一,因为它们跑得比最快的猎犬还要快得多。但谁又见过猎豹在动物园里奔跑。我猜我正看着的这头豹从来不曾在草原上奔跑过。
当今动物园里的动物,野外捕捉已经很少。小部分是友情交换(好多换来的动物因水土不服而死去),大部分靠人工繁育(所有动物园里都有一大群人专门忙这个)。贾雷德认为,在人工环境中繁育是被驯化的一条重要特征——贾老师你看,动物园便是人类从动物驯化史上生生挖下来的一块墙皮。
经过企鹅馆,我没进去。企鹅属于特别难繁育的野生动物——“中国的动物园和动物保护研究所可以向中国国家海洋局极地考察办公室以“用于极地科普教育”名义提出申请,获得批准后由南极科考队负责捕获。”好好地在冰上走着,一不小心就被捉来,放在玻璃房里供人看,再怎么豁达,也会觉得自己命运多舛吧。我宁可所有企鹅都生活在好莱坞的动画片里,能歌又善舞。
孩子们站在老虎和狮子的雕像前供父母拍照。雕像比真的老虎狮子好看很多。动物园里,这两种动物永远在它们的地盘上躺着,有没有太阳都在晒太阳。老虎的肚皮一起一伏,一起一伏。一个男子大声叫它:“老虎!过来!”老虎不为所动。这是对的。
黑熊站起来,对着高墙外的人们作揖,然后一偏头,熟练地张口接住一个桔子。人们遂开心了。人们在远远的熊猫前自拍。成年大熊猫总让我有打扫卫生的冲动,想用刷子在它身上使劲刷,刷出许多肥白的泡沫。它们脏死了。人们脸贴脸地看着猩猩。大猩猩的表情太像人类,猩猩馆太像人类的精神病院,让我害怕。我快速地走过这些地方。
我在狒狒山停留了很久。领头大哥带着夫人坐在高台上捉虱子。母狒狒喂奶,公狒狒打架,幼崽们追逐打闹。这里又热闹又安详,我可以看很久很久不腻。也许是因为狒狒山完整地呈现了一个多层次的种群生活,而又生气勃勃,我觉得整个动物园最合理的地方就是这儿。
一只成年狒狒坐在离狒狒群稍远的地方,专心致志地玩弄自己的阴茎,它把它拉出半尺长,仔细地端详。它的阴茎是鲜红的。我看着它,觉得它很像我熟悉的某个人。到底是谁呢。
这个冬天的动物园不再让我悲伤或愤怒。走出大门的时候,我思考着为什么。也许是没精力再矫情,也许是麻木。我觉得无趣,干笑着冻到了牙床的那种无趣。在那里我没有与任何一只动物对视过,除了“海滨”。我不打算追问它们来自何方,死后又会到哪里;更不打算追问动物园存在的意义,以及如果可以选择,动物们会不会自愿生活在动物园里。
有人告诉我,应该在春天的夜晚去动物园,据说那时,大型猛兽会露出它们的原始面目,整夜整夜地奔突和咆哮。在想象中的一个春夜,我翻过高墙,面对一头猛虎,而它面对一杆枪——这不是危险,而是卑劣。
我想我再也不会去动物园了。
—— 完 ——
题图:上海动物园。摄影:梅二。
视频:梅二影像作品,拍摄于2016年2月22日,音乐由Running Blue乐队的Max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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