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回故乡时，仍是少年
文｜韩浩月
我的故乡在山东郯城县，是山东的南大门，出了门就是江苏，就是南方。因为少小离家，每年春节回来时，总是在县城活动，很少有机会概览家乡全貌，对于故乡的印象，长久地停留于老电影院、老汽车站、烈士陵园等少数几个场所。今年暑假有了自由身，可以早早地回来，花上两三天的时间，再次去了解家乡，所受的触动，远远大于想象。
熟悉的地方没有景色，近二十年来，故乡无数次被我写进文章里，但我无法知道，自己究竟是否真的了解故乡。网上有句流行语，叫“愿你归来时，仍是少年”，在我第一次有了强烈想要回到故乡的愿望后，却已经不折不扣进入了中年，不但自己头上近半的头发变白，家乡的老友，也多已两鬓白发。
一个人与家乡的联系，无外乎血缘、家庭。一个人逐渐与家乡产生陌生感，主要源自对家乡风物失去了进一步地亲近。或是出乎这样的考虑，与家乡的朋友在这个暑期开启了一段重新认识家乡的旅程。
孔子与程子在此倾盖交谈。
在接近傍晚的时刻，来到了倾盖亭，这是一个新建不久的亭子，传说孔子游历列国经于此，路遇诸子百家中的程子，两人倾盖交谈。程子是春秋时期邢台市内丘人，至于他如何会到了山东郯城，与孔子为何会巧遇，不得而知。但倾盖交谈的画面却是可以想象的，所谓倾盖，即两个人的轿子相互倾斜，轿顶衔接在一起挡住骄阳。孔子与程子“语终日”，也就是说，谈到了差不多日落时分，他们谈论的内容是什么，史书并没有详细地记载，好像那个时候的人们也重形式轻内容，两位圣人能够惺惺相惜，就足够构成一段佳话了。
郯子公园门前的郯子塑像。
很长一段时间，我错以为与孔子交谈的人是郯子。要知道郯子是郯国的国君，按照现在的接待规格标准要求，郯子与孔子倾盖相谈，更符合人们的期待。据记载，郯子治郯时讲道德、施仁义，郯地文化繁荣。鲁昭公十七年，郯子前往鲁国朝拜，昭公设宴款待，席间有人问起缘故帝王少昊氏以鸟为官员命名之事，郯子对这个问题给予了十分详尽地解答，当时孔子在鲁国当一个小官，年龄二十七岁，尚未名满天下，于是随后专门赴郯请教郯子，于是便有了韩愈《师说》中所记的“孔子师郯子”。
我家乡人熟知这个典故，但似乎并不为此骄傲，郯子固然有英名，但最伟大的人仍然是孔子，不能因为孔子曾求教于郯子，便觉得郯子比孔子了不起。山东人的自谦，也不允许掺杂自傲的成分。所以，很少有人拿这个典故说事。
马陵之战的古战场遗址。
齐魏马陵之战示意图。
古战场遗址公园简介。
遗址公园内新修的栈道。
若论郯城最具历史感的地方，比“孔子师郯子”更重要的事情还有许多。比如著名的齐魏马陵之战的古战场遗址就在这里。马陵之战发生于公元前341年，这场战争是一场同门师弟之间的残杀，同拜于鬼谷子门下的庞涓，曾因嫉妒师兄孙膑的才华，设计刮去了孙膑的膝盖骨，害得师兄只能依靠担架行走，但在马陵之战中，孙膑大仇得报，利用马陵山的险峻地形，引诱庞涓部队深入，一举歼灭，据说这场战役共有十万士兵参与，堪称史诗之战。
重走马陵之战古战场，正值入伏第一天，马陵山谷暑气蒸腾，植物气息四溢，因为周边环境保护得好，仿佛置身于两千多年前的古战场，树是古时的树，风是古时的风，蝉鸣是古时的蝉鸣，草丛见飞起的蝴蝶，像是刚从战士的铠甲上离开，十万人的呐喊砸在石头上又销声匿迹，十多岁的士兵死在他们最好的年纪……只有天空的云是新的，它在晴好的天气飘来，把往事又再瞄了一眼，看了一遍。
郯城麦坡地震遗址。
麦坡地震断层图。
马陵山地质公园游览说明。
比马陵之战更惨烈的历史事件，是著名的郯城大地震。这场大地震发生于康熙年间，1668年7月25日晚，震级高达8.5级，是中国大陆东部板块内部发生的最强烈的一次地震，破坏性约为唐山大地震的11倍。我上小学的时候听过语文老师讲过这次地震，他说地震之前郯城的首席行政长官前往京城汇报工作，回郯路上知晓了地震信息，等到他赶回郯城时，整个县城竟然无一人生存。这个故事在我童年时留下深深的阴影，长久以来，每每想到那位县长大人，就会浮现他四肢着地、痛哭流涕的场景。对于当时的人来说，地震是诅咒，是毁灭，是世界末日，它所留下的阴影，需要千百年的时间慢慢驱逐。
因为有马陵之战和那场大地震，故乡的文化形象，一直是一座苦难之城。想到故乡，脑海里交织浮现的是它的深厚文化底蕴、悲壮的战争史诗、以及大自然赋予的深刻伤痕。许多人形容家乡，爱用“神奇的土地”这个略显俗套的说法，但我的故乡的确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这片土地纵然曾盲目疮痍，却能够神奇地抚平创伤，再次以肥沃的土地和唯美的自然与人文景观，滋养数以百万计的人们。
老神树全景。
至今仍硕果累累。
充满历史沧桑感的树身。
在故乡，最神奇莫过于那棵老神树。老神树是家乡30万亩银杏林、2万多株古树中的祖先，它的树龄超过3000年，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树（没有之一）。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去看老神树，进园时买了一兜苹果，嫌拎着重放在了老神树脚下一个不太引人关注的地方，心中默念请老神树帮我看着苹果别丢了，等临走时再来找，那兜苹果已经不翼而飞。这不怪老神树，怪我太年轻。
现在，我在盛夏又去拜谒它，它枝叶繁茂，生命活力如壮年。老神树方圆几十米，没有任何树木植物，它孤独又雄伟，如一头不容别人接近的雄狮。它的根系据说盘踞地下数十亩地，有的直接通往不远处的河底汲水。它比别的银杏早一个月泛绿，迟一个月落叶，而且一旦落叶的时候，肯定会在四个小时内全部落净。每年落叶时刻，金黄的银杏叶翩翩飞舞，游人如织，其情其景，无比震撼。在用手抚摸它粗糙但却充满肌理感的皮肤时，有那么一个瞬间，真的仿佛感觉到了它的呼吸与心跳。
我以奔跑的心态重走故乡，我要稍微花费一点力气来掩饰自己的孩童心态。重新发现故乡如同再次亲近母亲，全部了解她的青春、她的沧桑和她的故事之后，会产生一种掺杂了感恩、向往、回归、愉悦等元素的情感。这种情感是属于青少年的，这种情感可能会在一段时间里被磨损、损耗一些，但会在某一个时刻重新充盈于血脉当中，让人心情激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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