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九回
中乡魁宝玉却尘缘
沐皇恩贾家延世泽
话说莺儿见宝玉说话,摸不着头脑,正自要走,只听宝玉又说道:“傻丫头,我告诉你罢!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你跟着他,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你袭人姐姐是靠不住的,只要往后你尽心伏侍他就是了。日后或有好处,也不枉你跟着他熬了一场!”
莺儿听着前头象话,后头说的又有些不像了,便道:“我知道了,姑娘还等我呢。二爷要吃果子时,打发小丫头叫我就是了。”宝玉点头,莺儿才去了。一时,宝钗、袭人回来,各自房中去了。不提。
且说过了几天,便是场期。
别人只知盼望他爷儿两个作了好文章,便可以高中的了,只有宝钗见宝玉的功课虽好,只是那有意无意之间,却别有一种冷静的光景。
知他要进场了,头一件,叔侄两个都是初次赴考,恐人马拥挤,有什么失闪;第二件,宝玉自和尚去后,总不出门,虽然见他用功喜欢,只是改的太速太好了,反倒有些信不及,只怕又有什么变故。
所以进场的头一天,一面派了袭人带了小丫头们同着素云等,给他爷儿两个收拾妥当,自己又都过了目,好好的搁起,预备着;一面过来同李纨回了王夫人,拣家里老成的管事的多派了几个,只说怕人马拥挤碰了。
次日,宝玉、贾兰换了半新不旧的衣服、欣然过来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嘱咐道:“你们爷儿两个都是初次下场,但是你们活了这么大,并不曾离开我一天。就是不在我跟前,也是丫头媳妇们围着,何曾自己孤身睡过一夜?
今日各自进去,孤孤凄凄,举目无亲,须要自己保重!早些作完了文章出来,找着家人,早些回来,也叫你母亲媳妇们放心。”
王夫人说着,不免伤起心来。
贾兰听一句答应一句。只见宝玉一声不哼,待王夫人说完了,走过来给王夫人跪下,满眼流泪,磕了三个头,说道:
“母亲生我一世,我也无可答报。只有这一入场,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个举人出来,那时太太喜欢喜欢,便是儿子一辈子的事也完了。一辈子的不好,也都遮过去了。”
王夫人听了,更觉伤心,便道:“你有这个心,自然是好的,可惜你老太太不能见你的面了!”一面说,一面哭着拉他。
那宝玉只管跪着,不肯起来,便说道:“老太太见与不见,总是知道的,喜欢的。既能知道了,喜欢了,便是不见也和见了的一样。只不过隔了形质,并非隔了神气啊。”
李纨见王夫人和他如此,一则怕勾起宝玉的病来,二则也觉得光景不大吉祥,连忙过来说道:
“太太,这是大喜的事,为什么这样伤心?况且宝兄弟近来很知好歹,很孝顺,又肯用功。只要带了侄儿进去,好好的作文章,早早的回来,写出来请咱们的世交老先生们看了,等着爷儿两个都报了喜就完了。”一面叫人搀起宝玉来。
宝玉却转过身来给李纨作了个揖,说:“嫂子放心!我们爷儿两个都是必中的。日后兰哥还有大出息,大嫂子还要带凤冠穿霞帔呢。”
李纨笑道:“但愿应了叔叔的话,也不枉……”
说到这里,恐怕又惹起王夫人的伤心来,连忙咽住了。宝玉笑道:“只要有了个好儿子,能够接绪祖基,就是大哥哥不能见,也算他的后事完了。”
李纨见天气不早了,也不肯尽着和他说话,只好点点头儿。此时宝钗听得,早已呆了。这些话,不但宝玉说的不好,便是王夫人、李纨所说,句句都是不祥之兆,却又不敢认真,只得忍泪无言。
那宝玉走到跟前,深深的作了一个揖。
众人见他行事古怪,也摸不着是怎么样,又不敢笑他。只见宝钗的眼泪直流下来,众人更是纳罕。又听宝玉说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着太太,听我的喜信儿罢!”
宝钗道:“是时候了,你不必说这些唠叨话了。”
宝玉道:“你倒催的我紧,我自己也知道该走了!”回头见众人都在这里,只没惜春、紫鹃,便说道:“四妹妹和紫鹃姐姐跟前,替我说罢。他们两个横竖是再见的。”
众人见他的话又像有理,又像疯话。
大家只说他从来没出过门,都是太太的一套话招出来的,不如早早催他去了就完了事了,便说道:“外面有人等你呢,你再闹就误了时辰了。”
宝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闹了!完了事了!”
众人也都笑道:“快走罢!”
独有王夫人和宝钗娘儿两个倒像生离死别的一般,那眼泪也不知从那里来的,直流下来,几乎失声哭出。但见宝玉嘻天哈地,大有疯傻之状,遂从此出门而去。正是:“走来名利无双地,打出樊笼第一关。”
不言宝玉、贾兰出门赴考。
且说贾环见他们考去,自己又气又恨,便自大为王,说:“我可要给母亲报仇了!家里一个男人没有,上头大太太依了我,还怕谁!”
想定了主意,跑到邢夫人那边请了安,说了些奉承的话。那邢夫人自然喜欢,便说道:“你这才是明理的孩子呢!像那巧姐儿的事,原该我作主的,你琏二哥胡涂,放着亲奶奶,倒托别人去!”
贾环道:“人家那头儿也说了:
只认得这一门子,现在定了,还要备一分大礼来送太太呢。如今太太有了这样的藩王孙女女婿,还怕大老爷没大官做么?不是我说自己的太太:他们有了元妃姐姐,便欺压的人难受!将来巧姐别也是这样没良心,等我去问问他。”
邢夫人道:“你也该告诉他,他才知道你的好处。只怕他父亲在家也找不出这么门子好亲事来!但只平儿那个胡涂东西,他倒说这件事不好,说是你太太也不愿意:想来恐怕我们得了意。若迟了,你二哥回来,又听人家的话,就办不成了。”
贾环道:“那边都定了,只等太太出了八字。王府的规矩,三天就要来娶的。但是一件,只怕太太不愿意,那边说是不该娶犯官的孙女,只好悄悄的抬了去;等大老爷免了罪,做了官,再大家热闹起来。”
邢夫人道:“这有什么不愿意?也是礼上应该的。”
贾环道:“既这么着,这帖子太太出了就是了。”
邢夫人道:“这孩子又胡涂了!里头都是女人,你叫蔷哥儿写了一个就是了。”
贾环听说,喜欢的了不得,连忙答应了出来,赶着和贾芸说了,邀着王仁到那外藩公馆立文书,兑银子去了。那知刚才所说的话早被跟邢夫人的丫头听见。那丫头是求了平儿才挑上的,便抽空儿赶到平儿那里,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
平儿早知此事不好,已和巧姐细细的说明。
巧姐哭了一夜,必要等他父亲回来作主,大太太的话不能遵;今儿又听见这话,便大哭起来,要和太太讲去。平儿急忙拦住道:
“姑娘且慢着!大太太是你的亲祖母。他说二爷不在家,大太太做得主的,况且还有舅舅做保山。他们都是一气,姑娘一个人,那里说得过呢?我到底是下人,说不上话去。如今只可想法儿,断不可冒失的!”
邢夫人那边的丫头道:“你们快快的想主意,不然,可就要抬走了!”说着,各自去了。
平儿回过头来,见巧姐哭作一团,连忙扶着道:“姑娘,哭是不中用的!如今是二爷彀不着。听见他们的话头……”
这句话还没说完,只见邢夫人那边打发人来告诉:“姑娘大喜的事来了!叫平儿将姑娘所有应用的东西料理出来。若是陪送呢,原说明了,等二爷回来再办。”
平儿只得答应了回来。又见王夫人过来。
巧姐儿一把抱住,哭得倒在怀里。王夫人也哭道:“妞儿不用着急!我为你吃了大太太好些话,看来是扭不过来的。我们只好应着缓下去,即刻差个家人赶到你父亲那里去告诉。”
平儿道:“太太还不知道么?早起三爷在大太太跟前说了:什么外藩规矩,三日就要过去的。如今大太太已叫芸哥儿写了名字年庚去了,还等待二爷么?”
王夫人听说是三爷,便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呆了半天,一迭声叫找贾环。找了半天,人回:“今早同蔷哥儿王舅爷出去了。”
王夫人问:“芸哥呢?”
众人回说:“不知道。”
巧姐屋内人人瞪眼,都无方法。王夫人也难和邢夫人争论,只有大家抱头大哭。正闹着,一个婆子进来回说:“后门上的人说,那个刘老老又来了。”
王夫人道:“咱们家遭了这样事,那有工夫接待人,不拘怎么回了他去罢。”
平儿道:“太太该叫他进来,他是姐儿的干妈,也得告诉告诉他。”
王夫人不言语。那婆子便带了刘老老进来。
各人见了问好。刘老老见众人的眼圈儿通红,也摸不着头脑,迟了一会子,问道:“怎么了?太太姑娘们必是想二姑奶奶了。”
巧姐儿听见提起他母亲,越发大哭起来。平儿道:“老老别说闲话。你既是姑娘的干妈,也该知道的。”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
把个刘老老也吓怔了,等了半天,忽然笑道:“你这样一个伶俐姑娘,没听见过‘鼓儿词’么?这上头的法儿多着呢,这有什么难的?”
平儿赶忙问道:“老老!你有什么法儿?快说罢!”
刘老老道:“这有什么难的呢?一个人也不叫他们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
平儿道:“这可是混说了!我们这样人家的人,走到那里去?”
刘老老道:“只怕你们不走,你们要走,就到我屯里去。我就把姑娘藏起来,即刻叫我女婿弄了人,叫姑娘亲笔写个字儿,赶到姑老爷那里,少不得他就来了:可不好么?”
平儿道:“大太太知道呢?”
刘老老道:“我来,他们知道么?”
平儿道:“大太太住在前头,他待人刻薄,有什么信,没人送给他的。你若前门走来,就知道了;如今是后门来的,不妨事。”
刘老老道:“咱们说定了几时,我叫女婿打了车来接了去。”
平儿道:“这还等得几时吗?你坐着罢。”
急忙进去,将刘老老的话,避了旁人告诉了。王夫人想了半天不妥当。平儿道:“只好这样!为的是太太,才敢说明。太太就装不知道,回来倒问大太太。我们那里就有人去,想二爷回来也快。”
王夫人不言语,叹了一口气。巧姐儿听见,便和王夫人道:“求太太救我!横竖父亲回来只有感激的!”
平儿道:“不用说了,太太回去罢。只要太太派人看屋子。”
王夫人道:“掩密些!你们两个人的衣服铺盖是要的啊。”
平儿道:“要快走才中用呢!若是他们定了回来,就有饥荒了!”
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便道:“是了,你们快办去罢!有我呢!”
于是王夫人回去,倒过去找邢夫人说闲话儿,把邢夫人先绊住了。平儿这里便遣人料理去了,嘱咐道:“倒别避人。有人进来看见,就说是大太太吩咐的,要一辆车子送刘老老去。”
这里又买嘱了看后门的人雇了车来。
平儿便将巧姐装做青儿模样,急急的去了。后来平儿只当送人,眼错不见,也跨上车去了。原来近日贾府后门虽开,只有一两个人看着,余外虽有几个家下人,因房大人少,空落落的,谁能照应?
且邢夫人又是个不怜下人的。
家人明知此事不好,又都感念平儿的好处,所以通同一气,放走了巧姐。邢夫人还自和王夫人说话,那里理会?只有王夫人甚不放心,说了一回话,悄悄的走到宝钗那里坐下,心里还是惦记着。
宝钗见王夫人神色恍惚,便问:“太太的心里有什么事?”
王夫人将这事背地里和宝钗说了。宝钗道:“险得很!如今得快快儿的叫芸哥儿止住那里才妥当。”
王夫人道:“我找不着环儿呢!”
宝钗道:“太太总要装作不知,等我想个人去叫大太太知道才好。“王夫人点头,一任宝钗想人。暂且不言。
且说外藩原是要买几个使唤的女人,据媒人一面之辞,所以派人相看。相看的人回去,禀明了藩王。藩王问起人家,众人不敢隐瞒,只得实说。
那外藩听了,知是世代勋戚,便说:“了不得!这是有干例禁的,几乎误了大事!况我朝觐已过,便要择日起程。倘有人来再说,快快打发出去!”
这日恰好贾芸、王仁等递送年庚,只见府门里头的人便说:“奉王爷的命说,敢拿贾府的人来冒充民女者,要拿住究治的!如今太平时候,谁敢这样大胆?”
这一嚷,唬得王仁等抱头鼠窜的出来,埋怨那说事的人,大家扫兴而散。贾环在家候信,又闻王夫人传唤,急得烦躁起来,见贾芸一人回来,赶着问道:“定了么?”
贾芸慌忙跺足道:“了不得,了不得!不知谁露了风了!”还把吃亏的话说了一遍。
贾环气得发怔,说:“我早起在大太太跟前说的这样好,如今怎么样处呢?这都是你们众人坑了我了!”正没主意,听见里头乱嚷,叫着贾环等的名字,说:“大太太二太太叫呢!”
两个人只得蹭进去。只见王夫人怒容满面,说:“你们干的好事!如今逼死了巧姐和平儿了。快快的给我找还尸首来完事!”
两个人跪下。贾环不敢言语。
贾芸低头说道:“孙子不敢干什么。为的是邢舅太爷和王舅爷说给巧妹妹作媒,我们才回太太们的。大太太愿意,才叫孙子写帖儿去的。人家还不要呢,怎么我们逼死了妹妹呢?”
王夫人道:“环儿在大太太那里说的,三日内便要抬了走。说亲作媒,有这样的么?我也不问,你们快把巧姐儿还了我们,等老爷回来再说!”
邢夫人如今也是一句话儿说不出了,只有落泪。王夫人便骂贾环说:“赵姨娘这样混账东西,留的种子也是这混账的!”说着,叫丫头扶了,回到自己房中。
那贾环、贾芸、邢夫人,三个人互相埋怨,说道:“如今且不用埋怨。想来死是不死的,必是平儿带了他到那什么亲戚家躲着去了。”
邢夫人叫了前后的门上人来骂着,问:“巧姐儿和平儿,知道那里去了?”
岂知下人一口同音,说是:
“大太太不必问我们,问当家的爷们就知道了。请大太太也不用闹,等我们太太问起来,我们有话说。要打大家打,要罚大家都罚。自从琏二爷出了门,外头闹的还得了!我们的月钱月米是不给了!赌钱喝酒,闹小旦,还接了外头的媳妇儿到宅里来,这不是爷吗?”
说得贾芸等顿口无言。
王夫人那边又打发人来催说:“叫爷们快找来!”
那贾环等急得恨无地缝可钻,又不敢盘问巧姐那边的人。明知众人深恨,是必藏起来了,但是这句话怎敢在王夫人面前说?只得各处亲戚家打听,毫无踪迹。里头一个邢夫人,外头环儿等,这几天闹的昼夜不宁。
看看到了出场日期,王夫人只盼着宝玉、贾兰回来。等到晌午,不见回来,王夫人、李纨、宝钗着忙,打发人去到下处打听。去了一起,又无消息,连去的人也不来了。
回来又打发一起人去,又不见回来。
三个人心里如热油熬煎。等到傍晚,有人进来,见是贾兰。众人喜欢,问道:“宝二叔呢?”
贾兰也不及请安,便哭道:“二叔丢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便怔了半天,也不言语,便直挺挺的躺倒床上,亏得彩云等在后扶着,下死的叫醒转来,哭着。见宝钗也是白瞪两眼,袭人等已哭得泪人一般,只有哭着骂贾兰道:“胡涂东西!你同二叔在一处,怎么他就丢了?”
贾兰道:“我和二叔在下处是一处吃,一处睡,进了场,相离也不远,刻刻在一处的。今儿一早,二叔的卷子早完了,还等我呢。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交了卷子,一同出来,在龙门口一挤,回头就不见了。
我们家接场的人都问我。李贵还说:‘看见的,相离不过数步,怎么一挤就不见了?’现叫李贵等分头的找去。我也带了人,各处号里都找遍了,没有,我所以这时候才回来。”
王夫人是哭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宝钗心里已知八九;袭人痛哭不已;贾蔷等不等吩咐,也是分头而去。可怜荣府的人,个个死多活少,空备了接场的酒饭。
贾兰也都忘了辛苦,还要自己找去。倒是王夫人拦住道:“我的儿!你叔叔丢了,还禁得再丢了你么?好孩子,你歇歇去罢!”
贾兰那里肯听?尤氏等苦劝不止。众人中只有惜春心里却明白了,只不好说出来,便问宝钗道:“二哥哥带了玉去了没有?”
宝钗道:“这是随身的东西,怎么不带?”
惜春听了,便不言语。袭人想起那日抢玉的事来,也是料着那和尚作怪,柔肠几断,珠泪交流,呜呜咽咽,哭个不住。
追想当年宝玉相待的情分:“有时怄他,他便恼了,也有一种令人回心的好处,那温存体贴,是不用说了;若怄急了他,便赌誓说做和尚。谁知今日却应了这句话了!”
不言袭人苦想,却说那天已是四更,并没个信儿。李纨怕王夫人苦坏了,极力劝着回房。众人都跟着伺候,只有邢夫人回去。贾环躲着不敢出来。
王夫人叫贾兰去了,一夜无眠。次日天明,虽有家人回来,都说:“没有一处不寻到,实在没有影儿。”
于是薛姨妈、薛蝌、史湘云、宝琴、李婶娘等接二连三的过来请安问信。如此一连数日,王夫人哭得饮食不进,命在垂危。忽有家人回道:“海疆来了一人,口称统制大人那里来的,说:我们家的三姑奶奶,明日到京了。”
王夫人听说探春回京,虽不能解宝玉之愁,那个心略放了些。到了明日,果然探春回来。众人远远接着,见探春出挑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鲜明。看见王夫人形容枯槁,众人眼肿腮红,便也大哭起来,哭了一会,然后行礼。
看见惜春道姑打扮,心里很不舒服。
又听见宝玉心迷走失,家中多少不顺的事,大家又哭起来。还亏得探春能言,见解亦高,把话来慢慢儿的劝解了好些时,王夫人等略觉好些。
至次日,三姑爷也来了,知有这样事,留探春住下劝解。跟探春的丫头老婆也与众姐妹们相聚,各诉别后情事。从此,上上下下的人,竟是无昼无夜,专等宝玉的信。
那一夜五更多天,外头几个家人进来,到二门口报喜。几个小丫头乱跑进来,也不及告诉大丫头了,进了屋子,便说:“太太奶奶们大喜!”
王夫人打量宝玉找着了,便喜欢的站起身来说:“在那里找着的?快叫他进来!”
那人道:“中了第七名举人。”
王夫人道:“宝玉呢?”
家人不言语。王夫人仍旧坐下。
探春便问:“第七名中的是谁?”
家人回说:“是宝二爷。”
正说着,外头又嚷:“兰哥儿中了!”
那家人赶忙出去,接了报单回禀,见贾兰中了一百三十名。李纨心下自然喜欢,但因不见了宝玉,不敢喜形于色。王夫人见贾兰中了,心下也是喜欢,只想:“若是宝玉一回来,咱们这些人,不知怎样乐呢!”
独有宝钗心下悲苦,又不好掉泪。众人道喜,说是:“宝玉既有中的命,自然再不会丢的,不过再过两天,必然找的着。”
王夫人等想来不错,略有笑容,众人便趁势劝王夫人等多进了些饮食。只见三门外头焙茗乱嚷说:“我们二爷中了举人,是丢不了的了!”
众人问道:“怎么见得?”
焙茗道:“‘一举成名天下闻’,如今二爷走到那里,那里就知道的,谁敢不送来!”
里头的众人都说:“这小子虽是没规矩,这句话是不错的。”
惜春道:“这样大人了,那里有走失的?只怕他勘破世情,入了空门,这就难找着他了!”
这句话又招的王夫人等都大哭起来。李纨道:“古来成佛作祖成神仙的,果然把爵位富贵都抛了,也多得很。”
王夫人哭道:“他若抛了父母,这就是不孝,怎能成佛作祖?”
探春道:“大凡一个人,不可有奇处。二哥哥生来带块玉来,都道是好事;这么说起来,都是有了这块玉的不好。若是再有几天不见,我不是叫太太生气,就有些原故了。只好譬如没有生这位哥哥罢了。果然有来头成了正果,也是太太几辈子的修积。”
宝钗听了不言语。袭人那里忍得住?
心里一疼,头上一晕,便栽倒了。王夫人看着可怜,命人扶他回去。贾环见哥哥侄儿中了,又为巧姐的事,大不好意思,只抱怨芸、蔷两个。知道探春回来,此事不肯干休,又不敢躲开,这几天竟是如在荆棘之中。
次日,贾兰只得先去谢恩,知道甄宝玉也中了,大家序了同年。提起贾宝玉心迷走失,甄宝玉叹息劝慰。知贡举的将考中的卷子奏闻,皇上一一的披阅,看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达的。
见第七名贾宝玉是金陵籍贯,第一百三十名又是金陵贾兰,皇上传旨询问:“两个姓贾的是金陵人氏,是否贾妃一族?”
大臣领命出来,传贾宝玉、贾兰问话。
贾兰将宝玉场后迷失的话,并将三代陈明,大臣代为转奏。皇上最是圣明仁德,想起贾氏功勋,命大臣查覆。大臣便细细的奏明。皇上甚是悯恤,命有司将贾赦犯罪情由,查案呈奏。
皇上又看到“海疆靖寇班师善后事宜”一本,奏的是“海宴河清,万民乐业”的事。皇上圣心大悦,命九卿叙功议赏,并大赦天下。
贾兰等朝臣散后,拜了座师,并听见朝内有大赦的信,便回了王夫人等。合家略有喜色,只盼宝玉回来。薛姨妈更加喜欢,便要打算赎罪。
一日,人报甄老爷同三姑爷来道喜,王夫人便命贾兰出去接待。不多一时,贾兰进来,笑嘻嘻的回王夫人道:
“太太们大喜了。甄老爷在朝内听见有旨意,说是大爷爷的罪名免了;珍大爷不但免了罪,仍袭了宁国三等世职。荣国世职,仍是爷爷袭了,俟丁忧服满,仍升工部郎中。所抄家产,全行赏还。二叔的文章,皇上看了甚喜。
问知元妃兄弟,北静王还奏说人品亦好,皇上传旨召见。众大臣奏称:‘据伊侄贾兰回称出场时迷失,现在各处寻访。’皇上降旨,着五营各衙门用心寻访。这旨意一下,请太太们放心,皇上这样圣恩,再没有找不着的!”
王夫人等这才大家称贺,喜欢起来。
只有贾环等心下着急,四处找寻巧姐。那知巧姐随了刘老老,带着平儿出了城,到了庄上,刘老老也不敢轻亵巧姐,便打扫上房,让给巧姐、平儿住下。每日供给,虽是乡村风味,倒也洁净;又有青儿陪着,暂且宽心。
那庄上也有几家富户,知道刘老老家来了贾府姑娘,谁不来瞧?都道是天上神仙,也有送菜果的,也有送野味的,倒也热闹。内中有个极富的人家姓周,家财巨万,良田千顷。只有一子,生得文雅清秀,年纪十四岁。
他父母延师读书,新近科试中了秀才。那日他母亲看见巧姐,心里羡慕,自想:“我是庄家人家,那里配得起这样世家小姐?……”
只顾呆想。刘老老早看出他的心事来,便说:“你的心事我知道了,我给你们做个媒罢。”
周妈妈笑道:“你别哄我。他们什么人家,肯给我们庄家人?”
刘老老道:“说着瞧罢。”
于是两人各自走开。刘老老惦记着贾府,叫板儿进城打听。那日恰好到宁荣街,只见有好些车轿在那里,板儿便在邻近打听。说是:“宁荣两府复了官,赏还抄的家产,如今府里又要起来了。只是他们的宝玉中了举,不知走到那里去了。”
板儿心里喜欢,便要回去。又见好几匹马到来,在门前下马,只见门上打千儿请安,说:“二爷回来了!大喜!大老爷身上安了么?”
那位爷笑着道:“好了!又遇恩旨,就要回来了。”
还问:“那些人做什么的?”
门上回说:“是皇上派官在这里下旨意,叫人领家产。那位爷便喜喜欢欢的进去。板儿料是贾琏,也不再打听,赶忙回去告诉他外祖母。
刘老老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去给巧姐儿道喜,将板儿的话说了一遍。平儿笑说道:“可是亏了老老这样一办!不然,姑娘也摸不着这好时候儿了。”
巧姐更自喜欢。正说着,那送贾琏信的人也回来了,说是:“姑老爷感激得很,叫我一到家,快把姑娘送回去。又赏了我好几两银子。”
刘老老听了得意,便叫人赶了两辆车,请巧姐、平儿上车。巧姐等在刘老老家住熟了,反是依依不舍。更有青儿哭着,恨不能留下。刘老老见他不忍相别,便叫青儿跟了进城,一径直奔荣府而来。
且说贾琏先前知道贾赦病重,赶到配所,父子相见,痛哭了一场,渐渐的好起来。贾琏接着家书,知道家中的事,禀明贾赦回来,走到中途,听得大赦,又赶了两天。今日到家,恰遇颁赏恩旨。
里面邢夫人等正愁无人接旨,虽有贾兰,终是年轻。人报琏二爷回来,大家相见,悲喜交集。此时也不及叙话,即到前厅,叩见了钦命大人。问了他父亲好,说:“明日到内府领赏。宁国府第,发交居住。”
众人起身辞别。
贾琏送出门去,见有几辆屯车,家人们不许停歇,正在吵闹。贾琏早知道是巧姐来的车,便骂家人道:“你们这一起胡涂忘八崽子!我不在家,就欺心害主,将姐儿都逼走了,如今人家送来,还要拦阻!必是你们和我有什么仇么?”
众家人原怕贾琏回来不依,想来少时才破,岂知贾琏说得更明,心下不懂,只得站着回道:“二爷出门,奴才们有病的,有告假的,都是三爷、蔷大爷、芸二爷作主,不与奴才们相干。”
贾琏道:“什么混账东西!我完了事,再和你们说。快把车赶进来!”
贾琏进去,见邢夫人也不言语,转身到了王夫人那里,跪下磕了个头,回道:“姐儿回来了,全亏太太周全!环兄弟也不用说他了。只是芸儿这东西,他上回看家,就闹乱儿;如今我去了几个月,便闹到这样。回太太的话:这种人,撵了他,不往来也使得的!”
王夫人道:“王仁这下流种子为什么也是这样坏!”
贾琏道:“太太不用说了,我自有道理。”
正说着,彩云等回道:“姐儿进来了。”
于是巧姐儿见了王夫人,虽然别不多时,想起那样逃难的景况,不免落下泪来。巧姐儿也便大哭。贾琏忙过来道谢了刘老老。
王夫人便拉他坐下,说起那日的话来。
贾琏见了平儿,外面不好说别的,心里十分感激,眼中不觉流泪。自此,益发敬重平儿,打算等贾赦回来,要扶平儿为正。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邢夫人正恐贾琏不见了巧姐,必有一番的周折;又听见贾琏在王夫人那里,心下更是着急,便叫丫头去打听。回来说是巧姐儿同着刘老老在那里说话儿呢,邢夫人才如梦初觉,知是他们弄鬼,还抱怨王夫人:“调唆的我母子不和!到底不知是那个送信给平儿的?”
正问着,只见巧姐同着刘老老,带了平儿,王夫人在后头跟着进来,先把头里的话都说在贾芸、王仁身上,说:“大太太原是听见人说,为的是好事。那里知道外头的鬼?”
邢夫人听了,自觉羞惭,想起王夫人主意不差,心里也服。于是邢、王二夫人,彼此倒心下相安了。
平儿回了王夫人,带了巧姐到宝钗那里来请安,各自提各自的苦处。又说到:“皇上隆恩,咱们家该兴旺起来了。想来宝二爷必回来的。”
正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慌慌张张的跑来说道:“袭人不好了!”
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二〇回
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
话说宝钗听秋纹说袭人不好,连忙进去瞧看,巧姐儿同平儿也随着。走到袭人炕前,只见袭人心痛难禁,一时气厥。宝钗等用开水灌了过来,仍旧扶他睡下,一面传请大夫。巧姐儿因问宝钗道:“袭人姐姐怎么病到这个样儿?”
宝钗道:“大前儿晚上,哭伤了心了,一时发晕栽倒了。太太叫人扶他回来,他就睡倒了。因外头有事,没有请大夫瞧他,所以致此。”
说着,大夫来了,宝钗等略避。
大夫看了脉,说是急怒所致,开了方子去了。原来袭人模糊听见说,宝玉若不回来,便要打发屋里的人都出去,一急,越发不好了。
到大夫瞧后,秋纹给他煎药。他各自一人躺着,神魂未定,好像宝玉在他面前,恍惚又像是见个和尚,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揭着看,还说道:“你不是我的人,日后自然有人家儿的。”
袭人似要和他说话,秋纹走来说:“药好了,姐姐吃罢。”
袭人睁眼一瞧,知是个梦,也不告诉人。
吃了药,便自己细细的想:“宝玉必是跟了和尚去。上回他要拿玉出去,便是要脱身的样子。被我揪住,看他竟不像往常,把我混推混搡的,一点情意都没有;后来待二奶奶更生厌烦;在别的姊妹跟前,也是没有一点情意:
这就是悟道的样子。但是你悟了道,抛了二奶奶怎么好?我是太太派我服侍你,虽是月钱照着那样的分例,其实我究竟没有在老爷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里人。若是老爷太太打发我出去,我若死守着,又叫人笑话;若是我出去,心想宝玉待我的情分,实在不忍!……”
左思右想,万分难处。
想到刚才的梦,“说我是别人的人,那倒不如死了干净。”
岂知吃药以后,心痛减了好些,也难躺着,只好勉强支持。过了几日,起来服侍宝钗。宝钗想念宝玉,暗中垂泪,自叹命苦。又知他母亲打算给哥哥赎罪,很费张罗,不能不帮着打算。暂且不表。
且说贾政扶贾母灵柩,贾蓉送了秦氏、凤姐、鸳鸯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贾蓉自送黛玉的灵,也去安葬。贾政料理坟墓的事。
一日,接到家书,一行一行的,看到宝玉、贾兰得中,心里自是喜欢;后来看到宝玉走失,复又烦恼,只得赶忙回来。在道儿上又闻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着家书,果然赦罪复职,更是喜欢,便日夜趱行。
一日,行到毘陵驿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静去处。贾政打发众人上岸投帖,辞谢朋友,总说即刻开船,都不敢劳动。船上只留一个小厮伺候,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先要打发人起早到家。
写到宝玉的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
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
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
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贾政又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来?”
宝玉未及回言,只见船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
贾政不顾地滑,疾忙来赶,见那三人在前,那里赶得上?只听得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那个作歌曰: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贾政一面听着,一面赶去,转过一小坡,倏然不见。贾政已赶得心虚气喘,惊疑不定。回过头来,见自己的小厮也随后赶来,贾政问道:“你看见方才那三个人么?”
小厮道:“看见的。奴才为老爷追赶,故也赶来。后来只见老爷,不见那三个人了。”
贾政还欲前走,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贾政知是古怪,只得回来。众家人回船,见贾政不在舱中,问了船夫,说是老爷上岸追赶两个和尚一个道士去了。
众人也从雪地里寻踪迎去,远远见贾政来了,迎上去接着,一同回船。贾政坐下,喘息方定,将见宝玉的话说了一遍。众人回禀,便要在这地方寻觅。
贾政叹道:“你们不知道!
这是我亲眼见的,并非鬼怪。况听得歌声,大有元妙!宝玉生下时,衔了玉来,便也古怪,我早知是不祥之兆,为的是老太太疼爱,所以养育到今。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见了三次:
头一次,是那僧道来说玉的好处;第二次,便是宝玉病重,他来了,将那玉持诵了一番,宝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来,坐在前厅,我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心里便有些诧异,只道宝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来护佑他的。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
说到那里,掉下泪来。众人道:“宝二爷果然是下凡的和尚,就不该中举人了。怎么中了才去?”
贾政道:“你们那里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洞里的精灵,他自具一种性情。你看宝玉何尝肯念书?他若略一经心,无有不能的。他那一种脾气,也是各别另样!”
说着,又叹了几声。众人便拿兰哥得中,家道复兴的话解了一番。贾政仍旧写家书,便把这事写上,劝谕合家不必想念了。写完封好,即着家人回去,贾政随后赶回。暂且不提。
且说薛姨妈得了赦罪的信,便命薛蝌去各处借贷,并自己凑齐了赎罪银两。刑部准了,收兑了银子,一角文书,将薛蟠放出。他们母子姊妹弟兄见面,不必细述,自然是悲喜交集了。
薛蟠自己立誓说道:“若是再犯前病,必定犯杀犯剐!”
薛姨妈见他这样,便握他的嘴,说:
“只要自己拿定主意,必定还要妄口巴舌血淋淋的起这样恶誓么?只是香菱跟你受了多少苦处,你媳妇儿已经自己治死自己了,如今虽说穷了,这碗饭还有得吃,据我的主意,我便算他是媳妇了。你心里怎么样?”
薛蟠点头愿意。宝钗等也说:“很该这样。”
倒把香菱急得脸胀通红,说是:“伏侍大爷一样的,何必如此?”
众人便称起“大奶奶”来,无人不服。
薛蟠便要去拜谢贾家。薛姨妈宝钗也都过来。见了众人,彼此聚首,又说了一番的话。正说着,恰好那日贾政的家人回家,呈上书子,说:“老爷不日到了。”
王夫人叫贾兰将书子念给听。
贾兰念到贾政亲见宝玉的一段,众人听了,都痛哭起来,王夫人、宝钗、袭人等更甚。大家又将贾政书内叫家内不必悲伤,原是借胎的话解说了一番:
“与其作了官,倘或命运不好,犯了事,坏家败产,那时倒不好了,宁可咱们家出一位佛爷,倒是老爷太太的积德,所以才投到咱们家来。不是说句不顾前后的话:当初东府里太爷,倒是修炼了十几年,也没有成了仙。这佛是更难成的!太太这么一想,心里便开豁了。”
王夫人哭着和薛姨妈道:“宝玉抛了我,我还恨他呢!我叹的是媳妇的命苦,才成了一二年的亲,怎么他就硬着肠子,都撂下了走了呢!”
薛姨妈听了,也甚伤心。
宝钗哭得人事不知。所有爷们都在外头。
王夫人便说道:“我为他担了一辈子的惊,刚刚儿的娶了亲,中了举人,又知道媳妇作了胎,我才喜欢些,不想弄到这样结局!早知这样,就不该娶亲,害了人家的姑娘。”
薛姨妈道:“这是自己一定的。
咱们这样人家,还有什么别的说的吗?
幸喜有了胎,将来生个外孙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后来就有了结果了。你看大奶奶,如今兰哥儿中了举人,明年成了进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么?他头里的苦也算吃尽的了,如今的甜来,也是他为人的好处。我们姑娘的心肠儿,姐姐是知道的,并不是刻薄轻佻的人,姐姐倒不必耽忧。”
王夫人被薛姨妈一番言语说得极有理,心想:“宝钗小时候,便是廉静寡欲,极爱素淡的,他所以才有这个事。想人生在世,真有个定数的!看着宝钗虽是痛哭,他那端庄样儿,一点不走,却倒来劝我:这是真真难得!不想宝玉这样一个人,红尘中福分,竟没有一点儿!……”
想了一回,也觉解了好些。
又想到袭人身上:“若说别的丫头呢,没有什么难处的:大的配了出去,小的伏侍二奶奶就是了。独有袭人,可怎么处呢?……”此时人多,也不好说,且等晚上和薛姨妈商量。
那日薛姨妈并未回家,因恐宝钗痛哭,住在宝钗房中劝解。那宝钗却是极明理,思前想后:“宝玉原是一种奇异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无可怨天尤人。”
更将大道理的话告诉他母亲了。
薛姨妈心里反倒安慰,便到王夫人那里,先把宝钗的话说了。王夫人点头叹道:“若说我无德,不该有这样好媳妇了!”说着,更又伤心起来。
薛姨妈倒又劝了一会子,因又提起袭人来,说:“我见袭人近来瘦的了不得,他是一心想着宝哥儿。但是正配呢,理应守的;屋里人愿守也是有的,惟有这袭人,虽说是算个屋里人,到底他和宝哥儿并没有过明路儿的。”
王夫人道:“我才刚想着,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若说放他出去,恐怕他不愿意,又要寻死觅活的;若要留着他,也罢,又恐老爷不依:所以难处。”
薛姨妈道:“我看姨老爷是再不肯叫守着的。再者:姨老爷并不知道袭人的事,想来不过是个丫头,那有留的理呢?只要姐姐叫他本家的人来,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门正经亲事,再多多的陪送他些东西。
那孩子心肠儿也好,年纪儿又轻,也不枉跟了姐姐会子,也算姐姐待他不薄了。袭人那里,还得我细细劝他。就是叫他家的人来,也不用告诉他;只等他家里果然说定了好人家儿,我们还打听打听,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长的像个人儿,然后叫他出去。”
王夫人听了,道:“这个主意很是;不然,叫老爷冒冒失失的一办,我可不是又害了一个人了么?”
薛姨妈听了,点头道:“可不是么?”
又说了几句,便辞了王夫人仍到宝钗房中去了。看见袭人泪痕满面,薛姨妈便劝解譬喻了一会。
袭人本来老实,不是伶牙俐齿的人,薛姨妈说一句,他应一句,回来说道:“我是做下人的人,姨太太瞧得起我,才和我说这些话。我是从不敢违拗太太的。”
薛姨妈听他的话,“好一个柔顺的孩子!”
心里更加喜欢。宝钗又将大义的话说了一遍,大家各自相安。
过了几日,贾政回家,众人迎接。
贾政见贾赦、贾珍已都回家,弟兄叔侄相见,大家历叙别来的景况。然后内眷们见了,不免想起宝玉来,又大家伤了一会子心。
贾政喝住道:“这是一定的道理!如今只要我们在外把持家事,你们在内相助,断不可仍是从前这样的散漫!别房的事,各有各家料理,也不用承总。我们本房的事,里头全归于你,都要按理而行。”
王夫人便将宝钗有孕的话也告诉了,“将来丫头们都放出去。”
贾政听了,点头无语。
次日,贾政进内请示大臣们,说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阙,应该怎么谢恩之处,望乞大人们指教。”
众朝臣说是代奏请旨。
于是圣恩浩荡,即命陛见。贾政进内谢了恩。圣上又降了好些旨意,又问起宝玉的事来。贾政据实回奏。圣上称奇,旨意说:宝玉的文章固是清奇,想他必是过来人,所以如此,若在朝中,可以进用;他既不敢受圣朝的爵位,便赏了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
贾政又叩头谢恩而出,回到家中,贾琏、贾珍接着。贾政将朝内的话述了一遍,众人喜欢。贾珍便回说:“宁国府第,收拾齐全,回明了要搬过去。栊翠庵圈在园内,给四妹妹养静。”
贾政并不言语,隔了半日,却吩咐了一番仰报天恩的话。贾琏也趁便回说:“巧姐亲事,父亲太太都愿意给周家为媳。”
贾政昨晚也知巧姐的始末,便说:
“大老爷大太太作主就是了。莫说村居不好,只要人家清白,孩子肯念书,能够上进。朝里那些官,难道都是城里的人么?”
贾琏答应了“是”,又说:“父亲有了年纪,况且又有痰症的根子,静养几年,诸事原仗二老爷为主。”
贾政道:“提起村居养静,甚合我意,只是我受恩深重,尚末酬报耳。”
贾政说毕进内,贾琏打发请了刘老老来应了这件事。刘老老见了王夫人等便说些将来怎样升官,怎样起家,怎样子孙昌盛。正说着,丫头回道:“花自芳的女人进来请安。”
王夫人问几句话,花自芳的女人将亲戚作媒,说的是城南蒋家的,现在有房有地,又有铺面。姑爷年纪略大几岁,并没有娶过的,况且人物儿长的是百里挑一的。王夫人听了愿意,说道:“你去应了,隔几日进来,再接你妹子罢。”
王夫人又命人打听,都说是好。
王夫人便告诉了宝钗,仍请了薛姨妈细细的告诉了袭人。袭人悲伤不已,又不敢违命的,心里想起宝玉那年到他家去,回来说的死也不回去的话,“如今太太硬作主张,若说我守着,又叫人说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实不是我的心愿!”
便哭得哽咽难言。又被薛姨妈、宝钗等苦劝,回过念头想道:“我若是死在这里,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坏了,我该死在家里才是。”
于是袭人含悲叩辞了众人。
那姐妹分手时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说。袭人怀着必死的心肠上车,回去见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但只说不出来。那花自芳悉把蒋家的聘礼送给他看,又把自己所办妆奁一一指给他瞧,说:“那是太太赏的,那是置办的。”
袭人此时更难开口。住了两天,细想起来:“哥哥办事不错。若是死在哥哥家里,岂不又害了哥哥呢?……”
千思万想,左右为难,真是一缕柔肠,几乎牵断,只得忍住。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袭人本不是那一种泼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轿而去,心里另想到那里再作打算。
岂知过了门,见那蒋家办事,极其认真,全都按着正配的规矩。一进了门,丫头仆妇,都称“奶奶”。袭人此时欲要死在这里,又恐害了人家,辜负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着,不肯俯就的,那姑爷却极柔情曲意的承顺。
到了第二天开箱,这姑爷看见一条猩红汗巾,方知是宝玉的丫头。原来当初只知是贾母的侍儿,益想不到是袭人。此时蒋玉函念着宝玉待他的旧情,倒觉满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将宝玉所换那条松花绿的汗巾拿出来。
袭人看了,方知这姓蒋的原来就是蒋玉函,始信姻缘前定。袭人才将心事说出。蒋玉函也深为叹息敬服,不敢勉强,并越发温柔体贴,弄得个袭人真无死所了。
看官听说,虽然事有前定,无可奈何;但孽子孤臣,义夫节妇,这“不得已”
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袭人所以在“又副册”也。正是前人过那桃花庙的诗上说道:“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不言袭人从此又是一番天地。
且说那贾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审明定罪,今遇大赦,递籍为民。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带了一个小厮,一车行李,来到急流津、觉迷渡口。只见一个道者,从那渡头草棚里出来,执手相迎。
雨村认得是甄土隐,也连忙打恭。
士隐道:“贾老先生,别来无恙?”
雨村道:“老仙长到底是甄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觌面不认?后知火焚草亭,鄙下深为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叹老仙翁道德高深。奈鄙人下愚不移,致有今日。”
甄士隐道:“前者老大人高官显爵,贫道怎敢相认?原因故交,敢赠片言,不意老大人相弃之深!然而富贵穷通,亦非偶然。今日复得相逢,也是一桩奇事!这里离草庵不远,暂请膝谈,未知可否?”
雨村欣然领命。两人携手而行,小厮驱车随后。到了一座茅庵。士隐让进,雨村坐下,小童献茶上来。雨村便请教仙长超尘始末。士隐笑道:“一念之间,尘凡顿易。老先生从繁华境中来,岂不知温柔富贵乡中有一宝玉乎?”
雨村道:“怎么不知?近闻纷纷传述,说他也遁入空门。下愚当时也曾与他往来过数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决绝。”
士隐道:“非也!这一段奇缘,我先知之。昔年我与先生在仁清巷旧宅门口叙话之前,我已会过他一面。”
“雨村惊讶道:“京城离贵乡甚远,何以能见?”
士隐道:“神交久矣。”
雨村道:“既然如此,现今宝玉的下落,仙长定能知之?”
士隐道:“宝玉,即‘宝玉’也。
那年荣、宁查抄之前,钗、黛分离之日,此玉早已离世:一为避祸,二为撮合。从此夙缘一了,形质归一。又复稍示神灵,高魁贵子,方显得此玉乃天奇地灵锻炼之宝,非凡间可比。前经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带下凡,如今尘缘已满,仍是此二人携归本处:便是宝玉的下落。”
雨村听了,虽不能全然明白,却也十知四五,便点头叹道:“原来如此,下愚不知!但那宝玉既有如此的来历,又何以情迷至此,复又豁悟如此?还要请教。”
士隐笑道:“此事说来,先生未必尽解。太虚幻境,既是真如福地。两番阅册,原始要终之道,历历生平,如何不悟?仙草归真,焉有‘通灵’不复原之理呢?”
雨村听着,却不明白,知是仙机,也不便更问。因又说道:“宝玉之事,既得闻命。但敝族闺秀,如是之多,何元妃以下,算来结局俱属平常呢?”
士隐叹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贵族之女,俱属从情天孽海而来。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莺、苏小,无非仙子尘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但凡情思缠绵,那结局就不可问了!”
雨村听到这里,不觉拈须长叹。因又问道:“请教仙翁:那荣、宁两府,尚可如前否?”
士隐道:“福善祸淫,古今定理。现今荣、宁两府,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
雨村低了半日头,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现在他府中有一个名兰的,已中乡榜,恰好应着‘兰’宇。适间老仙翁说‘兰桂齐芳’,又道‘宝玉高魁贵子’,莫非他有遗腹之子,可以飞黄腾达的么?”
士隐微微笑道:“此系后事,未便预说。”
雨村还要再问,土隐不答,便命人设具盘飧,邀雨村共食。食毕,雨村还要问自己的终身。士隐便道:“老先生草庵暂歇。我还有一段俗缘未了,正当今日完结。”
雨村惊讶道:“仙长纯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缘?”
士隐道:“也不过是儿女私情罢了。”
雨村听了,益发惊异:“请问仙长何出此言?”
士隐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小女英莲,幼遭尘劫,老先生初任之时,曾经判断。今归薛姓,产难完劫,遗一子于薛家,以承宗祧。此时正是尘缘脱尽之时,只好接引接引。”
士隐说着,拂袖而起。
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这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睡着了。这士隐自去度脱了香菱,送到太虚幻境,交那警幻仙子对册。刚过牌坊,见那一僧一道缥渺而来,士隐接着说道:“大士真人,恭喜!贺喜!情缘完结,都交割清楚了么?”
那僧道说:“情缘尚未全结,倒是那蠢物已经回来了。还得把他送还原所,将他的后事叙明,不枉他下世一回。”
士隐听了,便拱手而别。
那僧道仍携了玉到青埂峰下,将“宝玉”安放在女娲炼石补天之处,各自云游而去。从此后:“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
这一日,空空道人又从青埂峰前经过,见那“补天未用”之石仍在那里,上面字迹依然如旧,又从头的细细看了一遍。见后面偈文后历叙了多少收缘结果的话头,便点头叹道:
“我从前见石兄这段奇文,原说可以闻世传奇,所以曾经抄录,但未见返本还原。不知何时,复有此段佳话?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圆觉,也可谓无复遗憾了!
只怕年深日久,字迹模糊,反有舛错、不如我再抄录一番,寻个世上清闲无事的人,托他传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或者尘梦劳人,聊倩鸟呼归去,山灵好客,更从石化飞来,亦未可知。”
想毕,便又抄了,仍袖至那繁华昌盛地方遍寻了一番。不是建功立业之人,即系餬口谋衣之辈,那有闲情去和石头饶舌?直寻到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睡着一个人,因想他必是闲人,便要将这抄录的《石头记》给他看看。
那知那人再叫不醒。空空道人复又使劲拉他,才慢慢的开眼坐起。便接来草草一看,仍旧掷下道:“这事我已亲见尽知,你这抄录的尚无舛错。我只指与你一个人,托他传去,便可归结这段新鲜公案了。”
空空道人忙问何人。那人道:“你须待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到一个悼红轩中,有个曹雪芹先生,只说贾雨村言,托他如此如此。”说毕,仍旧睡下了。
那空空道人牢牢记着此言,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果然有个悼红轩,见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里翻阅历来的古史。空空道人便将贾雨村言了,方把这《石头记》示看。
那雪芹先生笑道:“果然是‘贾雨村言’了!”
空空道人便问:“先生何以认得此人,便肯替他传述?”
那雪芹先生笑道:“说你空空原来肚里果然空空!既是‘假语村言’,但无鲁鱼亥豕以及背谬矛盾之处,乐得与二三同志,酒余饭饱,雨夕灯窗,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题传世。似你这样寻根究底,便是‘刻舟求剑,胶柱鼓瑟’了!”
那空空道人听了,仰天大笑,掷下抄本,飘然而去,一面走着,口中说道:“原来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并阅者也不知。不过游戏笔墨,陶情适性而已!”
后人见了这本传奇,亦曾题过四句偈语,为作者缘起之言更进一竿云: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