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白还在蜀中,杜甫还未出生的时候,王维早已名噪京城了。
上篇讲到的李商隐9岁丧父,无独有偶,王维也是。更相似的是,二人都是家中长子。对于这个角度若说有什么不同的话,王维的家底更为殷实,但王维也是实实在在的长子。
李商隐只有一个姐姐,王维有四个弟弟一个妹妹。
父亲去世那年,王维只有9岁,二弟王缙8岁,剩下的弟弟妹妹更小。
他们家太原王氏是名门望族,母亲家博陵崔氏也是世家。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其家底可见一斑。虽然家里失去了主心骨,但基本的生计不成问题。
相比于父亲在世,肯定还是差很多。父亲在世时,已经着手培养王维王缙学诗文,督促小哥俩习字练画,甚至发现了王维的音乐才能以后又请来专门的先生教习音乐。
我总觉得一个人在童年时期得到的滋养,日后会散发出无尽的能量。
父亲去世后,王维家里得到舅父的帮衬,日子过得还算勉强。在这种环境成长起来的王维,自然小小年纪就很懂事。
15岁时,王维请求母亲要去长安闯一闯,母亲答应了,舅父家里派了一名老家人随行。(家人,即仆人。我很喜欢“家人”这个称呼,更有人情味。)
初入长安,在客栈里结识了纂毋潜,这位同样来长安寻前程的友人给王维讲了不少局势上的事。待王维稳定下来后,纂毋潜建议他拜见岐王——光有才华是不行的,得有人引荐。
纂毋潜提点了这么多之后,就消失了。王维在半年多的时间里去了岐王府8次,却连王府的门都没进去。
俗话说不要在一颗树上吊死,在其他树上多试几次。
他又去敲其他王公贵族的门,还是一无所获。
太原王氏的名号,在长安似乎不好使。
时光荏苒,很快两年过去了,盘缠也用得差不多了,王维打发老家人回家取钱,独自一人留在了长安。
而此时,正赶上重阳佳节。长安街上节日气氛浓重,一片喜庆。
热闹是他们的,王维这里只有冷清,再想到这两年诸多不顺,心里更生几分悲凉。
几杯薄酒下肚,愁绪更加几分。提起笔,一股诗意溢于纸上: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不久后,纂毋潜又出现了。原来,纂毋潜不辞而别是回家给母亲守丧。事出突然,没来得及跟王维打招呼。
守丧期满,纂毋潜即刻来长安找王维。(所谓戴孝三年,其实是二十一个月,第三年的第一个月末即孝期满。纂毋潜离开了两年,作上面那首诗时王维17岁。)
纂毋潜仔细听王维讲拜见王爷的过程,发现王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每次都没有给门人小费,谁愿意给你传信呢?
听了纂毋潜的建议,王维果然顺利见到了岐王,也确实得到这位传说中比较爱才的王爷的赏识。岐王向主考官推荐了王维。
当然也有其他版本传说,说是玉真公主看了王维的表演后把他给“保送”了,因为他长得好看又有才华。
总之,刚满二十三岁的王维顺利考上了进士。榜上有名后的一个月,王维到吏部参加面试,被授予太乐丞的官职。
大好的前程,近在眼前。
然而现实总会在人怀揣憧憬时给人一个巴掌。岐王一次醉酒后,忽然想看舞黄狮,王维自知黄狮只有皇帝在场才能舞,在场的其他官员脸上一片死寂。
烂醉的岐王一直嚷嚷,颇为不满。拗不过,王维下了舞狮的命令。
出事是肯定的,岐王府中多数人都遭贬谪,王维也没能幸免。说到底,李隆基并没有他自己标榜的那样和几个兄弟关系非常友好,他还是有顾虑的。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王维不过只是其中一个炮灰。
官场险恶,如履薄冰。
兜兜转转,王维已经29岁了,也是在这一年,他完成了终身大事。上一篇中提到,新科进士放榜后会有一个宴会,在中央做官的人一般会从中挑选女婿,李商隐就是这样被挑走的。
按理说,王维的本家比李商隐好太多,真要接受被挑的命运,王维早该成家了。
一个人如果对于这种安排有所抵触的话,那只有一个解释——他心中早就有人了。
那是一位青梅,因家道变迁而与竹马分隔,又因为各种玄妙的机缘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们之间,不仅有爱情,更有回忆。那些年一起捉的蝴蝶、采的野果、玩的游戏,都变成不可磨灭的印记。
然而命运又跟王维开了个玩笑,
幸福就像一刹那的花火,一转眼就湮灭。
婚后第二年,夫人因难产而死,一尸两命。
如果说《红豆》这首小诗是在王维三十岁以后写的,那么我相信这一定是写给夫人的。这首小诗直白若脱口而出,我年少时,读了一遍就能背诵。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无缘无故幼年丧父,为官不久无辜被贬,娶妻相爱却夭亡……已进入而立之年的王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命运要对他如此残酷。他想不通,回家去找母亲。
同样是三十多岁失去挚爱的母亲,已经早早皈依佛门。她安慰儿子:“……一切尘缘,随生随灭。不可不求,亦不可强求……”
王维逐渐开始以佛学教义平复焦灼的内心,母亲给他取了个字,叫“摩诘”。
把名和字合起来,就是“维摩诘”,“维摩诘”是佛在人间修行的居士的名字。
除了渐入空门的自我放逐,时间也是治疗身心的良药。时光飞逝,再回长安时,已过了八年。圈子里的人,大多已经忘记了王维这等人物。长安的花草树木,已然变成了前尘往事。
而二弟王缙在长安已经轻车熟路,兄长再次返回京师,他开始为兄长张罗。他把兄长推荐给了礼贤下士的左丞相张说。
命运再次对王维抛来橄榄枝,张说接到王缙的推荐,立即答应让王维做校书郎。随后,张说又把王维推荐给了张九龄。
也正是因为张九龄,王维结识了诸如孟浩然这样的朋友。
遇到好的上司,交到知心朋友,王维那颗低沉的心又重新活跃起来。
而诗人的官运总是起伏不定,当了一年的集贤院任校书郎,再次无疾而终。
王维起起伏伏的这两年,张九龄回家为母亲守丧。待到张九龄重新出山的时候,已经升为中书令,王维又看到了希望。张九龄的学问、为人他是最清楚不过了。更可心的是,其他上级也大多是正直潇洒的君子。
已经过不惑之年的王维激动得像个孩子,一首诗在心中形成了。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少年行》
在张九龄的帮助下,王维和一个叫卢象的朋友分别做了右拾遗和左拾遗。此时,国富民强,玄宗还很深得人心,这盛世,怎让人不激动?
刚上任的王维写了一首《青雀歌》
青雀翅羽短,未能远食玉山禾。
犹胜黄雀争上下,唧唧空仓复若何?
可以说,诗人总比常人纯粹,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王维以为这次他终于可以大施拳脚了,微小如自己,也许这次终于有机会“远食玉山禾”了。
还没等到诗人的梦醒时分,朝堂上已经有了翻云覆雨的变化,李林甫代替了张九龄为相。关于李林甫的嘴脸,我在杜甫篇中提到过。
有人甚至把李林甫为相视为唐朝历史的转折点。
被贬的张九龄怕连累友人,没打招呼就走了。
所思竟何在,怅望深荆门。
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
方将与农圃,艺植老丘园。目尽南飞雁,何由寄一言。——《寄荆州张丞相》
剩下的路,要自己走了。王维叹了一口气,仿佛听到张九龄说:“好人多占一个官位,就少一个坏官。”
李林甫升了他的官,他接受了。几个月后,他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到凉州,代表朝廷对战胜吐蕃的将士们进行慰问。
这次出行,留下了千古名篇《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这棵有思想的“征蓬”,还对朝廷有几分憧憬。不然,那满城的风沙,怎么会形成一幅生动的画?今天再读“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句,我体会到了王摩诘复杂而纠结的思绪。
回到朝堂,他和整个朝廷一样,浑然不觉,有只蛀虫正一点一滴地把朝廷的根基慢慢吞噬。
李林甫的势力逐渐如日中天。
而王维的那些老朋友,大多已仙去,如张九龄、孟浩然等人。
伤心又如何,一次又一次的失去,王摩诘已经习惯了。
聚散离合皆前定,是命吧。
至此,世间只是摩诘居士来修行的所在。
他在距离京都不远的终南山上买了一处别业,就这样开始一边体验生活,一边占着一个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