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年前大概这个时候,「猛小虎」死了。3年来,我没写过一篇文章怀念它。还好,有人写了。
我们都曾经和小猫小狗做过好朋友。虽然是大人了,也会偶尔想起他们。
1
从小我就喜欢动物,小学三年级时,我幻想我能有一只小狗,我可以带着它在草地上奔跑,抛出球让它去接,它有着毛茸茸的小脑袋,三角形的,耷拉下来的活泼耳朵,乌黑的眼睛会热切地盯着我看,我是它的一切,它也是我的一切。因为忙着带我的小狗去这去那,玩球,一起在小河里游泳,去树底下挖虫子玩…不知道几个晚上在脑内带着狗玩到凌晨才睡着。
为了摆脱我想要养一只狗的没完没了的纠缠,我妈妈想了一会,然后满怀恶意的许诺,如果你数学能考100分,就给你养一只狗。说这是满怀恶意,因为数学是我最差的一门,我连乘法都能算出余数来,妈妈在整个生涯陪我唯二的两次做作业,眼睁睁看着我算了5道四则运算,没有一道算对,其中一道是因为我算出了2+2=5,然后招致一顿打骂,打的浑身乌青,被赶出家门,光脚站在门外接受邻居好奇目光的扫射,之后好多天梦到在公交车上却发现自己除了一双鞋没有穿衣服。所以她会开出这样的条件,因为她和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就这样打消了我进一步的纠缠。
我也没有特别的为此努力,放学之后仍然忙着看世界名著和日本漫画而不是做数学作业。可是,四年级上学期期末,数学老师发考试成绩,“咱们班这学期满分只有两人,王某某(我们班的从长相言行到成绩都是电影中的数学天才)和XXX(我),我惊讶的合不上嘴。数学老师把卷子递给我时含笑而讥讽的眼神,我真想对他解释,我真的没有特别努力学你这门课。我妈只好压抑着内心的不满,一声不吭默许我爸带着我到花鸟市场给我买了只小狗,可惜我和我爸在市场上被骗了,这只小狗买来带去医院打疫苗就是发烧的,打不成疫苗,我彻夜不睡地安抚它,怕它半夜乱叫惹我妈生气,把我和它赶出去。我把它的床放在我床下,垂下一条胳膊拍着它睡。它夜里每隔几分钟就要叫起来,一声比一声高,我不论多困多累,都一个打挺奔去冰箱里拿牛奶,倒给它喝,还不停地拍拍它,半梦半醒间,恍惚觉得我妈的巴掌已经飞在空中,马上要打在我的小狗身上,下一秒钟我们就要被踢出门了,可我又没地方去,也没办法带它去上学。它在我家十天,我夜里都没怎么睡,疲劳到了极点。后来它便秘,拉出了一截子血淋漓的六七厘米的肠子,我求我爸带它去打针,帮我瞒着我妈。就这样夜里不断地拍它,给它倒水倒奶,白天还要每天要去打吊针,去了五天之后,我爸爸也没时间再去了,说服眼都睁不开的梦游一样的我把这只狗留给了宠物医院那个看似和善的,其实很可疑的兽医叔叔。
2
我妈痛恨我养小动物,她常说,你小叔叔最没出息,你爷爷也算个高级知识分子,可是总发现你小叔叔在桌子底下玩虫子,就是不好好写作业,最终用鞭子抽也还是没扶上墙,一个人沾上玩物丧志,就完蛋了。所以她一看到我养动物就流露出无限的鄙视。跟鄙视我看小说一样,动物和“闲书”,都是让一个人没出息的东西。
我爸也属于这个体系内被鄙视的对象,因此我小时候我们俩总在一个战壕里。他出差回来,发现我在自己房间里床尾和墙之间一个一尺见方的缝里养了一只灰色的小兔子,上面盖着我一贯脏乱差的画画纸和书,于是跟我一起陷入忧虑,
你怎么可能瞒过你妈妈呢?
他在我七岁生日时送给我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安娜·卡列宁娜》,因为在上学前,我已经能看懂报纸了。除了我本身说话早,我爸在八十年代,家里连肉都没的吃的情况下,给我手工做了一套识字卡片,比三十年后的今天我给我的孩子买的,美国进口的识字卡片还要精美。我至今无法想象那些不像人间的印刷机能够印的出的鲜艳可爱的小人和水果蔬菜、汽车和房子的薄薄的透明图片是他从哪里弄来的,完美而平展地贴在淡米黄色,很厚实很雅致的波纹的卡片纸上,卡片上还用他自己很引以为傲的书法写着大小写的拼音和图画般的汉字。每张卡片在毫厘不差的位置打出两个光滑的圆洞,用亮闪闪的很粗很有质感的金属环串起来,厚厚的一摞卡片,边缘像激光切割一样整齐,又那么圆润。一切都完全精确,平展,完美。都得自他做惯了化学实验的那双精确的手和干什么都必须完美而彻底的钻研精神。他给我看他手上起的大泡,说是弯金属环时磨的,可是那些金属环,呈现出最完美的圆形,无法看出一点点人手弯折的痕迹。所以我的7岁生日礼物是一套灰黑色封面,对于我的手来说很大很重的一套《安娜·卡列宁娜》书的二封底写着他最自豪的字,“送给我女儿,七岁生日快乐”他很自然地递给我,没有说一句话。
七岁那年的另一件事情是我们搬离了动物园附近。我妈妈两年前离开了学校,去了90年代处于风口的外贸公司,作为一个全省业务考试第一,又雷厉风行的人,很快升到了二把手,于是我们分了有实木地板和铝合金落地推拉窗的大房子,在我七岁那年搬家了。之前住在动物园附近,每天晚饭后我爸都带我去动物园散步。跟我一起观察各种动物,买面包喂动物,还把自己的烟蒂给一只喜欢抽烟的天鹅,那只天鹅一看到他就会径直划水过来要烟屁股,好像老朋友一样。然而这些都是“没出息的”活动。他除了晚饭后带我去动物园,夏天用蜂蜜诱捕蚂蚁,半夜出去抓知了,并没有给我读过书,而是每天都钻在自己那间充满着让人恶心窒息的化学药品气味,但又奇异地亲切的实验室里,尽量不回家。奇怪的是,高考我选了文科,他对我无比失望,头一次跟我说了他心目中最重的话“你竟然不跟我商量,就选了文科。你这辈子不可能有出息了!”。
其实他自己,写一手极为娟秀的小楷,内心敏感而细腻,自学日语和英语,替我写作文时能写出非常美好的游记,老师明知道是家长代劳的作弊行为,还是忍不住要念给全班听,因为观察细腻文字优美。八十年代,他喜欢听卡朋特,喜欢用三个小时剥毛豆,烧一道毛豆炒小米辣肉末,或者是花一下午剪青蛙,那些被杀得只剩白森森两条腿,满院子都是白色的摇摇晃晃的腿跑来跑去的青蛙,让我去捡回来,然后被炒成一道30年后仍然难忘好味道,任何餐馆无法超越的菜。同时这也都构成他的罪状:
什么人会没出息到为了吃,浪费一个下午剥毛豆!
现在看到文艺青年们的玩法,我才知道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我爸刚刚好,可惜那个年代,在一个小城里,除了“没出息”没有别的词可以给这种人在人世间安放一个位置。高中时同学来我家吃饭,刚出门就一脸星星眼地跟我说,“你爸太像赵文瑄了!”如果他晚生30年,成为跟我同时代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写小说、写生活方式、放着音乐做菜拍照片,或许可以通过“活成自己的样子”来养活自己,如果因为人际关系能力差,无法开自己的大饭店,他至少会成为一个会写诗的米其林大厨。可惜在他那个年代,在绝对专制的学高分子化学的我爷爷的统治下,有出息就是学好数理化,当科学家和工程师,否则就是废物,于是他也学了高分子化学。在西部那种非常大的国有军工厂里做一个技术员,用现在的说法也就是工程师。
再后来90年代流行下海,他也下海了,辗转在香港和深圳打工,工资不少,但他天生敏感又自我,是我妈口中“一个没有朋友的男人,就是没有出息的男人!”在哪里给人打工都感到憋屈。跟我妈说过他想自己创业,因为自己有过硬的研发能力,可是我妈总是很鄙视他,认为他这种一滴酒就脸红,一张口就满座尴尬的人,创业绝对不可能成功。到四十多岁时他和我妈离婚,跟我断绝关系,并且终于开始自己创业。在他彻底不跟我说话之前,曾经跟我说过,“你喜欢大自然喜欢动物,识字那么早,喜欢看书,不都是我教的。”这也能算是功劳吗!?我的鄙视几乎要“哼”出声来,即使是忍住了,他也一定是听到了。共同浸泡在这一力场中这么多年,我们无需一个字地相互鄙弃并自我鄙弃着,可能他比我更早意识到要跳出来。我忘记是不是因为这样的时刻,他在我大学毕业后就再也没跟我说过话。
3
22岁时我考了大城市的研,24岁研究生毕业,25岁在我妈妈的帮助下,在大城市有了自己的家。搬进新家,在一种莫名的紧迫感驱使下,东西还没有拆包,就跟当时的男朋友去南五环领回一只小猫。
本来我认为猫是一种比狗还要没出息的动物。可是我男朋友给我讲了他从小家里就没缺过猫,他家跟野狗打架,只剩三条腿,饥荒年能拖回一整只大野兔,还会用尾巴在河里捕鱼,抓到大鱼也拖回家的老猫,曾经丢失多年还能咬断绳子跑回家。自知大限将至的时候,自己又离开家死在了村外的草垛下,也不愿意死在家里。难以置信又言之凿凿的传奇,让我觉得也可以养只猫。
锅碗瓢盆还没置办好,就要去弄一只猫来,现在想来可能是觉得,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家,这个家必须不能有播放新闻联播的电视机,又必须有自由自在的,不必偷偷摸摸生活的动物,否则就不能称之为我的家。
作为我的独立象征的这只猫,它居然也懂得羞愧。还是只小猫的时候,它往榻榻米上冲的时候,滑倒在榻榻米台阶上了,只有几个月大的这只小奶猫竟然满脸惭愧,默默撤到一个谁也看不见它的角落一下午没出现。可惜在小公寓里,没有广阔的天地供它施展,可是它用自己的强大想象力,能把任何小东西,比如笔帽,绳子,想象成一切好玩的小生物,追、拍、扑、够、挠,偷袭和塞进洞里再掏洞,自得其乐玩上半小时一小时,然后在阳光下肚皮朝天地酣睡。似乎一切就该这么圆满。
对着鱼缸里的小鱼,也终于失去了好奇心,知道那终究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即使抓住了也没有罐头好吃。我们给他买日本的猫砂、新西兰的,价格是牛肉一倍的有机猫粮七种鱼,美国和日本的猫罐头。或者我直接蒸牛肉和鱼给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