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毛线做艺术，编织一场关于记忆的台风

文｜刘向林

编辑 | 沈律君

“我要当消防员”

“我长大后想保护大熊猫”

“我想住在树上”

“我想成为一名专门画猫的画家”

“我要当大明星，全球首富”

……

小孩子的愿望比较直白，表达愿望的方式也很直白，不一定写得出规整的字，却一定能画出合适的画面。这些愿望写在或画在A4纸上，被白色织线串起，悬浮在空中。数百根，上千根线……5000根织线，也是5000个愿望，像被大风刮起，却又定格在空中。“我希望观众进入空间后能感到震撼。我希望他们先感受到作品的氛围，然后再去思考它的意义”。

为了实现“What do you wish for?”——本次展览的特别创作，盐田面向全国征集了5000个孩子的梦想。

联起5000个愿望的白色织线装置，在美术馆空间里，织线编织的那些希望、期冀，以一种排山倒海的方式扑面而来。看上去有点超现实，但又有点熟悉，这种熟悉勾连着那些隐藏起来的记忆、微妙的情感，令人生出亲切之感，仿佛自己的感受也被关照过了。

这种织线编织成的大型装置，相当于在空间中作画。英国艺评家约翰伯格曾经写过：“我们画画的人，不仅想创作一些看得见的东西让别人观察，也希望能附带一些看不见的东西，陪着它走向无法预料的终点。”

对盐田来说，看得见的是数量庞大的织线，是日常之物，以此为起点，最终带着观众走进一个既不现实又非常现实的“无法预料的终点”，或者这趟旅程本没有终点。

令人好奇最日常不过的织线，如何成为盐田手中作画的工具？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最初在京都精华大学求学的盐田千春，最初也尝试过传统的架上绘画。

但二维平面仿佛框住了盐田，她在澳大利亚国立大学艺术学院交换留学期间，用一次完全不同于传统绘画的行为艺术《成为画》，去试图挣脱这种束缚。盐田往自己身体倾倒了一种很难洗掉的红瓷漆，象征她与绘画之间难以剥离的关系。为此盐田不得不剪掉头发，皮肤上烧灼的感觉也留存了很久。但也这一次激烈行为，让盐田摆脱束缚，重获自由。

经过无数次突破尝试，盐田找到了“线”这种材质，轻盈，容易打结、断裂，就像人的情绪本身。分叉、断裂时正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再现。织线本身具有一种高度灵活性，用它在空间中作画，盐田觉得能更好把握住那种现实感，“线逐渐累积构成一个面；我创造了无限的空间，逐渐延展，好似形成一个宇宙。”

在A4美术馆的展厅中，看到5000个愿望以这样的方式在空中漂浮着，一个孩子说：“大风，把我和朋友们的愿望都吹起来了。”

24岁时盐田搬离日本去到柏林，那时柏林墙已经倒塌，柏林开阔、多元，当遭遇许多不同国籍、文化背景和语言的人，盐田日本人的身份清晰突显，她不得不直面这种状态，但认为这样的转变对创作是件好事，“我在日本的状态就好像一直浸泡在盐水中，到了德国那些多余的水分就慢慢蒸发了，留在身上的东西更像是一种结晶，我更容易去发现那些浓缩之后想要表达的东西了。”

2001年长居德国的盐田千春参加横滨三年展，带来了她的首个大型装置作品《皮肤的记忆》（Memory of skin）。作品里几件13米长的白色连衣裙垂挂着，衣裙上沾满了泥浆，上空不断有水倾泻下来。但无论如何冲刷，裙子上的泥浆始终无法被洗净。第一层皮肤是自己的种族，衣服代表更深层的文化身份。个人出身的文化背景像一个烙印，难以祛除。“沾满了泥土的皮肤，用多少水都洗不干净”。

移居德国的第9年，盐田被确诊了癌症，死亡离她如此之近。面对化疗的自己、一排排的病床，盐田用黑色织线创作出《睡梦中》这件装置作品，“床既是人出生的开始，也是死亡结束的地方，展厅中没有人躺在这个床上，但有床单留存着人们躺过的痕迹，人无论生死都是在床上，我都用线将它们连接起来。”

2008年盐田在大阪的个展上有一个作品《跨越大陆》。为了作品她收集了很多鞋子，并且请很多赠予这些鞋的人，写一写关于这个鞋的记忆和想法。诸多的留言让很多生动的故事与记忆浮现：孩子穿着鞋去参加运动会、去参加钢琴演奏会；有人穿着开面包店的鞋，梦想有一天自己做老板……还有坐着轮椅的残疾人，当时存有希望自己能重新穿上鞋走路，买了新鞋后，发现自己可能永远穿不上了，便把这样一双新鞋赠予了盐田。

盐田阅读信件时，有这样一种感觉：我不认识他们，但是读到他们的故事，头脑里会不断去想象他们的模样。“缺席中的存在”这个主题，显现在盐田的头脑中。

之后，盐田开始将注意力转向那些满含记忆、留有使用痕迹的旧物品：鞋子、钥匙、床、椅子、裙子……收集的过程中常有意外惊喜。打开一个旧手提箱，里面可能藏着主人的旅行清单，甚至是孩子们不再穿的衣物；而各式各样的鞋子，有些曾经出现在婚礼上，有些则是孩子运动会的陪伴者……收藏这些物件盐田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她乐此不疲，旧物件像一本本相册，背后是一个个生动故事。盐田不断尝试用织线与这些旧物品结合，逐渐在展厅空间里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材质与表达方式。

在这次A4美术馆“宇宙回音（Another Planet）”展览中也有一件“线与旧物”构成的大型装置作品《犹在窗中》（Individual Consciousness）。

整个作品如同一件红色织线编织成的巢穴，包裹了一切，织线蔓延至台阶之上，像是给拾级而下的观众一种警示，继续走下去，就是越来越复杂的红色迷宫，15件雕花窗分散悬浮于织线之中，可能是90年代居民楼的木质结构窗，可能是现代建筑装潢中使用的仿古窗，可能是旧时川西民居的木格窗，甚至还有四川西昌某座道观的雕花老窗，盐田觉得中国传统道家文化为这件作品增添了某种深刻的意味。

“窗框”自带有分隔内外的属性，被盐田视为继衣服之后的“第三层皮肤”。当她离开日本来到柏林，感受到了每个移民都会遭遇的文化冲突，盐田在多年的异国他乡生活中，始终有一种“介于内外之间”的感觉。“无论是在日本还是德国，我都没有完全的归属感……在日本时我会想念德国，而在德国又会想念日本”。

15件老窗框是美术馆工作人员跑了3个二手市场寻来的，它们承载着原物主的故事，走进了盐田红线编织的作品中。在中国，红线代表着姻缘；而在日本，一个孩子出生时，一根红线将他们的小指与其他人相连，象征着共同的命运和终生的联系。“在2015年，我开始使用红色线，因为我想表达‘连接’的概念，红色让我联想到血液，从而象征着所有的人类关系。”

盐田最初使用线作为创作材料时，选择了黑色线，因为让她联想到铅笔的线条。“我感觉自己像是在空气中绘画，而装置作品就像是一幅三维的画作”。展览中的第三件装置作品《交织的网》（Webs of connection），用黑色织线编织的网从空中垂向地面上的一块绿草地，眼看要碰上草地却留了一部分余地，就像一个孩子的描述“这片草地好像在下雨呀”。

相比起人与人之间的连接，盐田认为，自然有自己的连接方式，埋在土壤之下相连的植物根系是一个庞大的网络，这是由自然组成的宇宙，与人类身体内形成的宇宙是相似的。成都本就是一个花园城市，麓湖麓山生活区里绿树成荫、花草茂盛的环境，让盐田在这里感受到了人与建筑、与自然产生的盘根错节的关联。《交织的网》就这样应运而生。

在“宇宙回音”个展之前，盐田曾在2021年和2023年两次来到成都，到访A4美术馆，为展览做准备。“我通常会尽可能多地造访展览空间，然后再决定创作什么作品。”因为盐田的大型装置作品尺寸都是可变的，因此她的每次展览，事实上都需要亲临展览空间，现场进行创作。

盐田去了美术馆位于麓湖艺展中心的旧址，看到了许多其乐融融的家庭玩耍嬉戏，阅读了策展人李杰关于儿童艺术教育的书籍。这本书激发了盐田对儿童世界的好奇心，她决定尝试在A4美术馆举办一个不同于以往主题的展览——更轻松、有趣，并适合儿童参与。

“我想到了收集孩子们的愿望，开展前我收集到了许多对我有启发的愿望，孩子们好像是通过自己的愿望建立一个属于自己世界的规则，所以我也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体现孩子们最纯粹的想法。”她使用了白色织线，“白色代表一个新的开始。很纯粹。”

始终从个体经历与体验为出发点进行创作的盐田，在不同人生阶段的个展，总给人不一样的体验，那些属于她的欢喜、伤痛、迷茫，可能也会是你我的欢喜、伤痛、迷茫。盐田在成都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则成就了“宇宙回音”这个带着温情的展览。

在“宇宙回音”展览的结尾处，设置了一个“星球旅行终点站”的空间，观众可以用不同纹理的闪光纸，切割出自己的许愿纸。空间很快被闪亮的纸片贴满，甚至蔓延出去。这里就像一个许愿池，扔满了寄托心愿与梦想的“硬币”。

运营编辑｜贰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