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京剧《大宅门》,看到精彩处,除了叫好居然还想骂人——好像不如此实在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激动。
你看那舞台上,这边厢,前景处是当铺老板手持白家“传家宝”与伙计周旋,那边厢,舞台纵深处只见白景琦在那儿穿衣着带。随着一声“七爷来也”的叫板,演员杜喆在一句“千里山河身后远”中,以利落的台步从后景来到前景,漂漂亮亮地在观众面前登台亮相!
戏曲舞台最讲究的是亮相,而这样带有现代戏剧舞台纵深感的亮相,就如同一场自我宣示:我确实是京剧;但对不起,我并不只是那个你们演了200年的京剧,我是在现代舞台上演出的京剧!
现代舞台演出的京剧,并不只是演什么戏码的问题,它意味着,要在京剧200年传统形成的完整程式以及这种程式化所创造的美学感受之中,找到自己全新的舞台形象。
没有程式,就很难说还是京剧;而如果被那程式困锁住,就很难吸引那些对程式无感还会嫌程式繁琐的观众。这不仅仅是年轻观众懂不懂、有没有耐心的问题,而是演出京剧的社会基础与生活方式已经全部改变了。传统的在那茶园神社的舞台之上演出的京剧,怎么会想到有一天会在如天桥艺术中心这样有着如此纵深的舞台上演出?演员们又怎么会想到,有一天要面对着全场1000多名观众——这里又有那么多对京剧啥也不懂——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眼神——他们不仅在欣赏你唱什么、怎么唱,而且还要从你这里获得内心感动?
现代的日常生活已经完全颠覆了传统京剧的生态环境,你无法要求现代观众统统回到茶园戏楼。京剧如果不想只进入博物馆,那就必须走向现代社会,在封闭剧场的大舞台上创造新的气韵生动,征服现代观众陌生而又苛刻的目光。
白七爷就是这样气宇轩昂地走上舞台的;京剧《大宅门》也就是这样走向现代舞台的。
像我这样并不太懂京剧门道的,也看得出白景琦基本遵循的还是文武老生的表演程式。但重要的是,舞台上杜喆的表演,都是从程式里化出来的适合戏剧当下情境的动作。你看舞台上白景琦劫官车,那一系列漂亮的武戏,演员的表演哪个不是遵循着程式呢?但经由全新的审美视角与戏剧情境做出的编排,哪个又像是舞台上稀松平常的翻跟斗的过场戏呢?我平常看京剧,总有点对它的武戏场面发愁——现代观众看的武打,都是经由威亚吊出来、然后又经由后期剪辑做出来的在空中飞来飞去的样子。习惯了看这样神乎其神场面的观众,怎么能仅仅满足于舞刀弄枪的热闹呢?而当我看到舞台上白景琦单枪匹马——他还真是一个人挥舞着马鞭像杨子荣般上了场——劫官车,才蓦然发现,那经过戏剧情境视角重新设计的带着情感急迫性的程式表演,确乎重新激活了京剧的武戏场面!那场面在程式的调动之下,就不仅仅是在讨价钱、劫官车,而是打得妙趣横生,打得千姿百态——因而,它是美的啊!
同样,白景琦与杨九红谈情说爱的场面也是如此。近些年来,以昆曲为中介,新的观众似乎突然发现了戏曲舞台上表现男女爱情的手法之奇妙。舞台上的两个演员,经由音乐推动之下的曼妙身段,就可以演绎出情感的婀娜多姿。京剧《大宅门》从这儿又往前走了一步。舞台上,当白景琦与杨九红两个人,各自立在舞台上宅门的两侧各自吟唱,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导演会用这样大胆的调度,让一个在小舞台上的表演方式,可以如此从容地放大到大舞台上。这两个人立于舞台两侧,通过各自的唱腔与身段倚栏传情,将感情铺满在舞台上,传达到整个剧场之内——这,也是美的啊!
京剧《大宅门》,只是从电视剧《大宅门》漫长的时间跨度、纷繁的人物图谱与纠结的情感关系中,截取了杨九红结缘白景琦、但最终被二奶奶拒绝于宅门之外的一小段故事展开。但看京剧《大宅门》,并不只是看这段传奇,还是在传统表演方式与现代大舞台的神奇碰撞中,感受一种特殊美感创造出的感动。演员们在一个空的舞台之上,用程式之美表情达意,演绎了一场人间悲欢,创造出生动的人物,深情款款,流光溢彩。
《大宅门》的舞台上,除了有两扇表意性的门区分一下舞台的时空之外,其他场景都不过延续着传统京剧一桌二椅的基本构型。现代戏剧,往往需要标示具体的场景——《大宅门》不同于传统京剧的,也是它有具体场景;但所有这些具体场景,落实在舞台上又都虚化——可这又不妨碍观众对于每一幕场景的理解。妓院,只一盏灯笼;总督府大牢,只有一桌二椅一张门……所有具体的场景,以及发生在具体场景里的戏剧冲突,都通过演员的表演去展示。在这一点上,《大宅门》显然突破了样板戏以来形成的偏于写实的京剧舞台表现方式。这样的舞台,是以一无所有的假,创造出情感的真实与动人。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从一无所有出发的巨大空间,演员也才可以如此从容地在舞台上用程式创造出个性鲜明的人物来。无论是杜喆的白景琦还是窦晓璇的杨九红,都是经由表演程式创造出来的;但他们在京剧类型化塑造人物的基础上,也往着带有独特性格、独特个性的人物方向发展了。这种人物,在京剧的类型化图谱中是很难见到的。白景琦与杨九红,都不是京剧舞台上观众常见的历史风云人物——对这些历史人物,观众大多有着丰富的心理认知;而这两个人,则需要演员依靠着戏剧的内在冲突从无到有创造出来。舞台上,他是杜喆,也是七爷;她是杨九红,也是窦晓璇——相比之下,我们都知道程砚秋的《锁麟囊》是典范之作,但有多少非戏迷观众叫得上程砚秋的那个角色的名字呢?
当然,《大宅门》创造人物形象与舞台表达的方式,也只是当前京剧的一种创新尝试而已。这种方式,延续着样板戏又在突破着样板戏。我们期待着,有更多像传统又不是传统的创新方式,用京剧的表演美学创造出各式各样的人物,也创造出属于新京剧的五彩斑斓的美。
最后,当剧场内汽笛的声音,火车的轰鸣声,京剧的锣声鼓声,电视剧配乐的交响混合着从舞台深处射向观众席的探照灯的光亮……轰炸式地扑面而来之时,我是有点不由自主站起身来,为这样霸道的结尾、为舞台上出色的演员喝彩。作为一部现代新创京剧,它一定还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但这,绝挡不住它那种从传统来、到未来去的勃勃生气!
文 陶子 摄影|婉拉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