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的一个春夜，在苍茫夜色中，一支国民党大军正冒雨疾进。队伍中没有人说话，只有骡马的蹄声，伴着闪烁着的手电光时隐时灭。
1938年2月 17 日，日军第五师团开始向临沂东北的莒县推进。驻守莒县的刘震东率部拼死抵抗，并向临沂的庞炳勋求援。庞炳勋认为莒县是临沂的屏障，准备派一个旅前去救援。但是日军机械化部队行动很快，在国军援军尚未到达时，日军主力便已包围了莒县。虽然刘震东率部拼死抵抗，但莒县还是在2月23日被日军攻破，刘震东壮烈殉国。日军占领莒县后，临沂已经暴露在日军面前。守卫临沂的庞炳勋赶紧向李宗仁求救，请求李宗仁速派援兵赶赴临沂。临沂是鲁南重镇，距台儿庄仅90公里，是徐州东北的屏障，其战略地位至为重要。如临沂失守，日军则可由青岛直趋台、徐，威胁陇海、津浦两路的安全。3 月 9日，日军开始向临沂猛攻。庞炳勋召集全体官兵训话："我庞炳勋哪怕只剩一兵一卒一弹，也要与临沂共存亡！"就在庞炳勋正准备与临沂共存亡的时刻，李宗仁派出的援军——张自忠的五十九军正在向临沂急行军。此时的鲁南正值冰雪融化，道路泥泞不堪，五十九军唱着军歌《三国战将勇》，一昼夜急行军 90公里，及时地赶到了临沂。庞炳勋迎出城来，两位老战友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张自忠没有客气，他对这位曾经的老上级开门见山地说说："一般情况下，59军以急行军到此，非常疲劳，似宜稍作休息，再与敌人作战。但兵贵神速和出敌不意，且以我劣势装备，对现代化之强敌，必须利用夜战、近战，方可奏效。应打破常规，提前开始行动！"3月14日凌晨，张自忠指挥全军暗渡沂水，按事先定好的计划，来到亭子头、沙岭子等地构筑防线，抵御日军第5师团从右侧对临沂发起的攻击。文章开头的那支冒雨夜行军的队伍，就是张自忠指挥的59军。天亮了，被千军万马碾踏过的土地全是泥泞。59军按计划抵达了集结地点，全军就地休息，等待总攻的信号。就在这时，突然一阵凄厉的军号声响起，将士们一个个变了脸色：响起的，是杀人的军号！张自忠身披黑色大氅，策马来到军前。两个五花大绑的士兵，被执法队带到了将士们的面前。张自忠挥了挥手，向将士们宣读了这两名士兵的罪状。原来就在刚才大军路过一个集镇时，雨一直下个不停，这两个士兵在一个小店里顺手拿了两把雨伞。店主向他们要钱，他们不给，反而给了店主两巴掌。店主人雨伞被抢还挨了打，心中肯定不服。这要是遇到其他国民党的队伍，也只能自认倒霉了。可是老板看到这支队伍的臂章上绣了蓝底白字的“铁军”两个大字，倔强的老板认了死理："铁军岂能干这种欺压老百姓的事？"于是等两个抢雨伞的士兵走后，决定找个长官问个明白。这时，张自忠刚好路过老板的门口。老板见是个大官，便冲上去告状。张自忠铁青着脸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命人给了老板一匹马，让老板跟着队伍走，等到了目的地，一定会查清这两个士兵到底是谁，给老板一个交代。到了驻地后，这两个士兵很快便被找到，他们也都承认了拿雨伞不给钱还打人的事。张自忠让人将这两名士兵捆起来，传令吹响了集合号。宣布了两人的罪状后，张自忠冲着全军大声说道：“不是我容不得这两位兄弟，而是军法无情。大敌当前，我们要想打败日寇，除了靠团结战斗以外，还要靠铁的纪律。今天这两位兄弟触犯了军纪，就别怪我张某出手太狠!”枪响了。张自忠吩咐行刑队，把两名士兵绑在身上的绳子解开，好生掩埋。望着被抬走的尸体，将军沉痛地自言自语："我对不起你们。你们还未杀敌身便死，怨我平日没教好你们！"说完，张自忠将目光转向看热闹的群众："乡亲们，我们是国军第五十九军，今后凡是发生类似事情，请你们随时报告，我张自忠决不宽容！"将军的话音刚落，一位老汉突然拉着一位姑娘挤出人群，双双跪在张自忠马前：“张军长！我女儿昨晚给你们的一个弟兄强奸了，请你给我们做主哇！”张自忠的心猛然一震，剑眉一扬：“老人家，你还认得那个畜生长什么样吗？”杨老汉哭着回答："天太黑了，我和女儿都没看清他的长相。不过我女儿拼命反抗，在他大腿上狠狠抓了一把。我老伴前天才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想不到女儿又被咱们自己的军队糟蹋了…·…"张自忠目光如剑，从士兵们的脸上一个个地扫过去，将军的眼里充满了怒火，空气仿佛都要凝固了。等了几分钟，见没人承认，张自忠冲着部下大喝道："谁没有母亲!谁没有姐妹!谁没有女儿? 这事是谁干的，站出来！"回应他的，只有风声。张自忠叹了口气："男子汉敢做敢当。谁干的？站出来，算你有种!如果你也有母亲，想想你母亲吧！如果你也有女儿，就想想你女儿！站出来，我老张先给你敬个礼！"但是仍然没人吭声。张自忠笑了，笑得很冷，笑声中充满了鄙视："那好吧，既然没有人敢承认，那现在就以连为单位，所有人都把裤头脱下来检查大腿！"将军回头问道："军法处长！你们军法处负责检查，一个也不许漏掉！从我开始！“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在张自忠发布这条命令后，站在身边的警卫营长孙二勇明显颤抖了一下。谁也想不到，干下这件丑事的人，就是这位在战场上救过张自忠性命的警卫营营长。当孙二勇鼓起勇气走出队列时，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整个操场静得可怕，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清。大家都知道张自忠治军极严，孙二勇虽然是张自忠最为信任的部下，是59军驰名全国的大刀队队长，在喜峰口砍下过18颗鬼子的头颅；在张自忠代理北平市长时，汉奸们派人行刺张自忠，是孙二勇奋不顾身扑到将军身前，用胸膛挡下了刺客的子弹。这样一个勇敢而又忠心的人，怎么会犯糊涂干下这样的丑事呢？孙二勇承认是他干的，连张自忠都不敢相信。该如何处置这位功劳卓著的警卫营长呢？将军足足沉吟了5分钟，才对军法处长说出了一个字：“杀！”孙二勇向军法处长交代说：“我快 30 岁了，还从未挨过女人。这次与日寇决战，我自知凶多吉少，于是一时冲动，干了糊涂事。我自知不免一死，只求见军长一面。”军法处长来到军部，只见张自忠正呆坐在办公桌旁，面前摆着一个酒壶，壶里的酒差不多已经喝干了。处长小心翼翼地把孙二勇的话转给了张自忠，张自忠听完后虎目圆睁，猛地一掌击在桌子上，桌上的酒壶都被震倒了："我不见!你告诉他，让他安心上路，他家中的老母由我赡养！"说罢，将军将酒壶送到嘴边，仰起脖子将壶中最后一点残酒倒入口中。不多时，外面传来一声枪响，张自忠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跟随张自忠的部下，从没有见过将军落泪。就是在他战死之后，日军抬着将军的遗体路过一个市镇，百姓们得知白布蒙着的尸体就是张自忠时，不约而同地失声痛哭。几位不幸被俘的59军将士见状大喝道：“不要哭了！张自忠将军没有泪！他也不愿意看见眼泪！”可是在听到孙二勇临死前让行刑的军法处长转告20 年后，他又是一条好汉，还愿意给自己当警卫员时，将军也流下了眼泪。3月27日，日军猛攻第59军据守的阵地，张自忠指挥59军官兵与日军浴血奋战，并电告李宗仁："职一息尚存，决与敌奋战到底"。3月29日，奉命增援的第111师和第13军骑兵团抵达临沂，日军开始撤退。张自忠分析日军并不是逃跑，而是主动向后收缩，派主力绕道进攻台儿庄。他将这个分析上报给了五战区司令部，李宗仁命令59军一定要把日军挡在兰陵镇一线。在50余天的阻击战中，59军这支”杂牌"部队，对抗号称有着日本"刚军"之称的板垣师团，多次击退日军的进攻，拖住了板垣师团的坂本支队，使之无法南下参与进攻台儿庄，国军这才在台儿庄重创日军濑谷、坂本两个支队，取得了台儿庄的最终胜利。59军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台儿庄战役，但他们为战役的胜利做出了重大贡献。"荩臣兄，你给台儿庄会战赢得了时间，委员长晋升你为二十七军团长兼五十九军军长，并特派军事参议院院长陈元率领慰问团到你部慰问。你们要把你们缴获的日军大炮和装甲车都拿出来，让全国人民好好看看…."放下电话，张自忠对副官说：“带我去孙二勇的墓地，我去看看他。”孙二勇就葬在不远处的一块小树林里。张自忠静静地站在墓前，掏出了一根香烟，点上火后，放在了墓碑前。这时，树林深处影影绰绰地出现一个人影。张自忠的副官马上掏出手枪，大声喝问："是谁？快出来，再不出来开枪了！"对面的人影突然张口问道：“是王副官吗？是我！我是孙二勇！”张自忠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一时也呆住了。他瞪着面前的人，许久才回过神来："孙二勇，你还活着？"孙二勇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张自忠的眼睛。只见他消瘦憔悴，身上的军衣破烂不堪，哪里还有半个月前那位威风凛凛的警卫营长的样子？张自忠沉吟了一会："王副官，你带他去吃班，然后给他洗个澡，换件衣服，再带他来见我。""是！"王副官露出了笑容——也许大难不死的孙二勇，这次有救了。那天孙二勇被推出去行刑，负责开枪的战士连打两枪，都未击中要害。孙二勇倒下后，大家都以为他死了，也没有仔细检查，就找来几个老百姓，付了一笔钱后，让老百姓把孙二勇好好安葬。正当老百姓要把孙二勇抬进棺材时，听到了孙二勇的呻吟声。老百姓出于对抗日将士的崇敬，将他抬回家中，请来郎中为他治疗，数十天后，孙二勇居然痊愈了。有些百姓建议孙二勇远走高飞，但孙二勇却说：“我还要回到张军长那打鬼子，军长杀了我一次，总不会再枪毙我第二次了吧！”大家一听有理，于是孙二勇便离开了百姓的家，来寻找张自忠。在军部，张自忠亲自满满地倒了一碗酒，对孙二勇说∶"兄弟，今天我敬你碗酒。"孙二勇没有接酒碗，而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军座，我错了！"副官见状，连忙出来解围："我军刚打了个大胜仗，军座也高升司令，孙营长又大难不死，真是三喜临门啊！"张自忠看着孙二勇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后，用颤抖的手拍了拍孙二勇的后背：："兄弟，刚才你喝的，是我给你准备的送行酒。"孙二勇一怔，手中的酒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惊恐地望着张自忠，问道："军座，你枪毙我一次还不够，还要再枪毙我一次吗？"张自忠艰难地点了点头："兄弟，明天我还要把你送上刑场，我自己亲自监斩。"孙二勇发了疯一样，一把把桌子掀翻了，酒菜洒了一地。他猛地扯开衣服，露出伤痕累累的胸口问自忠："军座，你知道这些伤疤是怎么来的吗？"张自忠盯着孙二勇的眼睛："兄弟，你身上的每一块伤疤我都清楚，但你奸污民女，毁了党国和国军的声誉，我岂能以私忘公？"孙二勇大笑起来："党国的名誉？党国大官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哪个不是花天酒地?你管得过来吗？"张自忠冷冷地说："你驾得对，只是这些人腐败，我们59军就要和他们一样同流合污吗?我是个军人，有责任维护中国军队的纪律。如果军队没有纪律，与土匪有什么区别?"孙二勇被问得哑口无言。过了半晌，他长叹一声："军座，来吧，我不为难你了！"天亮了。今天的太阳又大又红，天边布满朝霞，就像天空被染了血一般。在—个预先挖好的大坑边，一个个身穿着笔挺军服的军官，正依次同没有捆绑的孙二勇握手告别。孙二勇面无惧色，接过这些战友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最后，张自忠走了过来。他看着孙二勇的脸沉默了许久，又替孙二勇把胸前的勋章扶正，最后转过身去："你放心走吧。我会替你多杀鬼子的!"孙二勇冲张自忠敬了最后一个军礼，然后躺在了事先放在坑里的一具棺材，闭上了眼睛。枪响了。张自忠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刑场，只是步履有些踉跄。副官想上前扶他一把，却看见泪水从张自忠的指缝里，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地上。事后，有人问过张自忠：孙二勇固然该死，但大敌当前，让他戴罪立功，死在两军阵前不行么？张自忠的回答斩钉截铁：“我要一支铁军。”1940年5月16日，张自忠壮烈殉国。他的部下组成敢死队，奋勇抢回了张自忠的遗骸。而日军也罕见地下令停止轰炸，以免伤到张自忠的遗体。下这道命令的，是张自忠的老对手、日军第13师团长田中静壹。下完命令后，田中转头对手下的将领们说：“如果中国军队的长官都像张自忠那样，我们别想前进半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