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清明节上香烧纸，擦拭墓碑，修剪坟茔上的草。仿佛的确有幽冥存在，仿佛这些动作能够沟通幽冥，就像是日常的问候，寻常的拜访，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罢了。在通往幽冥世界的通讯线路上，电磁波无法通过，只有香火和纸钱能够如同古早的狼烟一样互通音讯。当烟雾和纸灰盘旋上升时，人们相信有些什么悄然降临，在冰凉的风中会感觉到熟悉的气息。
在这个严格服从物理定律的世界里，一定存在着某种罅隙，其下隐藏着巨大的真实。看起来我们都活在不断向前流淌的时间之流中，为确定的空间所包围，以至于每一次想到自己只是黑暗孤寂的宇宙中的一个小点，亿万年中倏忽即逝的一瞬，就让人觉得自己渺小和短暂得不得了。可我总觉得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仅仅只是宇宙里的一次偶然，也不仅仅只是人族DNA表达的载体，一定还有点什么别的，否则，生命、美、爱、意识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就像宇宙不会费心费力演进出一颗七边形的星星，它同样没有必要让我们拥有一堆没有意义的东西。
我越来越相信，没有所谓偶然。生命并不是因为一颗流星偶然跌入了地球上的大海，而地球偶然和太阳保持现在的距离。人们并非因为偶然而彼此结识，成为眷属。我们所见到的一切时空间也许只是一种错觉，就像是天空中的彩虹，杯子边缘的弧光，只要我们的视线偏过一个很小的角度，它就会从眼前消失。我们是谈论着什么样的存在呢？也许我们在更为深远的层面上是彼此关联的，而不是像一个个孤立的原子，服从因果律的影响，过去决定了现在，现在决定了将来。我们也许不是台球桌上的弹子，而是更像嵌在一块巨大果冻里的果仁。不需要像两颗弹子那样彼此碰撞才会产生影响，当一颗果仁在遥远的角落里发生震颤的时候，果冻里的每一颗果仁几乎同时都能感受到。
这就是我猜想过的那种真实，隐藏在物理世界之下的巨大真实。我们彼此之间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遥远，否则这个世界就不会有那么多巧合，也没有那么多心灵感应。它在物理学描述的那个世界之外，正是它决定了久别的亲人还没有抵达家门时，人们会毫无理由地起身开门；也正是它决定了噩耗还没有通过电话传来，人们就已经感觉到了死亡的暗影降临；让一对恋人超越种族、年龄、性别、文化差异，在第一眼里就感觉到久违的安然的还是它。
科学家把一片叶子切碎，发现组成叶子的那些基本成分。在组织里发现细胞，在细胞里发现蛋白，在蛋白之下发现分子，在分子之下发现原子，在原子之下发现中子、质子、电子，再一路往下找到夸克......即便在这样的水平上再继续深入10000个层级，对于有些事情来说这样的追寻距离答案不是更近而是更远了。就像是电子并不像地球围绕太阳旋转那样围绕原子核旋转，它只是在原子核附近按照概率分布不断闪现，看起来就像是个恶意嘲笑。
而与此同时，一个普通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凝视着远方树上的一抹新绿，也有可能进入一种奇妙的体验之中：眼前的那片树叶，和周围的所有树叶，乃至于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树叶在这一刻都在绿色的光谱上震颤。风吹在一片叶子上，也同时吹拂在所有的叶片上，吹拂在现在的叶子上，也同时吹拂在过去的叶子上，这种绿色的震颤就是整个宇宙此刻的背景光。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极为遥远的过去，如果从此刻看过去的话，无论生灭了多少次，它们也始终在这种绿光之中。
无论科技如何进步，我不相信有天它能够复制我童年时得到第一头玩具熊那一刻的心情，也不可能完全制造出我记忆里玩具熊在我皮肤上的那种触感。因为我现在既没有那只玩具熊，也没有了当时的皮肤。但是我知道它是什么，而且，我有把握把这种感觉无差别地传递给另外一个人。因为也许在宇宙大爆炸的那一刻开始，我和他们就是在同一块果冻里的果仁。我们的意识纠缠在一起，就像是我们在这个世间的显现以命运的形式纠缠在一起一样，所以，我在一时一次闪烁一次，就一定有人得以无距地感受到。
这就是清明节的意义所在：因为有那么多人不相信死亡是一个终结，有那么多人凭借本能和直觉认识到一个生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并不是掉落到了时空之外。我们并非偶然出生，我们并非偶然相识，我们也并非偶然死去。在一个更为深远的层面上来看，我们一定始终保持着某种联系，生命也总在以某种形式继续延续和缠绕下去，而我们也总是能找到某种感应到这种联系的方式。对于它，我们无法言说，但是我们总是能够观察，也总是能够感受。因此，生命才具有了意义，这个世界才值得我们前来。
题图摄影：Paul Mor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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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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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一枝玫瑰在被看到之前是并不存在的，此后，就再也不会消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