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冯唐
不住轮回,不住涅槃。冯唐文字,文字打败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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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事思量着 · 十年一觉

冯唐  · 公众号  · 美文  · 2016-12-09 07:50

正文



网事思量着


我最早碰过的电脑,是单色的苹果Ⅱ。那时那刻,机房里漆黑一片,淡淡的男女生脚臭,隐隐的女生头发香,绿绿的屏幕一闪一闪,人头大小,水晶球一样,感觉上比晶体管收音机复杂多了。我想,和女生类似的复杂,我这辈子都明白不了,只有使使的份儿。


那年是1985年。


那年的网络其实也是无线的。电脑像一个个的岛屿,我骑着辆二八破自行车,撑船一样,从东三环南到东三环北,从一台电脑跑到另外一台电脑,五寸和三寸软盘就是鸡毛信。两台电脑之间,第一次传递的是我写的一个程序和一首打油诗。运行程序,单击回车,屏幕上显示一个六角形,傻极了。打开诗,只有六行,涉及天文、植物、女生,傻极了。我那时候还能劈叉,横叉、竖叉,完全劈开,双卵着地,比不过篮球和百米,就比劈叉,傻极了。这三件傻事,现在基本都没能力做了。


之后的二十二年中,我被换了若干女友,换了九台电脑:东芝Sattelite,同方,Sony PCG505,Compaq Armada M300,Compaq Evo N600C,IBM Thinkpad T41,IBM Thinkpad X31,Hp compaq nc4010,Lenovo Thinkpad T60p。最后这台T60p,2006年刚到手的时候,据说是当时最快的笔记本。我轻轻抚摸它充满弹性的键盘,在MSN上和我初恋吹牛,什么独立显存、硬盘保护之类。她不屑地回答,再过两年就什么都不是了,仿佛二十二年前,她还是最艳丽的班花呢。


现在的网络基本上无线了。网络变得和电、汽油、厕所、空气、茶水一样不可缺少。一年到头,看屏幕的时间比看任何一张人脸的时间都多太多,摸键盘的次数比摸任何一只人手的次数都多太多,挂在网上的时间比睡在任何一个人身边的时间都多太多。晚上,在结束工作之后,在困到不得不睡去之前,我狂敲键盘,仿佛电脑是一架钢琴,我无法无天,我在无声处听见锣鼓喧天。


2007年正月十五,午夜之前,我敲下《北京,北京》的最后一句:“我最后听见的是麦子店西街上救护车的鸣叫声,我放心地失去了全部意识。”在那一瞬间,我想做的不是同时按下Ctrl+S,而是打开窗户,北风吹进来,把这台T60p随手扔出窗外,在任何人类看到《北京,北京》之前,在它播散进网络深处之前,摔碎硬盘,摔碎Intel(R) Pro/Wireless 3945 ABG无线网络适配器。我很傻逼地想:“广陵散从此绝矣。”



十年一觉


微软杀进游戏市场的早期,有个广告,我印象深刻。一个男孩儿炮弹似的被老娘从阴道里弹射出来,抛物线上升,下降,一分钟后掉进坟墓,这一路上他变换装束,这一路上他鸡鸡由小到大再到无。最后一句总结:人生苦短,耍吧(Life is short. Play more.)。


人类从繁盛至今,经历了六个时代:石器时代、玉器时代、铜器时代、铁器时代、火器时代、电脑时代。我们这拨儿人见证了电脑时代的到来,眼瞅着这个怪胎如何一寸寸长成怪物。像我外甥这样被电脑化仪器接生出来的一代,平均一周和人类说七八句话,一天在电脑前七八个小时,最崇拜Pokemon。估计到他下一代,小男孩儿出生的时候,做包皮环切,顺带在两球之间安装无线网卡,802.11Z,1Gbps,全球漫游,人和人之间不用再说一句话。


我第一次碰电脑,需要排队。队比瞻仰毛主席纪念堂的还长,轮到了,一个人碰十分钟。需要脱鞋。男生脱,女生也脱,班花也脱。四月份,倒春寒,班花没穿袜子,露出鲜红的指甲,比她嘴唇还红。


我第一个迷恋的游戏叫《沙丘》,即时战略。才7M大小,三方势力,共27关,断断续续,三周通关。那时候,我正在人生的拧巴期,正谈大恋爱,总恨祖国形势一片大好,北京凄风苦雨的时候太少。我爱杜牧,她爱杜丘。我爱孔丘,她爱篮球。我爱司马迁,她爱唐国强。为了加强共同基础,我带她到我家,给她看电脑里的《沙丘》,她挽着袖子,说,暑假要结束了,这个好玩,给我留着,将来一起打。


后来,和她就没了后来。后来,我一直等《沙丘》出续集。后来,听说做《沙丘》的团队去了西木(Westwood),1995年,出了《命令与征服》(Command & Conquer )。在北京买到盗版光盘之后,黑夜和白天没了界限,宿舍里一台老奔腾电脑,我们歇人不歇机器,一周通关。一个月回味,根据游戏设计漏洞创造各种流氓玩法,比如把炮台建到敌人家门口。一年在宿舍里联网打,用一个伪Modem线连接两个破电脑,真人一对一,军旗被夺的下去,换别人。


后来,那个总能把我军旗夺走的人,娶走了我们的班花。后来,听说西木被电子艺界(Electronic Arts)买了,又出了《命令与征服2》。后来,在受虐心理支配下,我开始干上每周七八十个小时的工作,我的右肩彻底完蛋了,用一个小时鼠标,就会剧痛,什么时候转动,什么时候嘎吱嘎吱响。我玩不动了。


后来,十年之后,我外甥第一次去机场接我,第一次主动开口和我说话,而且一连说了三句:“小舅,你好。小舅,明天我十岁生日。小舅,你给我买个Wii吧。”在Best Buy买Wii的时候,我转头看到,游戏架子上摆着《命令与征服,第一个十年》(C&C,1st decade),双DVD,一共十二个游戏,全部安装一共10G。


我买了两套,绝对正版,一套留给自己,和古龙全集一起,等自己退休,混吃等死的时候用。那个总能把我军旗夺走的人,已经和班花不在一起了。另一套送他。我还记得1995年《命令与征服》盗版光盘上的说法:两张CD,一张给你自己,一张给你最爱的敌人(One for you, one for your favorite enem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