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新茂
来源：散淡心情（ID：ldzyxxm）
自上世纪七十年代以来，如春草一样疯长的各类中小学及低廉的学费，让贫寒人家子弟有了上学的机会；1977年年底恢复的高考制度，又给贫寒人家子弟提供了向上流动的通道。于是，在考上大学即意味着成为国家工作人员，获得了向更高阶层流动机会的精英教育时期，就出现了千军万马涌上高考独木桥的奇观。千万贫寒子弟，怀抱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在高考战场上纵横拼杀。一次考不上，复习一年再考；再考不上，再复习。高四高五高六，甚至高七高八，一直到考上大学，或者绝望到放弃为止。众多的贫寒子弟，通过高考战场的搏杀，幸运地搭上了开往更高阶层的列车，从此离开乡村，去过自己的父母祖辈没有经历过的生活。而最终从高考战场上溃败下来的，也输得心服口服，不怪天不怪地，只怪祖坟不冒气。
惟有参加过高考，一生才不会后悔。
然而，在当年，有一类人，他们天资聪颖，出类拔萃，却绝大部分一辈子没参加过一次高考，给他们的人生，留下了太多遗憾和喟叹。
这批人，就是当年初中毕业后报考或者中专，成了所谓的“小中专生”的那批人。
精英教育阶段的高考，除了刚刚恢复高考的那一年，之后大中专是一起考试，再分段录取。考上大学的读大学，考上中专的读中专。当年的中国，百废待兴，各个领域、各条战线的建设，都面临人才短缺的局面，尤其是基层单位。而大中专的招生数量又太少。为了解决全国性的人才之渴，大约从1983年起，开始大规模实施从初中毕业生选拔人才就读中专，毕业后到基层工作的政策。此类招生大致包括四个领域：师范、医护、工商财、农林水。主体是师范和医卫。因为是从初中毕业生招收的中专生，而被人称为“小中专”生。
此类中专招生，当年同大学招生一样，同属精英教育，实行类似于大学招生的政策。一旦考上，就拥有城镇户口和干部身份，由国家安排工作。这种诱惑，对农村贫寒子弟来说，太大了。于是众多的乡村子弟，初中毕业时，把中专考试，当成了自己的高考。只有最优秀的学生，才能从中专考试中脱颖而出。从1983年左右，一直到1995年，中师更是延续到1999年，全国大约有七八百万在初中阶段品学兼优的学生，通过中专招生考试，进入到中专学校读书。
最初的感觉，当然是美妙的。在刚刚考上中专的那一刻，就如同考上了大学。确实，作为世世代代在乡村广阔的田野里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的农民来说，能够洗脚上岸，拥有城市户口，拥有一份相对体面的工作和稳定的收入，无异于鲤鱼跃了龙门。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最初的愿望是离开乡村，却因为选择上了中专，却从此和基层结缘，成了在乡村转来转去的基层工作者，乡村，成了他们一辈子离不开的地方。
作为乡村中学初中阶段出类拔萃的学生，他们兴高采烈地上了中专。而那些没考上中专的同学，只好带着沮丧的心情，去经受没有确定的前途的高中生活的煎熬。一晃三年过去了。他们中专毕了业，在等待分配的时候，那些当年垂头丧气去上高中的同学的好消息一个一个传了来。某某考上了重本，某某考上了一般本科，某某考上了大专，还有某某某，更是考上了北大、清华！
这些消息如雷轰顶一般把他们炸得晕头转向。尤其是当他们被分配到偏僻的乡镇、被分配到偏远的山村小学的那一刻，内心的一种失落感便油然而生。高考，能够把自己的命运，和中国最高学府联系在一起的高考，已经只是任由别人在其中畅游的大海。在和风雨的搏击中，那些原来不如自己的同学，一个个成了插翅飞翔的雄鹰，而自己这只当年的雏鹰，却成了一只落魄的凤凰。
一个声音蓦然从内心深处响起：要是我当年没有选择读中专，而是上高中考大学，我会考个什么学校呢？
在内心里，他们千百次这样问自己。也许，那些考上北大清华的，将是自己；也许，能考上一个普通的大学；也许，会名落孙山。一切皆有可能。可是，没有参加过高考，又谁知道是个什么结果呢？
要是能够让自己参加一次高考，该有多好啊！
然而历史，已不可能让他们再经历一次高考了。当时的政策规定，中专毕业后，必须为国家服务五年，方可再报考大学。
五年的时间，足可以把一个人的毅力全部消磨掉。
带着失落的心情，他们来到自己命运的落脚点乡村，在偌大的中国最基层，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为祖国工农业尤其是乡村教育和医卫事业的发展，忙碌着，为基层的稳固奠基。而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躺在床上，却对自己当初的人生之路，深深地悔恨。一个中专考试，将他们的人生，深深地按在乡村的大地上，几乎动弹不得。尤其是当四年之后，那些上了大学的同学一个个留在大城市、大机关的消息传来，他们的内心，再一次被震动。
一辈子没有参加过一次高考，成了他们相当一部分心中永远解不开的结。
每一年的高考，都会在他们心中产生最痛苦的悸动。因为，他们没有参加过一次高考。如果命运能够重来，以现在的眼光，他们必然将毫不犹豫地放弃上中专，而选择读高中考大学。那怕那高考的命运不能确定，他们也会如此选择。因为只有高考，才能尽显自己的才华，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能量。也才能达到最高的人生目标。哪怕高考带给自己的是折戟沉沙也心服口服。拼搏了，才不会后悔。可是，他们没有这样的机会了。看着那些从高考考场里走出来，或兴高采烈或沉默不语的神情，他们会想，能够参加高考，这本身，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为了能够参加高考，他们之中的部分人，选择了通过刻苦自学，来圆自己的高考梦。在日复一日紧张的工作之余，他们克服了无穷的孤独，将一本本教科书摞在自己的床头，关起门来以惊人的毅力复习功课。在为国家服务五年期满之后，再去报考大学，圆自己的大学梦。也有部分人，通过自学获得本科文凭，再去报考全脱产研究生。
然而更多的人，从考上中专开始，就永远失去了参加高考的机会。一旦参加了工作，就再无可能心无旁骛地学习了。工作的职责摆在那里，不能敷衍；家庭的责任摆在那里，不能撂下。他们只能将自己的高考愿望埋在心底，一心扑在工作上。师范类的毕业生，用他们的才华和能力，建立了稳固的中国乡村基础教育体系，使中国乡村的教育质量，在近三十年来，得到了明显提高。工商财农林水专业的毕业生，极大地促进了乡村农业科技的发展及乡镇工业的发展，促进了乡村管理水平的规范与提高。医卫类专业的毕业生，也用自己的出色工作，建立了乡村卫生工作体系。他们用自己的聪明才智，确保了中国基层事业的稳定与发展，也带来了乡村的繁荣。只是，在他们之后，中国服务乡村的人数大量减少，让我们为乡村的后续发展担忧。
他们的高考梦想，就永远只是梦想了。
他们只能把自己的高考梦想，寄托在儿女们身上了。好在他们的儿女，大多优秀。当他们目送自己的儿女，走进高考的考场时，他们恍然觉得，就如自己走进了高考的考场。当儿女们高考胜利的消息传来，他们几乎无一为此嚎啕大哭。积蓄在心中几十年的情愫，终于在儿女们高考大捷面前，得以释怀。
是啊，他们是当年乡村最优秀、最杰出的读书娃，因为天资聪颖，他们通过中考，最早从乡村走出来。而又是因为天资聪颖，却失去了参加高考的机会，大部分从此只能在乡村服务。
历史，欠他们一次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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