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很安静,偶尔有车辆驶进驶出。一模一样的深灰色别墅一排排连在一起,还好有树和灌木仍然浓绿。2024年1月下旬,临近农历新年,我来到位于杭州玉榕庄别墅区的绿汀小屋为期一周的年末聚会。聚会的主角是一群刚刚成年、以前来参加过项目的孩子。
他们都在青少年时期就遭遇了抑郁、焦虑等精神障碍困扰
。
当我把车停好,可见的车库墙壁上都喷满了涂鸦,“爱”、“不想要学习”、“heart breaker”,不同的中英文单字和图形随意地交叠在一起,看上去青春稚气,也许是因为只用了暗沉的黑红蓝三种颜色,涂鸦显得冷漠压抑。我后来得知,这些涂鸦都是之前在这里参加绿汀小屋陪伴项目的孩子们留下的。
我顺着楼梯走上去,像是走进了一个没有大人的孩子们的自由聚会。几个孩子在这个小院的秋千椅上坐着,不时说两句话。院子和房子的门都是敞开的。里里外外都是东西,游戏道具、书、绘本、干枯的花盆在外边,被子、枕头、电暖器、还在做的手工在里头。房子里的孩子用音响放着音乐,有的躺在被窝里看着手机,有的坐在客厅的大桌子旁聊天。
他们跟这个年纪的其他年轻人没有任何两样,20岁上下,开始有成年人的姿态,但很明显还是孩子。有的害羞,有的开朗,但彼此呆在一起,很快就熟络起来,聊八卦聊游戏,各有各的小心思。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当我跟着他们站在当下各自迥异的状态里向过去回望,一种弥散的混沌感把我笼罩。不论是大脑还是心灵,我们至今都所知甚少。而他们的故事告诉我,
精神崩坏的齿轮一旦转动,动力往往积存已久,即使是对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
但其实陷入困境的过程异乎寻常,只是我们往往到最后时刻才真正觉察。有一点是清楚的:
没有单一的方法能让这些孩子走出精神困境,就像他们最终被精神的困境捕获也不是因为某一个因素
。
当活动过半,小院书堆里的一个绘本让我多少从那种混沌感中解脱出来。绘本的名字叫《男孩、鼹鼠、狐狸和马》,讲述一个孤独的男孩与三个经历迥异的动物相遇和陪伴,最后获得力量和救赎的故事。
(文中小标题下方引用均来自该绘本)
。那天下午天气晴朗,我坐在小院的秋千旁边看完它,孩子们刚刚外出回来,那时我天真地认为自己发现了答案。
“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们只看得见外在,但几乎所有事情都发生在我们的内心。”
王子涵和李彦睿都曾经是标准的优秀孩子。我在杭州的绿汀小屋见到他们。这是一家正在探索用长期陪伴的方式为青少年提供精神康复服务的社会组织。来这里的孩子,大多数是14岁到20岁之间、已经在用药和接受过心理咨询。他们会住在小屋为期一个月到不等的时间,参加一系列的活动。
重点是认识自己,然后重建关系
。
我在去年见到王子涵时,他刚过18岁。个子蹿得很高,身上没有什么肉,他走起路来总是很快,裤管在两条细细的腿上晃晃荡荡。他安静礼貌,但跟其他孩子聊起游戏和动漫时,总是声音洪亮,还常常大笑,在发表看法或者需要发言的时候总能遣词造句,说出很多话来。他之前来过小屋一次,住了一个月。
高一休学回老家跟外祖父母一起生活之前,来自四川的王子涵在成都读书。自上小学以来,他一直名列前茅、得过不少奖,“每次回到家乡,都想彰显一下我是文化人的感觉”。
这是王子涵在跟我交谈时唯一对自己进行正面评价的瞬间
,但也只有短短的几句。“那个时候顺风顺水。”
王子涵原本打算先参加完绿汀小屋的年末聚会活动,就去深圳跟表哥和表哥的同学汇合,一起去看C罗的表演赛。“最重要的是顺便外出。”但C罗没来中国,王子涵他们没有成行。王子涵和表哥原本是同一年级,年纪只差几个月。“后面我休了,他依然在蒸蒸日上。现在到上海去读书了,发扬光大了。”
按照王子涵的标准,他在小屋的朋友李彦睿已经“发扬光大”了很久。来自安徽的李彦睿今年23岁,在我们去年第一次交谈中,他为我一一列举自己的光环:10岁就成为准职业围棋选手,还获得省运动会蛙泳冠军,凭借围棋特长进入当地最好的初中,升入高中后,参加生物竞赛获得全省第八名,同时还拿下校园歌手大赛冠军、省篮球比赛季军。李彦睿告诉我,他10岁获得省运动会的金牌时见过彼时已经声名鹊起的孙杨,那时候他心里想:“我不会比他差。
我们同样是天之骄子,他10岁不一定比我强大。
”
异常在很早之前就出现了。但大人们不以为然,王子涵和李彦睿起初也觉得没什么。
王子涵在小学的时候会经常控制不住地狂怒。别人碰一下自己,他都会跳起来。因为考试成绩不理想,他会大叫、撕掉卷子,还会以扇嘴巴的方式惩罚自己。跟我说到这的时候,他抬手就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一个耳光,手掌落在脸上发出一声闷响。“大概这样,还不够,要更痛一点,更使劲一点。”王子涵说自己那时一扇就是100下,有时候要去厕所,就在路上边走边扇。
从小学到初中,老师和父母常常批评他控制不住情绪。王子涵也这样评价自己。“休学前的行为就是经常犯蠢、畸形、不正常。”他说现在的自己能够学会理智一点,“不犯蠢了”。“
我意识到我是个不正常的人,我这种行为是有问题的
,然后开始逐渐地自我修正。”王子涵用情商变高来描述自己的修正,包括会说话,戒骄戒躁。
李彦睿说直到最近两年,他才开始意识到他成长的环境是极度竞争的。他把压力比做铅块,说自己已经背满了。2017年高二的时候,李彦睿突发胸痛,一个月后,双腿突然无法动弹。在检查做尽后,医生建议考虑躯体化心理障碍。刚开始跟着父母奔走于不同医院,李彦睿一心想的都是治好自己,然后继续“力争上游”。
他们一家最初都无法接受医生给出的诊断——严重抑郁和焦虑发作,因为包括李彦睿在内,大家都觉得他阳光、乐观、健谈、朋友众多。但暗地里,他又同时觉得长舒了一口气。“
不是没有办法检查出来的东西了,我就还有好起来的可能性
。”一定要好起来,也一定能好起来,这是他每次跟父母去医院都有的期待,从未成年到成年,一直没有变过,即使是到现在。
“很多人比如说埃隆·马斯克,人家一样很不正常,但他们能熬过来,我就没有,
自己有问题
。”王子涵说自己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剩自卑。他觉得自己的肉体虽然在迈向成年,但“我的灵魂好像现在为止还漂在16岁那里没出来”。16岁的标志性事件是他正式从高中休学。
深圳没能成行其实让王子涵松了一口气。表哥的同学也是王子涵的朋友,他也曾经休学两年,但后来成功复学。他告诉王子涵自己已经走出来了,鼓励他要主动出击。去深圳看球就是表哥同学的提议。想到见面,王子涵感到很有压力。“
见到他我肯定会不好意思,因为他也很期待我能好。觉得对不起他的期待。
”王子涵说。
表哥的同学说自己能好就是因为住院。但王子涵在过去4年时间里,总计的住院时间也有半年。他觉得第一次“用处特别大”,因为让他的强迫行为有了明显缓解。但之后就没有效果了,去住院只是“看能不能改善什么”。因为休学后,王子涵只有呆在家里,他害怕跟表哥的同学见面。“我觉得他都这么鼓励我,我还是现在这副‘废物’样,他会不会也因此觉得这个人没救了,还因此讨厌我。”
“好”是王子涵和李彦睿共同期待的。在这次绿汀小屋年末活动结束前的聚餐上,李彦睿最后说希望其他孩子都能好起来,不用像他一样。王子涵听到时,呜咽着安慰他,大家一定都可以好起来,然后卷土重来。
但王子涵不确定自己能否做到。因为过去的记忆突然闪回,他说自己还是会全身抽抖,忍不住大叫。“我感觉我控制得还可以,没有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忍不住要大叫。我在家里很长时间控制不住。”
王子涵对我说:“其实我就只能这样子干等着时间一一天地过去。”他用但丁《神曲》里的第一句形容自己现在的状态——“
我发现我已经迷失了正路,走进了一座幽暗的森林
”。
“但丁进了那片森林之后就遇见了罗马著名的诗人维吉尔。
(维吉尔是《神曲》中出现的三位向导之中的第一位。)
我首先没有维吉尔在,现在靠我自己,未来这些我想起来也是空白的,想起来也是迷雾的。”《神曲》中的但丁是在时年35岁,按《圣经》所说是人生进行到一半的时段,才步入那片幽暗森林。王子涵现在只有19岁,他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展开过。
但王子涵动弹不得。他对我说:“
我现在已经被压力裹完了。
”另一个抑郁发作与治疗时长超过6年的孩子对我说:“生病就是一个放大你所有负面情绪的Buff(常用于游戏,该词原意为增益)。这些想法、这些焦虑会更大,更大的时候就更难让自己动起来。”
“没有什么能打败善良。它静静坐在一旁,却超越了一切。”
一方面,这些孩子看上去毫无情绪,一方面紧张、恐惧、无所适从又会以极其显化的方式在他们身上展示出来。关于过去,我没有主动问起,王子涵只是自己简单提及就会把身体挺直。
一次外出时王子涵接到来自家里的电话,他的声音软软的,没有丝毫的活力。到达目的地之后,他总是不停地疾行,直到时间到了要回到绿汀小屋。即使在他的房里谈话,他处在相对放松的状态里,也会不时就扯下自己的衣领,好像是要松口气。他说总感觉嗓子里有东西,但其实没有。“是一种躯体化的反应。”他解释说。
王子涵只是提到,在小学时,有一个同学把他欺负得厉害。尽管每次欺凌发生,他都会上报老师,但老师强调对方的挑衅与欺辱一定也跟王子涵自身有关,所以总会主张各错一半。私下里,同学对他的欺凌变本加厉。
他后来意识到报告大人已经没有用了
。他们最终都归因为王子涵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像班里的公敌一样,只有几个朋友对我很好,其他人都当我是怪物”。王子涵认为自己的性格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我们在交谈中曾短暂地提到家里,王子涵只说也不正常,并且已经跟父母决裂。“要么是定时炸弹,要么就是撒泼打滚,要么就是对我侮辱。”他拒绝回忆跟父母的生活以及他们对他的影响,说一想到他们就会觉得恶心。他甚至都没有用到“父母”这个词。
小屋原来地下一层活动室,一个被打烂的沙袋,因为一个孩子喜欢拳击。| 作者拍摄
在我访谈的这些孩子身上,
校园欺凌和家庭矛盾是同时发生的。他们逃无可逃
。
今年已经22岁的张天然不是标准的好学生。她在初三休学,从2018年开始用药和心理咨询,在绿汀小屋呆了两期。相比于其他孩子,
张天然是恢复较好的例子
。我在2024年3月对她进行了线上采访。
张天然可以笑着讲出自己过去的经历,甚至还会开个玩笑。因为成绩差但又打扮漂亮喜欢交朋友,她从小学就被班主任针对。班主任告诉张天然的朋友远离她,放任班上同学对她的公开欺负。
张天然告诉我,她曾迫切地等待小学的结束,却没想到初中只是更差。还是因为成绩差但跟同学关系走得近,她再次被班主任视为坏学生代表。班主任在班会上公开嘲笑张天然也想考上当地的重点高中,用她的一张淡妆照向全班发出警告不要卖弄风骚。最严重的一次羞辱是,班主任将她写遗书的事情告诉了其他老师。“我记得当时所有的任课老师都抱着那种戏谑的态度来问我‘你今天写遗书了?’就这样问我。”
在她有关小时候的记忆里,父母的关系战争从未停止过。张天然说父亲常常不在家,早年间她由不同的保姆看护。作为家中唯一的孩子,
张天然承包了整个家庭对于父亲的不满和怨怼
。母亲从小就会打她。“只要我脾气差点就要打我。”直到初中,张天然开始还手,母亲才彻底停止。
家族中的长辈也将对于父母矛盾的情绪转移到张天然身上。当她第一次跟外公讲起母亲有时会把她打得很厉害,作为大家长式存在的外公立刻驳斥她说:“
你妈这么爱你,你不要瞎说
。”
张天然告诉我,在幼儿园的时候,她就有站在客厅窗边向外望的习惯。因为她的头脑中始终有一个疑问,“想我到底为什么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是从幼儿园开始,张天然眼前的世界有时会突然失焦。她会告诉大人自己看到的东西在变大变小。张天然的母亲在我们之后的交谈里提到这个情况。他们当时带张天然去医院,医生告诫他们不要再吵架、不要再打孩子。不过,
他们没有听从医生建议
。
《男孩、鼹鼠、狐狸和马》的故事中,马在最后吐露,自己其实会飞。
张天然从小变成家庭矛盾中的靶子,而她在绿汀小屋结识、最后成为闺蜜的赵馨苑,则
从小被父母乃至两边的家庭以爱的名义争夺控制权
。
赵馨苑今年20岁,2020年底确诊抑郁障碍后开始用药和心理咨询,是我采访的孩子中参加旅行绿汀小屋活动次数最多的。我也是在2024年3月对她进行了采访。跟张天然一样,她也算是恢复较好的例子。
赵馨苑的父母没有离婚,也从不打她。
暴力以另一种形式进行
,在她的小升初期间到达顶峰。
母亲在她三年级结束长期出差的状态搬回家住,但在她的记忆中,母女俩之间没有交流,妈妈多是发出命令的人。父母的争吵也开始变得频繁。从五年级开始,赵馨苑在母亲的要求下补习奥数,然后开始到处投简历面试。这让班主任对赵馨苑的态度发生陡转,从榜样标兵变成全班批斗对象。也是在这一时期,赵馨苑的父母矛盾激化到考虑离婚。
我问赵馨苑对妈妈没有情感需求吗?她告诉我开始有,后来就慢慢淡掉了。她原本以为父亲虽然要跟母亲争夺对她的控制权,但他是能倾听的,可后来赵馨苑发现,
父亲的听到其实是他待人接物的一种方式
。“你如果突然点他一下说我刚刚说什么,他就完全不知道。”
赵馨苑变得越来越不爱在家里吃饭,因为父母总会在饭桌上吵起来,而且炮火随时可能转移到她身上。“我爸妈可能吵不下去就会说 ‘赵馨苑,你今天干了什么?’”当发现赵馨苑在餐桌上不好好吃饭以后,长辈也开始数落她。他们训斥赵馨苑,
父母都已经这样了就不要给他们添麻烦了
。也是在五年级,赵馨苑开始悄悄在手臂上划痕。直到初三,一向成绩名列前茅的赵馨苑彻底无法学习,父母才因此带女儿去医院检查。也是直到那时,他们第一次看到女儿手臂上的划痕。
张天然告诉我,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去伤害一个人。但在那个时期,她不知道能向谁求助,
唯一的办法就是认定问题出在自己
。“因为我在那样的环境里,只能跟着他们一起欺负自己。
不这样想的话,我就会变得更痛苦
。就是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绿汀小屋的最初发起人之一、“渡过”线下亲子营负责人邹峰告诉我,
在过去5年,来参加亲子营的孩子出现低龄化的趋势
,在他接触的大量案例中,这样的孩子在学校和家庭这两个原本应该成为他们庇护所的地方,遭遇了足以摧毁他们精神健康的创伤。
我最终跟访谈的所有孩子的家长中的两个取得联系,张天然的母亲和赵馨苑的父亲。在外界包括他们自己眼中,这两个孩子目前的人生进程都再次开启。而
他们恰好各自代表了父母中的两种面相
。
张天然的母亲在第一次通话中再三向我强调,如果不是因为孩子要求,她不想接受采访。“我就是纯粹不想回忆不开心的过去。”
但在这一次的谈话里,
张天然的母亲好像终于可以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和委屈和盘托出,不用再忍辱负重
。
她认为,和女儿的关系是在她初中发病以后才开始不好,在她眼中,她们以前像闺蜜一样无话不谈。她承认在张天然小时候经常打她,“用晾衣架”。但到了初中,情况反转,自己彻底停手,张天然反过来开始打她。“初三就不打了,她打我了,反过来。”言语中依然有吃惊和委屈。
对于张天然从小学到初中阶段受到的欺凌,她反问我:“我觉得她小学其实挺好的,为什么她老是说自己被不公平对待?肯定是应该好好读书的时候没有,自己就是闹了吵了,那同学肯定要讨厌,老师也讨厌。为什么总是要把自己设立成一个受害者?
肯定自身是有问题的
。就像初中她是拒绝写作业的,老师肯定恨这样的学生。”
对于女儿的现况,张天然的母亲其实并不满意。在她看来,张天然现在行为上也还是不够乖巧,很容易被激怒,对于未来的规划和管理自己的生活的动力尤其不足。“她是我的小孩,我总不能不管她。
我觉得只有小孩子真正能够完全正常了,自己去努力向上了,我才会真正放下
。”
在第一次谈话结束几个小时以后,我突然收到张天然的母亲主动打来的电话,语气变得和缓很多,甚至还有些轻快。她告诉我之前自己还在工厂办公室处理事情,现在在开车回家路上,所以想跟我再通个电话。她一改之前的态度和想法。“她再次又跟你说(在学校被欺凌),我觉得可能是真的了。因为
这么多年了还说,那就是真的发生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