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门诊的小护士已经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等待着下班一刻的到来。秋日夕阳穿过百叶窗的缝隙,软绵绵地照在医院门诊大厅里的玩具上,电视机里循环播放的小猪佩奇,还在哼唧哼唧的说着英文台词。
这时候,一阵哒哒的皮鞋声,由远及近。“这里是全科吗?”
前台头也不抬地手臂一挥,“往前走,下一个护士站。”
他不经意皱了下眉头,微微向后靠了靠身子,朝向走廊的方向,喊了一声,“Alex,over here!”
一个面容略带憔悴的外国人走了过来,脸上的胡渣东倒西歪地往外冒着,金色的头发可能由于颜色太浅,有些发灰。背微微佝偻,瘦弱的身体看起来弱不禁风,勉强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眉眼间有些忧虑。他穿了一件黑色的棉T恤,黑灰休闲裤,运动鞋,和印象里总是面色红润的老外有些不太一样。那个叫他Alex的中国男人,棕色皮肤,身材高大,寸头,像香港人的打扮,白衬衫,黑西裤,皮鞋,右肩上背着一个深棕色的单肩背包,左手插在口袋里。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
Alex一走近,男人就往全科的方向走,Alex低着头跟在他的身后。
一
男人叫Nathan,中文名顾南。Alex是某个礼拜五的晚上在一家酒吧认识的。那天,顾南一个人喝闷酒,他主动来搭讪。顾南漫不经心地抬眼望了望他,这个长相,好像没有理由拒绝。
但是……后来的事他就不怎么记得了。
礼拜天的早上,顾南看到自己床上躺了个老外吓了一跳。顾南从来没有把夜场认识的人往家里带过,虽然他很愿意往别人家里去。或者有时候就直接在厕所里爽一下,然后一前一后地出来就各走各的,有时候是在车里,结束后他会在车里抽根烟,散散狭隘空间里的麝香味儿。
他不想和他们有除了性以外的任何关系。但生理需求总是需要解决的。
他揉揉额头,看了看时间,10:32,周日。洗了个澡出来,那人还没有醒的迹象。他觉得自己带了个麻烦回家,怕他暴毙在自己床上。他走近,把手指靠近他的鼻孔,有热气,但是好像有点过分热了。他推了推他,“hello?” 没有动静。顾南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脑子是不是烧坏了啊?”
顾南穿好衣服去楼下买了温度计和退烧药,还有早餐。
他给他量了体温,又喂了两次水和退烧药。折腾了几个小时,下午Alex才缓缓地睁开眼睛。顾南那个时候刚躺在沙发上睡着一小会儿。
Alex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盖着的毯子轻轻搭在顾南身上,顾南居然睡得很香,还翻了个身。
Alex去酒吧之前就觉得自己有点不舒服,但是没放在心上。他看到Nathan一个人在那喝酒,就想走过去打招呼,酒吧太吵了,音乐太大声,听不清对方说什么。
Nathan那个时候还没有喝多,他走出去点了一支烟,单手插袋,背靠着酒吧门外的玻璃上。Alex穿了一件花衬衫,牛仔裤,拿烟的那只手搭在门廊上,嘴巴里氤氲着烟圈,驾轻就熟的模样像招摇过市的夜场老鸨。他们离得很近,一用力说话,呼吸会轻轻扫过彼此面部的皮肤,灰蓝色的烟雾在他们身体之间的空隙里弥散。他们就那样站在那面对面聊天,暧昧的气氛格外映衬在昏黄的路灯下。一切美好得像酒吧墙壁装潢上的牛皮纸画报。
Alex的头发金光闪闪,白肤红唇,真好看。顾南越想越离谱,居然忍不住笑了。
之后他们又一起喝酒,喝得顾南都有点不省人事了。在丧失意识之前,他终于吻住了Alex,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顾南醒的时候,Alex已经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顾南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
再见到Alex,是半个月以后了。
那天顾南加班到很晚,有个客户很难搞,鸡蛋里挑骨头。顾南好不容易搞定他,又被同事叫着去涮火锅。等到他往家走的时候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他没喝多少,但是说话已经没那么利索了。
夜里的城市灯红酒绿,熙熙攘攘。一到晚上,甚至陌不相识的路人都会变得暧昧煽情。
顾南又笑了。电梯门一开,他就看到有个人影蜷在门口。
他心里很得意,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他走过去,用脚尖踢了踢他,“你干嘛呀?这我家门口。”
Alex睡眼惺忪地抬起脸来,一脸无辜相,“你回来好晚啊。”
顾南心里一惊,“草,你会说中文啊?”
“……”
两人又为爱鼓掌了一番。
顾南想问他上次为什么不辞而别,又说不出口。见面只会啪啪啪的炮友,一时还没理由管那么多。
他们互相都不知道彼此的身份,像两个无辜爱人荒弃在森林里。
有人说性和爱可以分开,但事实是,人根本不会和自己完全不来电的人做。就像同性恋不可能和女人上床,性行为也不可能只是源于激素分泌。
之后总是Alex来找他,然后做爱。他们开始有了固定的关系,但是都不约而同地回避除此之外的联系。Alex一般会在周五晚上来,顾南能推掉的应酬,周五也绝对不会去。这个时间点成了他们之间不约而同的协定。
一段时间以后,也许是新鲜劲过了,也许是手头的工作一直没有什么长进,也许是忽上忽下的期待令人惶惶不安。他感觉自己像是后宫等待临幸的嫔妃。周五对他而言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意义。他不喜欢这样。临下班的时候,同事问顾南,“是不是下班要去约会啊,怎么这么开心?”
“约会?”他揣摩了一下这个词。“炮友之间怎么能叫约会呢?”随后又一头埋进工作里。
二
顾南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对它的印象是大都市,繁华的夜生活,交通发达,熙熙攘攘。周围的每个人似乎都在讲社会形势,经济,教育。他们就像掌握着最关键的信息,吐露讳莫如深的词汇。但同时,这个城市也是包容的,当谋生变得艰难,压力大到人人自顾不暇,没有人还会去在意别人如何奇怪。甚至有时候他都能理解那些为了生活出卖肉体、灵魂或者别的什么的人。顾南明白自己来这里的原因,年轻,想玩,但还不至于为了生活做到这个地步。
那天下班后,顾南径直去了酒吧。烂醉,重复从前那一套,那晚他故意没有回去。
顾南回家的时候是早上六点多,门口没有人。“本来也不会有人的”,他想,但心里有些失落。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有人敲门。
Alex一身酒气地靠在门框上,叽里呱啦地飙英文。
顾南一打开门,Alex就倒在他身上了。
他没有想到他周六会来,还醉成这个样子。Alex平时是个比较沉默的人,没想到喝醉了话多到平常的十倍,不停地问顾南各种各样的问题。顾南不胜其烦,又觉得这个样子的他很可爱,是他没有见过的模样。
Alex的眼睛亮晶晶的望着他,一字一句的问,“Doyou love me?”
顾南不想回答,他不愿意和一个喝醉的人认真。“睡吧,我困了。”
“but I fallen in love with you ……”
顾南没有说话。
爱上炮友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吗?
记得大学时候,顾南看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面提到一个柏拉图的著名假说。“原来的人都是两性人,自从上帝把人一劈为二,所有的这一半都在世界上漫游着寻找那一半。爱情,就是我们渴求着失去了的那一半自己。”
他是想和他在一起的。但人是如何下定决心想和另一人生活在一起呢?
顾南不再像过去那样一个人出入娱乐场所,还有Alex。他们一起喝酒,看电影,蹦迪,逛书店,在等红绿灯的间隙抽烟,偶尔也会待在家里一起度过愉快的周末。
恋情既没有出现在朋友圈里,也没有任何有纪念意义的形式。
如果不算做爱,他们看起来就像好朋友。
直到有一次家里的套用光了。事情进行到一半,突然被卡住的感觉很难受,可他们就那样停了下来,谁也没有再主动。他们才突然意识到,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
“为什么每次都用避孕套?”
之前不曾察觉的问题,忽然间就像塔米诺骨牌,一个推着另一个倒向他们。
原来,即便是在一起了,他们可能还是会对彼此不太信任。他们还停留在需要那一层膜的阶段。
炽热和冲动一点点的冷却,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之后的几天Alex没有再来,也没有消息。
周五的晚上,顾南发消息给他,“明天去做个检测吧,一起。”他担心Alex看不懂中文,又发了一遍英文。
“如果他不愿意去做体检的话,难道我们就这样算了吗?”,他想。
过了不久,Alex回复了消息,“ok”。
顾南如释负重。
和医生预约的时间是下午五点二十。顾南开车去接他,Alex看起来很憔悴,像是很久都没有睡过觉,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脸上露出疲惫的表情。
顾南不敢想以后的事情。脚踏实地的一天一天地过着,心有余力的时候再为以后作打算。而Alex的出现,让他不得不提前为将来考虑。物欲横流,光怪陆离的世界里,遇到喜欢的人太难了,顾南明白这个道理。
三
从医院出来,两个人坐在车里。天色渐晚,停车场里光线不足,晦暗阴郁。顾南点了根烟。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空旷的沉默里,Alex说话了,“我之前在英国的时候,有过一个男朋友,是俄罗斯的。因为我要来这里,所以分手了。最近他来找我了。”
顾南想过很多Alex要说什么,坦白过去关系很乱,或者不想再和他继续。谁知道半路杀出来个前男友。
原来这才是他寝食难安的原因。
他猛地吸了几口烟,发动车子,离开了停车场。
既然避免不了分手,不如再多做一次。话说多了都是屁。
顾南细细地吻他,从耳垂到眼睛到嘴巴。他心里很介意,沉沉的,但不想说。
缺失的避孕套,依然没有补上,可是顾南没有犹豫。化验的结果要周一才能出来。但Alex今天就会走,他们之后可能再也不会见面。
再也不会见面,想想胸口就会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