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帮助会从天而降。”
这是她母亲说的话,并不指天使、神灵或任何新时代的玩意儿,而是“从稀薄的空气”而来——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
好吧,妈妈,让我们满怀希望。因为我现在需要一些帮助,太需要了。
桑德拉·梅·杜蒙特往后靠在黑色真皮办公椅背上,把手中的文件放在办公桌上。这张旧桌子是她亡夫办公室里最显眼的东西了。她朝窗外望去,心想外面看到的那个是不是她要的帮助。
并不完全是从天而降——但是沿着水泥路朝工厂走来的是一个男人,带着从容的微笑和犀利的眼神。
她转过身,瞥见古董镜子里的自己。这面镜子还是十年前她作为结婚五周年纪念物送给丈夫的。今天,那个快乐的日子在她的脑海中只是一闪而过。现在,她最关心的是自己的形象:一个大块头女人,虽然不胖;敏锐的绿色眼睛;穿一件米色连衣裙,上面印着蓝色矢车菊;无袖——现在是佐治亚州的5月中旬——露出结实的上臂;长长的头发呈暗金色,拢在后面,用一个玳瑁发夹固定;只化了淡妆,没喷香水。她38岁,但有趣的是,她发现自己的体重让她看起来更年轻。
按理说,她应该感到平静和自信。但不,她的眼睛再次瞥向面前的文件。
不,她感到一点也不平静、自信。
她需要帮助。
从天而降。
或者从哪儿都行。
对讲机发出嗡嗡声,吓了她一跳,虽然她在等这个声音。这是一个老式装置,棕色塑料外壳,上面有十几个按钮。她曾花了好些时间才搞清楚如何使用它。
她按下按钮,“喂?”
“杜蒙特夫人,有一个叫罗尔斯顿的先生要见你。”
“知道了,洛蕾塔,让他进来吧。”
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嘿,你好。”
“嘿。”桑德拉·梅机械地站起身来答道。南方的乡下女人可是很少站起来跟男人打招呼,她心想,过去六个月生活的变化真大啊。
与上周末遇见他时一样,她注意到比尔·罗尔斯顿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美男子。棱角分明的脸,桀骜不驯的黑头发,虽然很瘦,但身材似乎并不是特别好。
还有他那口音!上周日,当他们一起站在松溪镇乡间俱乐部的露天平台上时,他笑着说:“还好吗?我是比尔·罗尔斯顿,从纽约来。”
就好像她没从他的鼻音中听出来似的。
此外,“还好吗”这句问候语你很难从当地人——桑德拉·梅在心里称他们为“松溪人”——的口里听到。
“进来吧。”她对他说,然后走到沙发那儿,手掌朝上示意他在对面坐下。桑德拉·梅一边走一边朝镜子里的那人瞅,发现他从没朝她身体瞥一眼。不错,她想,初试通过了。他坐下来,环顾一下办公室,看着墙上的照片,那些大都是吉姆外出打猎和钓鱼时拍的。她又想起万圣节前的那一天,电话那头传来州警察空洞而悲伤的声音。
“杜蒙特太太……我很遗憾地告诉你,是关于你丈夫的……”
不,现在还是不要去想这些。集中精神。你现在麻烦大了,姑娘,这人可能是世界上唯一可以帮你的。
桑德拉·梅的第一个冲动就是去给罗尔斯顿倒杯咖啡或茶,但随即按捺住了。现在她是公司总裁,这样的小事应该让给员工来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又是桑德拉·梅母亲的话,她简直成了格言的化身。
“你想喝点什么?甜茶?”
他笑了,“你们这儿的人肯定喝不少冰茶吧。”
“对你来说这儿是南方。”
“当然。来点吧。”
她把洛蕾塔叫来。洛蕾塔是办公室经理,给吉姆干了很长时间的秘书。
这个漂亮女人——她肯定每天早上花两小时化妆——伸头进来,“什么事,杜蒙特夫人?”
“你给我们弄点冰茶,好吗?”
“很乐意。”女人消失了,留下一股花香型香水味。
罗尔斯顿朝洛蕾塔离去的方向点点头,“松溪镇的每个人都那么有礼貌,纽约人得花一段时间才能习惯这点。”
“我会告诉你,罗尔斯顿先生——”
“请叫我比尔就行。”
“比尔……在我们这儿,讲礼貌犹如人的第二天性。我母亲说,一个人每天早上应该把自己的礼貌和衣服一起穿在身上。”
听到这个告诫,他笑了。
说到衣服……桑德拉·梅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的着装。比尔·罗尔斯顿穿得……好吧,北方的味道。只能这么说了。黑色西装和深色衬衫,不打领带。和吉姆的风格正相反——他会穿棕色休闲裤、粉蓝色衬衫和棕褐色运动外套,仿佛这是他必须穿的制服。
“那是你丈夫吗?”他看着墙上的照片问道。
“是的,那是吉姆。”她轻声说道。
“仪表堂堂。我可以问一下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犹豫了一会儿,罗尔斯顿立刻注意到了。
“很抱歉,”他说,“我不该问。那——”
但她打断了他,“不,没关系,我不介意谈论这事。去年秋天钓鱼时发生了意外,在比林斯湖。他跌落进湖里,头部受到撞击,淹死了。”
“天哪,太可怕了。你和他一起去的吗?”
她干笑一声,“我希望如此,这样我可能会救起他。但是,没有。我只跟他去过一两次。钓鱼太……烦人了。你把可怜的鱼儿钩住,用棍子敲它的头,最后剖开……再说,我想你不知道南方人的规则,做妻子的不去钓鱼。”她抬头盯着照片,沉思道,“吉姆才47岁。我想你跟一个人结婚,是奔着白头偕老去的。我母亲活了80岁,父亲活了81岁,他们同甘共苦了58年。”
“真好啊。”
“幸福,忠诚,专一。”她若有所思地说。
洛蕾塔端来茶,然后像个谨慎的仆人一样悄然离开了。
“这么说吧,”他说,“我很高兴,刚刚结识的美丽优雅的女士居然给我打电话。”
“你们北方男人说话都这么直白,是吗?”
“没错。”他说。
“好吧,那如果我告诉你,我要你来这里是有目的的,希望不会打击你的自尊心。”
“那得看是什么目的。”
“生意。”桑德拉·梅说。
“谈生意是个好起点。”他说,然后点头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吉姆去世后,我继承了他在公司的所有股票,成为公司总裁。我一直努力尽我所能掌控大局,但现在看来,”她朝桌上的会计报表点点头,“除非情况得到迅速改善,否则我们一年之内就会破产。吉姆死后,我拿到一点保险金,所以还不至于饿死,但我不想让我丈夫白手起家干的事业就此垮掉。”
“你为什么认为我可以帮你?”微笑仍在,但已经不似几分钟前那样有调情的意味,与上周日相比就更少了。
“我母亲有句话说得好,‘南方女人必须比她的男人强。’好吧,我就是那样的,我保证。”
“我能看出来。”罗尔斯顿说。
“母亲还说过,‘她还必须要比男人更机智。’机智就是要明白自己的局限。是,我嫁给吉姆前上过三年半大学,但我现在黔驴技穷了,需要有人帮我,一个懂生意的人。星期天在俱乐部听了你说的话,我认为你就是那样的人。”
他们初次见面时,他解释说,他是一个银行家和经纪人。他会把那些陷入困境的小型企业收购下来,扭亏为盈后再出售获利。他一直在亚特兰大出差,有人建议他顺道来佐治亚州东北部看一下房地产,在此处山区,你可以买到价格合算,投资和度假两相宜的房产。
“给我谈谈公司的事吧。”现在他对她说。
她解释说,杜蒙特公司收购当地林农从长叶松和湿地松上提取的松脂原油,现有16名全职员工,夏天还有一群高中男生来帮忙。
“松脂……我开车来的路上闻到的就是那个了。”
多年前吉姆创建公司后,桑德拉·梅躺在床上挨着熟睡的他,闻到的就是油性树脂的味道,即便他洗了澡也是如此。这种味道似乎从未离开过他,最后她也就习惯了。有时她也想,到底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闻到那种浓烈的气味了。
接着她对罗尔斯顿说:“我们对松脂原油进行提炼,制造不同的产品,主要面向医疗市场。”
“医疗?”他惊讶地问,随即脱下外套,仔细地挂在旁边的椅背上,又喝了些冰茶。他似乎很喜欢喝。她还以为纽约人只喝红酒和瓶装水。
“人们以为那只是油漆稀释剂,但医生们常用。是一种兴奋剂,抗痉挛药。”
“这我还真不知道。”他说。她注意到他开始做笔记,之前脸上调情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吉姆卖的是……”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公司把精制松节油卖给批发商,由他们进行分销,我们并不过问。我们的销售额似乎和以前一样,成本并没有提高,但我们的钱比原来少了。我不知道钱都去了哪儿,下个月还要交工资税和失业保险。”
她走到办公桌前,递给他几张会计报表。明知道她对此一窍不通,他还是一边研读一边点头,有一两次甚至吃惊地挑起眉毛。她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了,但最终还是压抑住了这股冲动。
桑德拉·梅发现自己在仔细打量他。他的脸上没有了微笑,换成一副公事公办的专注神情,变得更有魅力了。她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书柜上的婚礼照片,接着视线快速移到他们面前的文件上。
最后,他喝完冰茶,往后靠去。“有一点挺有意思,”他说,“我不明白,有些现金从主账户上被转走,但钱到了哪里却没有记录。你丈夫对你提过这个吗?”
“他并不怎么给我说公司的事。吉姆从不把生意和家庭生活混在一起。”
“那你们的会计呢?”
“大部分账目都是吉姆自己做的……这笔钱,你能查到它的下落吗?查查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你的收费标准是多少,我都会付给你。”
“也许我可以。”
她听到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犹豫,不禁抬起头。
他说:“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你确定想让我去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问。
他敏锐的眼睛扫了一下会计报表,仿佛它们是作战地图,“你知道你可以雇人来经营公司。一个专业生意人,不管是男是女。对你来说那样做麻烦会少得多。让他或她把公司扭亏为盈。”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但你不是问我有什么麻烦吗?”
过了一会儿,他说:“不,不是。我想问,你是否确定想知道更多关于你丈夫和他公司的事。”
“但是,现在这是我的公司,”她坚定地说,“我想知道一切。你看,公司所有的账目都在那儿。”她朝核桃木大书柜一指,他们的婚礼照片就摆在书柜顶上。
你是否承诺要爱她,尊重她,爱护她,服从她……
罗尔斯顿转身来看时,两人的膝盖碰到了一起。桑德拉·梅感到有一股电流通过,而他似乎僵住了片刻。接着,他转回身。
“我从明天开始。”他说。
(待续)
任爱红/译(译文刊登于《译林》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