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
“嗯?”
“教我。”
“教你什么?”
“教我怎么样才能被开花的树选中。”我挺直了背,义正言辞地看着她。
蒲笑眯眯地看着我,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可惜她看其他所有人都畏畏缩缩的,好像只有我有资格看见她笑眯眯的眼睛。
“求我。”她扬了扬下巴。
“…求你。”我咬了咬牙。
“叫姑姑。”
“…姑姑。”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蒲被我忍辱负重的样子逗得咯咯直乐。
蒲刚刚洗完澡坐在沙发上,头发湿漉漉的,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才上初二,身段还没有开始发育,扭拧得像是早春的秃树枝。
“你也想成为魔女?”蒲抬手揉乱了我的头发。
“非要做魔女?我不能做魔男吗?”
“没有魔男那种东西啦。”
“那我该被叫成什么?”
“嗯呣,没想好,”她纤细的手臂撑着膝盖托腮,“等我想好了告诉你。”
“你什么时候可以想好?”
“下一个夏天吧,我们再见的时候,小少爷。”蒲捏了捏我的脸,我有些失望地扭头看向门口我已经收拾好的背包。
“再见,蒲。”
“再见,陈束。”
……
直到我在键盘前敲打下这行字的时候,我满打满算也只见过蒲六次,前五次都集中在小学时的暑假,我住在爷爷县城的房子里,她也是,她喜欢听我讲话,每一次见面都是我喋喋不休地说,她眯着眼睛,安静地听。
她对我的事无比了解,而我只知道关于她的三件事:
她叫蒲。
她是我的小姑姑。
她是被世界上所有开花的树选中的魔女。
所有的魔女都是来历不明,身份成谜的神秘角色,蒲也是。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是在爷爷县医院旁边的家里,我坐在铺着凉席的沙发上吹风扇,爷爷开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黝黑的姑娘,比我高一些,但是比我瘦很多。
蒲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孩儿,上初中,比我大五六岁的样子,不爱说话,看谁都是有些心虚地仰着看,只有跟爷爷说话的时候才会带着自然的微笑。
我特别喜欢和她一起玩,我们一般会在沙发上坐着,然后给她讲故事,一开始是我课本上的课文,后来是课外书上的故事,再后来就是我现场坑坑巴巴地编,编到我都讲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停下来和她对视两秒,然后一起捂着肚子笑上半个小时。
她每次都会很安静,但是认认真真地托腮趴在沙发上听我讲,在讲不出故事的炎热夏天,我们俩就常常一下午趴在爷爷的大床上,一边听着小电视里电视剧的声音一边大眼瞪小眼地讲笑话。
我记得我给她讲过一个冷笑话,讲从前南极有两只企鹅,他们俩太无聊了,于是就互相拔对方身上的毛,然后他俩就冻死了。
“这哪里好笑啊?”她一脸认真地看着我。
“这叫冷笑话,就是这一挂的,”我有些尴尬地挠头,给自己的失误找补起来,“你不是说热吗?”爷爷家的空调坏了。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眯着眼笑了起来。“你懂得真多。”她擦了擦湿热出汗的脸颊,连成片的刘海被汗珠扎成一小捆一小捆的,她的额头像是世界上最小的水稻田。
那天晚上爷爷要去打台球不在家,他给蒲拿了一些钱,让她带我去随便吃点晚饭,在我再三央求下,蒲领着我去了西门广场,我们点了不健康的烧烤。
“阿束。”
“嗯?”我含糊不清地应着她,嘴里包着牛肉和火腿肠。
“送你个礼物。”
蒲拉着我走到了河边的一颗树下。
“把手摊开。”
我把手摊开。
她也把手摊着站在树下,眼神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起风了,夏风,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夏风,树叶摇曳着,两株我叫不上来名字的花缓缓地飘落,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手心里,她看着目瞪口呆的我,笑盈盈地把其中一朵沿着花茎别在耳朵上,另一朵放在我的手心,绿白色,颗粒分明。
蒲告诉我,她是被花选中的魔女,只要她站在开花的树下,那颗树就一定会送给她这样没有温度的花。
旁边突然传来了大人的叫嚷,这个季节花是不会从树上掉落的,他们看见了我们手里的花,自然觉得是我们在摇树。
我呆愣愣地看着手里瘦长的花仍然没有反应过来,蒲二话不说拉着我往爷爷家跑去,县城路上的行人老是让我觉得聒噪,小孩在哭喊,大人在吵闹,半大的孩子披着校服装混混头子,中年的司机不停摁喇叭,蒲是这个县城里最安静的孩子,安静地像来自世界尽头的某一条深海鱼。
我们在亮灯的大街小巷跑了很久,爷爷家的楼梯旁是昏暗的电闸室,里面刚好够躲两个小孩,我们躲在里面,等待着大口喘气的间隙然后穿插气短的笑声。
在调整好呼吸之后,蒲笑眯眯地看着我,冲我手中紧攥的那株花卉扬了扬下巴,两滴她的汗珠顺着下巴甩到了我的手腕上,温热,就像她仍然抓着我的手腕在奔跑一样。
“樟树花,送给你,小少爷,我们明年夏天再见。”
我想每个人都会在自己的老家有那么一两个搭伙的要好玩伴,在你坐车准备离开的时候,他们甚至会在坝子里奔跑,追车,不停地叫喊你的名字。
我离开的时候,蒲从来不会出现在送别我们的亲戚家人面前,她只会在没有人的地方单独和我告别,然后我就一整年都不会看见她,直到下一个夏天。
每年夏天暑假,我回家的时候,她也一定会被爷爷从乡里接到县城上来住几天,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我不在乎,因为能和她一起玩就可以了。
出于好奇,我也有展开一系列幼稚的调查活动,旁敲侧击家里的长辈关于蒲的信息,可是所有的大人在听到蒲的名字的时候都神色古怪地敷衍过去,只说她是爷爷二婚的那个婆婆的女儿,所以论资排辈,我得叫她小姑姑。
我没有见过那个住在乡里的婆婆,也不知道爷爷已经二婚了,没有人通知我,或许他们觉得这是大人的事情,大人的事情向来不需要和小孩子商量。
“蒲。”
“嗯?”
“带我回家。”
“我们就在家里啊?”我和蒲坐在沙发上,她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我是说,回你的家。”我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我想亲自去看看她来自哪里,她的故乡。
就像我对她的了解一样,她愣了许久,然后低头,对她从哪来的闭口不提。
“这里,这里就是我的家。”她小声地告诉我。
“我是说乡里的那个家。”我的语气变得急切,完全没有听出来她的弦外之音。
“已经晚上了,阿束。”她岔开了话题,起身准备走进房间里。
“爷爷今天会很晚才回来,从这里回乡往返只需要两个小时,我们还有时间。”我依然不死心。
“…要是被大人发现我带着你到处乱跑,他们一定会生气的。”
“我老是乱跑,你不用怕,我说是我非要去的,他们只会骂我。”我看她的口风开始松动,笑嘻嘻地拉着她的手腕往外面跑去。
蒲最后还是妥协了,她带着我去了客运站,用爷爷给她的零花钱买了两张回乡的车票,县城车站七点半关门,我们坐的末班车,车子从狭窄但是干净的车道驶离,我俩坐在最后排,我兴奋地继续和蒲讲东讲西,她却少有的兴致缺缺,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我,靠着车窗看外面,天色渐晚,挂着小彩灯的榕树和樟树填满了县城,吵闹的县城被车子甩在了身后,我们在渐渐荒芜的绿野上和道路平行,一点一点地朝魔女的故乡接近。
……
车开到了镇上的总站,我跟着她下了车,她一路上不停地避开行人,带着我专走那种全是荒草的小路。
“为什么我们不走大路?”
“…因为小路风景好,你那么爱讲故事,也会喜欢风景好的地方吧。”
我点了点头,继续跟着她朝前走去。
乡里并没有那种很高的山,全是低矮的土坡,但是再低矮也是土坡,我们轻轻松松地就可以俯瞰整个乡的入口。
“那里就是我的家。”我们坐在一颗叫不出名字的大树下,蒲指了指江对面一排低矮的农房。
“真好。”我感叹到。
“为什么?”
“因为它们靠着江,”我冲着漆黑的江河努了努下巴,“我喜欢水。”
“所以你讲的每个故事里,都会有海,对吗?”
“嗯,我没见过海。”
“我也没有。”我们停止了说话,安静地看着江岸的景色,有的房子还在升起迟到的炊烟,江面上时不时有那种檐儿上吊着白炽灯泡的小船,看上去像那种深海的吊灯鱼浮出海面喘气,这里远远没有县城吵闹,得益于不那么费电的街道,依稀还有一两颗乌云里逃窜的星星。
“你也是乡里的人吧,阿束。”
“我爸爸是。”
“那你也是,你爸爸是乡里的一颗树,你是他延伸出去的枝蔓,”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些围绕着我们,温热潮湿的水汽登时因为平衡被破坏开始翻滚,“当你开花的那一天,会有一阵风吹过,把你带到远处去。”
“多远?”
“…很远很远。”
“你也会吗?”
“…我想是的。”
“可是我们还是会回来,”我像是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每年三十我们都要回来吃饭,然后初一去烧纸。”
“你想回来吗?每一次?”蒲突然问我。
她问住了我。
“…我不知道。”
“对啊,你怎么会知道,你还是一节花苞都没有长出来的嫩枝,”蒲沉默了一会儿,才失声笑道,“树往哪边摇,你就要往哪边跑。”
“喂!”我有些不满。“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那个时候离家出走不会去县城,我会在山后面,别人家的农田里奔跑,跑到筋疲力尽,踩掉别人种的水稻和菜苗,跑到没有人找得到我,我看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
“什么小说?”
“…《麦田里的守望者》。”我附和着点了点头,一本我没有看过的书。
“再和我去田里奔跑吧,阿束。”没有任何前置建议的,蒲拉着我往后山跑去。
……
你们肯定有想过吧,儿童和少女,牵着手,潜伏在没有月亮,乌云密布的夜里,在泥泞的田野里奔跑,跑掉鞋袜,跑到脚被破酒瓶扎破,跑到精疲力竭,就像渴死的夸父一样。
那天我们没能去到田野里,我们在大路上被熟人发现,我们被送回了她家,我也如愿见到了那个我素未谋面的新“奶奶”,她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只是满脸阴云,不停地辱骂着离家出走的蒲,骂她是个赔钱货,骂她是个白眼狼,骂她是个野种,蒲一如既往地低着头,站在墙角一动不动。我的爸妈开车来接到了我,我才知道因为我不见了,县城的亲戚们都急疯了,我爸也打了我一耳光,爷爷夹在两拨人中间不停地道歉,蒲家的客厅比县城还要吵闹。
“是我非要带他回来玩的,…陈叔叔。”就在我爸准备继续打我的时候,蒲说话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和那些大人见面。
爸爸扭头,面色阴沉地看了她一眼,粗暴地拉着我离开。
我走到庭院外,才发现几乎所有县城的亲戚都来了,三辆车把乡里的土路堵得水泄不通。
“阿束。”就在我准备上车的时候,蒲又一次叫住了我,她穿过了注视她的大人们站在我的面前,她是一个很内向的孩子,我不知道她那天鼓足了多大的勇气走到我面前。
她低着头,朝我伸出了手。“还给别人。”爸爸以为我拿了别人的东西,呼吸声变得愈发浓重。
我捂着脸抬起了头,才发现蒲家的院坝前种了一棵树,就是我们在土坡上看到的那种叫不出名字的树,乡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树。
起风了,一朵花如约落入了她的手里,嫩白色的花尖,闻起来很香很香。
“黄葛兰,这里,乡野的花树,”她的声音比平时要轻,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带着吹走,“送给你,阿束。”
“下个夏天见。”我有种预感,她这个夏天可能不会回县城了,所以提前和她告别。
她没有回答我,转身走进了房子。
除夕前后的几天我们总会和县里的亲戚朋友吃饭聚会,所有的亲戚都回来,蒲从来没有出现过,也没有人提起她,自从上次我们离家出走被抓住以后,这个人就更像是消失了一样。
那天晚上,很晚很晚了,爷爷接了一个电话以后就匆匆忙忙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他领回来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
是蒲。
已经过去了几年,蒲看上去高了一些,又漂亮了一些,是评判大人的那种漂亮,她还是那么瘦,穿着脏兮兮的宽松校服。
爷爷回到卧室关上了门,像是在给谁打电话。她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视,我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有些尴尬地扭头。
“你长大了,小少爷。”她的声音仍然很轻,只是不像以前那么温和了,听上去有些冷。
“别叫小少爷了。”
“好吧。”她耸了耸肩。她好像没有那么怕生了。
“我们原本说好,下一个夏天再见的。”
“不是每一个孩子都和你一样,是可以随便离家出走的少爷。”
“可你今天还是来了,在冬天的尾巴。”“啊,今天,”蒲摇了摇头,“今天情况不一样。”
“有多不一样。”
“今天是被迫。”她的语气仍然无比平淡。
“被迫?”
“我妈怀疑我偷了她的钱,把我赶出来了。”
“…在大年初一?”我沉默了许久。
“…对,就是今天。”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知道我妈为什么会丢钱吗?”
我没有说话。
“大年初一欸,大年初一怎么能丢垃圾呢?”蒲深吸了一口气,“会破财运的。”
我张了张嘴。
“我现在高中,高考准备考得远远的,”她扭过头来看着我,“你呢?你最近怎么样?”
“去市里上初中了。”我有些干巴巴地回答。
“我听爸爸说,你这两年回来的,越来越短了,”她看着我,“从十多天变成了七八天,又变成了三四天。”
“初中的事儿比小学多。”我的喉咙越来越干燥。蒲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电视上在放纪录片,人与自然,讲到了南极的企鹅。
“那你会不会有一天,再也不回来了?”在某只企鹅张嘴的时候,蒲的声音再次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不…不会吧。”我有些心虚。
蒲认真地扭头看着我,我慌乱躲避她的视线。
“你会的。”她轻轻地说。
我刚想张嘴辩解些什么,她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朝着客房走去。
“还记得我的魔法吗,陈束?你一直想学的,”她站在走廊上停住了脚步,“那没法学,那是带在我们血统里的东西,我是乡野的孩子,我是那些花树的孩子,他们当然会送我花。”
“我不是吗?”
“…对,你不是,”她抿了抿嘴巴,“我之前看错了。”
“那我是谁的孩子?”
“我不知道,”她扭头看见了电视上的海,“你或许是海洋的孩子,见到海洋的时候,它会给你礼物,对了,你还没见过海吧?”
“嗯。”
“那,祝你早点找到海,”蒲长出了一口气,“晚安,陈束。”
“晚安,蒲。”
我最后一次见到蒲并不是在我们秘密约定的夏天,而是某一个寒冷的大年初一。
按照惯例,春节过完马上就要立春了,可是那一年的春天特别冷,冷到冻死了好多田野里的菜,倒春寒发泄一样地在菜叶上留下结霜的脚印,就像蒲曾经告诉过我的那样。
很久很久以后,堂哥来成都读研究生,我们常常聚在一起聊天,偶尔会聊起老家的近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