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楚玛尔河：

我去过你的源头。八月，可可西里山脉的黑脊山依然披着白雪的铠甲，铅灰色的积云像簇拥在群山身后的屏风。你的溪流从黑石的缝隙悄无声息地流出来。水声细微，不想打扰巨大的寂静。溪流淙淙下山，由小变大，盘踞延伸，像龙的爪子攫住了可可西里荒原。

楚玛尔河，你每一道溪流聚集着每一座雪山的积雪。它们听从雄鹰的呼唤，去见藏羚羊，见雪豹，见黑颈鹤和西藏沙蜥。它们见到了紫花针茅、驼绒藜、灌木亚菊和冻原白蒿。溪流见到了微咸湖和盐湖。楚玛尔河，你头顶的白云是雪山派来的信使，把你的行踪早早告诉了叶鲁苏湖。

亲爱的楚玛尔河，雪山是凝固云端的白云母，你是流淌荒原的黑水晶。没有你，大地多荒凉啊！你不流，天上就没有鸟儿飞过，云彩也来不到这里。这是高原，白云飘动都要停下来喘口气，你为什么流淌得匆匆忙忙？

我知道，你是可可西里的母亲，急切地寻找荒原上的每一个生命。从雪山流下的每一滴水都能绽放成棘豆的紫花，水滴在花朵里舞蹈。你今天是水，明天变成扁芒菊的叶子，后天变成藏羚羊的眼波。你流啊流，让河水变成金雕的翅膀，变成雪豹的花斑，汇入通天河，最后跨入万里长江。长江的白鸥嗅到了楚玛尔河的味道。

楚玛尔河，你为什么叫红水河？有一天早上，我看到霞光从雪山背后升起，像红鹰的翅膀笼罩大地。雪山的水变成了红色。我到河边小口喝水。红色的水进入我的血管，我跑起来健步如飞，好像得到了鹰的力量。

亲爱的楚玛尔河，我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凝视你，我站在刺骨的寒风里目送你。我不能送你送到长江边上。请记住我，如果有一天你蒸发到天空，化为白雪降落到昆仑山上，再融为雪水顺这条河床流下来，你还会看到我。

亲爱的白唇鹿：

我认得你。冬天，你皮毛暗褐，人们叫你红鹿。夏天，你毛色变浅，人们叫你黄鹿。你有白色的下唇，好像衔着一朵雪莲花。

人们说可可西里荒凉，但我觉得这里好美！雪豹是世上最美的动物。雪豹在悬崖的石缝上攀爬，远看像一只白秃鹫在盘旋。他的眼睛像宝石，回映着雪山的纯净。藏羚羊像奔跑的灌木亚菊的黄花，他们不是动物，是精灵。藏羚羊为什么匆匆迁徙？他们要和天上的白云赛跑，跟河流赛跑，看谁最先到达通天河。

在可可西里，雪山像蓝天那样一尘不染，他们是扣在一起的白璧和蓝璧，化为河流，滋润每一棵青草，拥抱中华大地，流进长江，汇入浩瀚的太平洋。

亲爱的白唇鹿，你是可爱的朋友。假如我重新从雪山流下，我会把山上的雪莲送给你。如果我是天上的白云，会落在大地，让你钻进云絮里安眠。如果我是一只黄嘴灰羽的雪雀，就落在你背上，跟你一起漫游无边的可可西里。

夕阳把血红的余晖倒进河里，我披上红色的大氅。暮色里响起了斑头雁的鸣叫，伴随河水的轰鸣。黑夜，藏羚羊听到流水声，如同听到朋友的召唤，飞奔而来。

早上，我在乳白的晨雾里见到新的土地。白雾散去，鲜红的太阳升起来，我又变成了红水河，你看到了吗？

爱你的楚玛尔河

藏雀给格拉丹东冰塔林的信

亲爱的格拉丹东冰塔林：

格拉丹东，你是最美丽的冰塔林。我一生最幸运的事是见过你。八百平方公里的冰塔林里有冰桥、冰笋、冰洞、冰草、冰针、冰湖、冰蘑菇，还有冰的钟乳石。更奇异的，我看见一只蝴蝶，淡绿翅膀带红边，在冰塔林摇摇晃晃地飞，像梦幻。

早上，太阳从唐古拉山背后升起来。天际涌现的红光映射在冰塔上，冰塔又红又亮，像尖顶琉璃房里装满了红炭。过一会儿，太阳跃升，冰塔从上到下涂满金粉，变成了金塔。黄金的冰塔绵延几百里，庄严肃穆。我仿佛听到藏民诵经声，他们信仰的佛国应该就在这里。

亲爱的冰塔林，我是藏雀。在你眼里，我太渺小了，像被风吹过的一片树叶。但我骄傲我能高原飞翔，能飞到海拔五千多米的地方，所以我见到了你。我要勇敢地多介绍一下自己。我的老家在布尔汗布达山脉，冬天我回到扎陵湖过冬。现在是八月，我从楚玛尔河飞到你身边。我脑袋是红的，像一颗玛瑙念珠。我后背像牦牛一样灰白，而翅膀是浅玫瑰色。你没想到吧？我小小的身体上集合这么多颜色：红色、玫瑰色和灰白色。我从藏民眼前飞过，他们说花朵飞来了，花朵飞走了。然后用手转经轮，说唐古拉山啊，请告诉我，这是什么花朵飞到了空中？我听了很高兴。如果你问我怎么知道身上的颜色，我告诉你，我到楚玛尔河边饮水，看到了水中自己的倒影，我惊叹，多么好看的鸟啊！当然跟你比起来，我很平凡，说这些是让你加深印象，以后我飞到你身边，你也说：“这是什么花朵飞在了空中？”

亲爱的格拉丹东冰塔林，下面我不知道写些什么。对了，那天中午，天变得湛蓝。冰塔又变了样子，比早上更透明。我看冰塔，来回飞了几遍。这些冰塔看上去要融化了，我真替你们担心，融化了怎么办？是不是再过几万年才能长出这么高的冰塔？但是我想错了，你们并没融化，是冰塔在中午的阳光下显得更晶莹，好像融化了。我飞呀飞，飞到一个折断的冰塔前。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折断，是被风刮的吗？其他冰塔为什么没折断？这个冰塔的断截面放射出七彩光，真好看啊！我飞到各个角度看这个冰塔，他在每个角度都射出七彩的光。我觉得他不是冰塔，是宝石，我说得对吗？他一定是宝石。也许每一座冰塔里都藏着一颗宝石。我轻轻落在边上看，没过一会儿，眼睛刺痛，也许像我这种平凡的小鸟，不能长时间看宝石。宝石是神的装饰，或者还有其他作用，比如防止地震和泥石流暴发。后来我飞走了，我不能久留，得趁天黑之前离开这里，飞到有灌木的地方过夜。我飞进一片荒漠，落在灌木亚菊边上，他开着黄花，枝干是麦秸色。天色黄昏，夕阳把金红的余晖堆放在大地上，沙砾血红。我站在灌木亚菊上回想冰塔的样子，每座冰塔都像燃起了巨大的火炬，可惜夜里熄灭了。

亲爱的冰塔林，你知道，鸟类有夜盲症，不能在夜里飞行。我们夜里是瞎子，太阳出来又复明了。所以我不敢在你那里过夜，其实我想看到月光下的冰塔。银白的月光下，冰塔会不会变成蓝色，像夜空那么蓝？如果我没有夜盲症，我要在冰塔之间飞行，嗅一嗅冰塔在月光下的气味。月亮看到冰塔也会惊呆，冰塔在深蓝的夜幕下澄澈晶莹，像一座座玉山。所以月亮会停留在天上不动了，不去照其他地方。这不奇怪，格拉丹东冰塔林应该有自己专属的月亮。

神奇的冰塔林，你不光好看，还是造福大地的菩萨。雪鸡说，你是沱沱河的源头，这是真的吗？但我并没有看到你流水呀。你流了那么多的水，冰塔为什么屹立不动？是不是你有一个专门出水的冰塔，把水输送到沱沱河，其他冰塔仍然在蓝天下亮晶晶？我知道沱沱河是长江的源头。长江横贯国土，养育万物，源头在你这里。你真了不起，有一只小小的藏雀向你致敬。

美丽的冰塔林，我飞到你那里并不是为了去看你，我要说实话。我飞到冰川是寻找我的朋友，他是一只雪豹，名字叫桑杰。桑杰是雪山的精灵，他在荒漠砾石上疾驰，让你觉得大地起伏是为他设定的。他腾空，拉长前肢和后肢，好像是格萨尔王的神弓。在他脚下，尖利的砾石如同绵软的牛粪。金雕才能飞上去的悬崖上也有桑杰的身影。他不必长雄鹰的翅膀就能到达任何地方。桑杰是我的好朋友，我常常站在他的脊背上嬉戏唱歌，桑杰温顺地趴在冻原白蒿的枝叶上，下颌搭在自己的前肢，眯着眼睛像睡觉。其实在听我唱歌。你知道吗？雪豹的眼睛是四种颜色的组合——灰色、绿色、黄色、蓝色。在不同的光线下有不同颜色的闪耀，可以媲美那座放射七色的冰塔。我站在他的头顶数过他面颊的黑斑，一共十六个，这是数两遍得出的数字。有趣的是，他脸上的黑斑到了腰腹和后腿上变成了黑环。黑环越往后越大，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桑杰送我礼物，有高原兔，还有黑唇鼠兔，让我吃，但我谢绝了。我只喜欢吃昆虫和植物种子。吃兔肉会影响我飞行，也许会加重夜盲症。

我说的是，前些天（其实我不懂什么是一天），桑杰匆匆跑下山，跨越山涧，尾巴比身体还要长。他跨过山包，小步往前跑，边跑边往东边的山峰观望。跑着跑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灰白色砾石的地平线。这件事已经过了很久，问我有多久，我说不上来。我不懂时间是什么，它看不见摸不着，人类是怎么把它划分成年月日的？我把棘豆的三只豆荚摆在石头上，想，它们代表三天吗？它们是三只豆荚，怎么会是三天呢？所以我弄不懂时间。

我去过好多地方找桑杰。我去了羌塘，去了狮泉河，去了卓乃湖，都没见到桑杰的身影。我恳求你，格拉丹东冰塔林，如果你见到了桑杰，请告诉我他在哪儿。桑杰的面颊有十六块黑斑，他的尾巴比身子还要长。如果他去了你那里，会喜欢冰塔林，可能留在那里。你对他说，布尔汗布达山的藏雀想念他，桑杰听了会来找我。请记住，我是布尔汗布达山的藏雀，不是乌兰乌拉山的藏雀，你记住了吗？

亲爱的格拉丹东冰塔林，你是万能的，你是神圣的，你一定知道桑杰的下落。我等待你的消息。

不知道你这封信写了多久。风把你的信刮过来时，我们这里是九月了。我第一次读到藏雀的信，我想象你用小爪子写这封信的时候一定活泼可爱。

你叫我格拉丹东冰塔林。这不准确，如果你不介意，我替你纠正一下。格拉丹东是一座雪山的名字，他是唐古拉山的主峰。他北边是姜古迪如冰川，冰川东边山脚下是我们冰塔林。我们的名字是岗加巧巴，藏语的意思是白雪圣地。这个名字是不是特别美？下一次，收信人你要写岗加巧巴，这是冰塔林的名字。我的名字叫昌，昌在藏语里是鹰的意思。你要记住，我是岗加巧巴冰塔林最小的冰塔，我的名字叫昌。我代表所有冰塔给你回信。

亲爱的小藏雀，我们只是一滴水。你所看到的冰塔和雪山流下的楚玛尔河的水、卓乃湖的水，都是一滴水的亿万化身之一。我们来自蓝天，降落大地，变身冰雪，融化入河，最终流进大海。冰塔是水的化身，扇穗茅的红穗子和灌木亚菊的黄花也是水的化身。亲爱的藏雀，我在你亮晶晶的眼睛里也看到了水。水是生命之源，代表升腾、流动、凝固和屹立。是的，冰塔是屹立的万千水滴。沱沱河的源头藏在冰塔里，冰塔里藏着水和阳光。我们离太阳最近，最先吸收了阳光。我们把最纯净的阳光和水汇入沱沱河，流入通天河，最后进入长江。你所看到的冰塔就像你在大海上看到的浪涛，两者的区别在于我们屹立的时间长一些，浪涛转瞬即逝。然而对无尽的时光而言，一刹那和一个世纪没有区别。

在信中，你称这里是美丽王国。我喜欢你的说法。在冰塔的森林中，阳光等待水从塔尖流到塔基。那不过是一滴水，而这滴水遇到另一滴水就形成江河的雏形。慷慨的太阳早上为我们涂抹金光，黄昏涂抹红光。蓝天越来越低，拥抱我们，他想把我们带回天上的宫殿。对了，你看到的蝴蝶叫绢蝶，他是高山蝴蝶，能飞到海拔五千多米的雪山上，厉害吧？冰塔林阳光强烈，绢蝶到这里储备足够的热量后，才有能力排卵。他把卵排在灰绿黄堇边上寄生，来年八月，这些卵孵化成蝶。粉色、淡绿色、黑色带红珠的绢蝶在雪山翩翩起舞，特别美。

玫瑰色翅膀的藏雀，我身上的水滴已经准备出发。也许一百滴水，也许一千滴水。从这里启程，变成沱沱河的士兵。他们在奔流中看见紫花针茅、冻原白蒿和驼绒藜。看见西藏沙蜥、雪鸡、黑颈鹤、藏羚羊、野驴和斑尾榛鸡。这些水滴在江河里穿越青海、四川、西藏、湖北、湖南、安徽、江西，汇入东海。此刻，准备远行的水用冰的方式储备能量。他们晶莹纯净，有一天你会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看到他们。

亲爱的藏雀，我理解你思念雪豹桑杰的心情。像你一样，我也喜欢雪豹。如果动物里有神兽，他们是谁？我认为雪豹、黑颈鹤、白唇鹿都是上天选中的宠儿。雪豹多么矫健，多么孤独。你知道，孤独差不多是优秀的同义词。宏伟的雪山都是孤独的，除了蓝天和白雪，他们没有别的伴侣。然而雪山多骄傲，多纯洁，让人敬仰。我劝你不要追踪桑杰的踪迹。你想想，他那么骄傲，怎么会在一个地方生活呢？我相信在最陡峭的悬崖上有雪豹的身影。你想念桑杰的时候，他可能已经到达帕米尔高原。让我把祝福送给雪豹，送给黑颈鹤，送给藏羚羊，送给白唇鹿，送给你——小小的、美丽的藏雀。我希望经常收到你的来信，读过之后，我把你的信放入带冰柱的冰房子保存。初升的太阳每天都照耀你写的信。

爱你的昌

扫描下方二维码，即可订阅新刊

《当代》微店

点击“阅读原文”购买《当代》新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