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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晓群读《思想的邮差》|草鹭居中日月长

上海书评  · 公众号  · 读书  · 2024-10-09 16:52

正文

《思想的邮差》
王强著
草鹭文化·商务印书馆
2024年9月出版
338页,88.00元

王强(章静绘)

文︱俞晓群

2016年某日,我与王强先生闲聊,他说:“我平生爱书,我们创办一个出版公司吧,就称‘草鹭文化’如何?”王强还说,书中有他无穷的乐趣,未来告别凡尘纷扰,恐怕也要归隐于草鹭门中,做一点喜欢做的事情了。

几年后,我们在京城北侧郊外,一处上世纪末留下的工业废墟上,择一方简易小院,略略装饰,植几株绿树,落一座木亭,上书冯统一先生撰写、龚学勤先生手书对联:“到处草泽树影,相逢鹭侣鸥朋。”联中藏着“草鹭”二字。小楼内设有编辑室、设计室、手工作坊,墙壁上挂着出版前辈的紫铜雕像。每逢天气晴好,院内绿荫斑驳,清风习习;入夜时分,灯光点点,萤飞虫鸣。如此简朴去处,王强见状甚喜,当即决定,将自己散放在京城各处的书籍,大约五万余册,一并聚合于此。书房的门楣上挂一方本色老木,上面刻着“草鹭居”三个黑色大字,集自明代董其昌旧帖。

且说王强一生爱书、藏书,存放书籍的地方大约有三处,两处在海外,一处在北京。单说北京,他1980年从内蒙古包头考入北京大学西语系读书,毕业后留校任教,十余年间存书最多。1990年代初,王强赴美国学习工作,临行前将自己的藏书全部散掉了。1996年,王强回国参与创建新东方,又开始重操旧爱,近三十年间,购书从未间断。他说自己日常生活简单:每日工作之余,遁入书丛,且读且记,且检且思,且购且藏,且巡且憩,如此融入书乡,一天天老去,也是一介书生的理想生活了。

一位传奇式的人物,一段神奇的读书故事,伴随着“草鹭居”的落成,一切都真实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一段时间里,我每有闲暇,常会在草鹭居中停留,或站在书架前,翻看那些“王强亲选的书”,从中汲取知识营养,同时确认一位读书人对于书的相爱相知,确认那些书与王强的血脉关联。我这样做,大概如王强译注《破产书商札记》中所言,骨子里是耶稣十二门徒之圣托马斯式的思维。托马斯见到复活的耶稣,还要看到他手上的钉痕,用手探入他的肋旁,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这一番书房漫步,我的内心里,暗暗折服于一代学问家,一代读书大家所独具的精神力量。

面对优秀人物,他们的身上,一定有着许多闪光的东西。对于后学者而言,有些可学,有些不可学;有些可追,有些不可追。《系辞传》曰:“是故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错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在这里,我还是讲述几段王强爱书的故事,与读者分享。

先说王强在书房中,建立起一整套藏书的基本规范,非常值得学习与思考。

王强说,一个人书房中的书,一定要自己选,自己买,自己上架,自己摆放,那才是你自己的书房,那才是你自己的存书。如此要求,书房的主人会很累,每次王强来到草鹭居,都要换上软底鞋,抱着一摞摞书籍,跑来跑去,爬上爬下。取书也有规范,如何把书捧在手上,如何翻页,都有标准。页数多的厚书只能平放。取大开本的精装书,一定要双手,一次只能取一本。取小开本的精装书,一次不能超过两册。取书时千万不能掉到地上,不然王强立刻会紧张起来,弄不好还会发脾气。王强说他去欧洲传统书店中看书,从书架上取书,老板会非常紧张地注视着你,他们一看你拿书的手法,就知道你是不是藏书的行家。

王强说,个人书房的作用,不单是用于阅读的,还有存书与藏书的功能,存书侧重于流行的阅读与了解,藏书偏向于经典的猎取与欣赏。书房还有书籍比对的功能,许多不同的版本,比如几套多卷本的《历代笔记小说集成》,王强会对比阅读,品质高下立见,这也是他懂书的秘诀之一。

王强说,他的书房中,典藏级的书籍有四个收存准绳:一是品相九十分以上。二是首选英文书。三是必须是公认的经典。四是对于自己喜欢的作家,要对他/她的作品采取穷尽式的收集。

我静观王强的书生活,从中得到很多有益的启示:首先是王强爱书,表现为对于书的特殊尊重。他日常生活简单朴素,家中书之外的物品少之又少。整个房间里,到处都是书。整理家什,其他物件他很少过问;只有书,他要一本本亲自翻检过目,清理上架。其次是读书界公认:“王强读书多,他提到的许多书,我们都没见过。因此他写文章以旁征博引、信手拈来见长,形成自己独特的文字风格。”那么王强读书的方法是什么呢?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他书房中藏书的结构得到答案。总体而言,王强读书走的是中西互照的路子,即先打好中文基础,再学好一门外语,进而精读西方经典,同时不放弃对中国经典的研读,这些都不是虚话。比如西方经典,他以英文书为主,还收存大量不同语种的外文书,珍贵的版本极多,超乎想象。他还收存世界名著的各种中译本,对于版本与译者的状况极其熟悉,谈论起来如数家珍,他说那毕竟是他早期专业学习的基础。再如中国经典,王强书房中的书目之齐全丰富,确实让我震惊不已;而王强深度阅读的力道,更让我称奇。比如我半生阅读《周易》,自觉所知所悟,精于常人。那天王强问我:“晓群,你知道阳爻(—)与阴爻(- -)的读音么?”细想一下,我还真的不知道。他说:“我见过记载,古人称阳爻为‘壹’,阴爻为‘拆’。”

再说王强在文章中,讲到许多关于书与人的精彩故事,往往与我们通常所见所闻,所思所言,大为不同。

王强说,看到沈昌文先生出版家兼美食家的人生故事,使他想到让-吕克·南希《论思想的商贸》,文中将读与吃等同而论,进而王强称沈先生是中国读书界一位无法复制的“思想的邮差”。再有王强为我的书房“两半斋”拆解寓意,提到荀子名言:“无欲无恶,无始无终,无近无远,无博无浅,无古无今,兼陈万物而中县衡焉。”进而谈到“两半斋主”正是实践着调理“一半无欲、一半无恶,一半无始、一半无终,一半无尽、一半无远,一半无博、一半无浅,一半无古、一半无今”的认识处方。此说实为妙论,让我感动。

王强说,在阅读与写作中,一些重要的书目与作者让他难以忘怀。比如汉译最早的反乌托邦政治小说是贝拉米《回顾》,1894年李提摩太译,上海广学会出版,当时的译名为《回头看纪略》。再如二十世纪初代厄内斯特·本爵士出版公司出版“六便士诗人丛书”,还有“六便士文库”一百八十部,成为“企鹅丛书”的先声。再如王强谈到“有力量的文字”,想到周作人称赞几千年中国思想界的“三盏灯火”:王充,李贽,俞正夑;还有西方一百多年前的哈夫洛克·霭理士,他的名著《新精神》《性心理学研究》《印象与评论》《我的一生》。再如王强谈到难忘的书,有埃德蒙·亚贝斯《问题之书》,陈登颐译《世界经典小说一百篇》,李丹、方于译《悲惨世界》等。还有“人人文库”,王强谈到钱锺书《管锥编》,曾援引“人人文库”书籍二十一种;而伯顿版“人人文库”的故事之精彩,更让人过目难忘,那是在理查德·伯顿四十岁时,他的妻子、“埃及艳后”泰勒请装帧师花费五年时间,用小牛皮特装的生日礼物,小说红色,传记黄色,诗歌绿色,书脊为竹节装,书口三面烫金云云。

以上是王强阅读生活的吉光片羽,而我们阅读王强,仅在点滴所见。他的新著《思想的邮差》,又为我们提供了新的阅读期待。此时我却在想:说到一位时代的精英人物,王强无论做什么,都会表现得那么出类拔萃,与众不同:读书深入精髓,思想历久常新,学识广博强记,口才语出惊人,事业成就卓然,生活井井有条。常言成名成家,王强其人,归于哪一名、哪一家呢?学问家,翻译家,藏书家,演说家,投资家,企业家,教育家,这些身份,未来会有历史评定,我却更愿意称他为一位哲人或哲学家。此前我曾经说过,王强的演讲之所以魅力四射,是因为他的语言组织讲求韵律,抑扬顿挫,时起时伏,钩深致远,滔滔不绝。其实还有一个主要原因,那就是他在谈天说地时,始终将自己的观点,皈依于深刻的哲学思考。比如,王强论说阅读,他说:“阅读需要孤独,而孤独原来是可以延长生命的不可言说的秘诀。”他还说:“阅读的本质正在于理解力的提升。”王强论说食材,他引用大仲马的话说:“一个人如此能吃,且牙口如此健康,此人定是堪用之良人。”还有费尔巴哈说:“人吃什么他就是什么样的人。”王强论说衣装,他引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中的话说:“人常常穿上什么就是什么人。”王强论说大学,他引一位美国书商写给读哈佛大一的懒儿的信中话说:“大学不制造傻瓜,它培育他们。它不制造聪明人,它开发他们。傻瓜终将是傻瓜,不管他上不上大学,虽然他将有可能成为一个不同类型的傻瓜。”

好了,我不再激动地讲述王强的故事与妙语了。那些好看的文字,人生的智慧,无尽的哲理,在他的书房中,在他的大脑中,在他的著作中,更在我们的未来阅读中。

(本文为《思想的邮差》序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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