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我们和作家许崧做了一次远程采访。他是杭州人,几年前举家搬到大理定居。从一个号称天堂的沿海发达城市,主动搬迁到西南边陲小镇,还在这里过得喜滋滋的,为什么?他的回答是:全国只有一个社区,并且是一个国际化和多样性都足够的社区,就在大理(见
许崧:全国只有一个社区,在大理
)。
那时他还住在古城,把当时古城里最热闹最文艺的人民路当做每晚饭后遛弯儿的地方,街上大多都是熟面孔,他全称之为“街坊”。那天他聊得很开心,很尽兴,一直从入夜时分聊到深夜。在他的描述里,大理就是现实里的桃花源,他也像桃花岛主一样,不时向素未谋面的我发出邀请:怎么样,搬来住几年吧?
两年过去,大理经历了很多变化,房租、房价上涨,洱海边和苍山上很多场所被关停,他人民路上的“街坊们”也都换了面孔,部分老大理人陆续离开……只有许崧还继续喜滋滋的待在这儿。只是,他从古城院子里搬到了“苍山小院”楼盘的小区房里,上山了!
在他歌咏的“社区”里,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具有凝聚力的公共空间。古城时期,他常去一家叫“海盗酒堡”的小酒馆,并不喝酒,只是和他的街坊们聚众晒太阳聊天。上山后,忽然没有了这样的空间,他一度认为出现了“社区危机”。好在一年前,海盗酒堡也上了山,就在弘圣路上,和山水间面朝苍山的门口同一海拔、同一条路,许崧称之为“今年最大的惊喜”。我们的采访,就在这里进行。
期间,那些也从山下搬到山上来的老街坊们不时来访,巴掌大的酒堡忽然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每一刻钟就有一股新的溪流汇入,每次汇入,都要和先前汇入的溪流寒暄、打闹一阵。渐渐的,周围人声鼎沸,大家喝啤酒、威士忌或者可乐、咖啡,嗑瓜子甚至爆米花,有的桌聊健康,有的桌聊孩子,有的桌聊最近的电影、书,以及人类未来形态的可能性……话题不时从这一桌串到那一桌,从室内串到街边。太吵了,我们不得不搬到地下一层的厨房里继续,途中,老板老王下来吃饭,就端着碗蹲在旁边听我们聊。
许崧在文章里写过,“说实话,海盗酒堡太奇葩了。你在星巴克看不到有客人在里面窜桌子的吧?看不到老板扎在客人堆里蹭吃蹭喝的吧?分别几桌客人坐着坐着就站起来拼成一大桌的呢?叫一个火锅外卖来店里吃还吃了前后四拨人呢?一个人去喝一杯结果加了好几个微信出来呢?门口坐着的客人喝着喝着就街舞的,见过没?……这么说吧,在乎钱的人,做不来这样的事,开不成这样的店。”这就是他说的“社区感”。
以海盗酒堡为中心,弘圣路上陆续有了多个“公共空间”,餐厅、咖啡馆、民谣演出场所等等,这里似乎正在变成另一条人民路,就像更早时期的“洋人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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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崧在人民路,由去大理探望他的朋友王群力拍摄。
行李&许崧
上篇:大理
1.
行李:现在这里(海盗酒堡)成了你的主要据点了吗?
许崧:“我们的”的据点,楼上还有一群打牌的。之前他一直在山下,我们这些人都搬上来了,进一趟古城很难,各种不方便,跟我们当年的古城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就跟老王讲,你搬上来吧。正好那时候他们住家的房子要退了,就想着把住家跟生意结合在一起,于是找了这儿,租金肯定比古城便宜。结果你看,天天满座,老王这店一开,一下就火了。
行李:而且旁边也陆续开了好多类似的店。
许崧:是,老王他们是2017年春节才开始的,然后其他人就一家一家谈合同、装修,长势喜人。慢慢的,这一条街的生态链又起来了,可能就变成我们的新人民路了。我称之为“环境行为学”,是因为我们都住在山上,他也开在山上,我们就聚在这里了。他如果开到别的地方,会不会也像这样聚起来?也会吧,但是我们在潜意识中都非常受环境影响。
行李:大理这两年变化很大,人群慢慢更迭,你个人有什么变化吗?
许崧:我心态上是没有变化的,它确实经过一次危机。我们在古城里本来形成了一个很好的生态,有它自己的土壤、气侯、阳光、雨露,有各种养分,本来可以生机勃勃的,但那次危机后就变了。
行李:危机具体是指什么?
许崧:古城房价全涨,阿德在人民路的书店,四年里,房租从一年1.8万慢慢涨到16万。
行李:是因为另外一波有钱人来了?
阿德:有人提着一堆现金来,你出多少钱我就给多少。这背后的原因,一部分是因为他们看好大理的未来市场,一部分是因为有投机客,为了未来商业上的增值,只要价格在他的区间范围内,他都可以买。
但这个是你不可控的,我们最甜美的那段时间,其实就是暴风雨将要来临的前夜。因为在前面一段漫长的时间里,它一直是一个低活力的地方,没有形成紧密的社区。猫猫果幼儿园的创始人陈钢这样的“老大理”认为,过去是没有社区的,都是一帮嬉皮,各自混自己的小圈子,在人民路上碰到,都会扭头避一下那种,谁也看不惯谁。陈刚讲了一个特别可爱的故事,他原来住在古城里最牛的几个院子之一,有一天一个嬉皮来敲门,打开门,人是不熟的,但牵着一条狗,扭着头说“我们家那个谁谁想你们家那个谁谁了”,就是他们两家人的狗,那只门外的狗“跐溜”就进去了,那就进来喝茶吧。
人的关系是这么缓慢的、偶然的,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它是一个原始生态,你可以看到冥律分布中最平缓爬坡的那一段,一直爬到一个转折点,一下就上去了,那个转折点,叫“自媒体”。跟我们现在研究的理论完全应合,人的交往就是“分享——合作——一致行动”的过程,首先我得知道你是谁,在过去分享非常稀缺的情况下,人们是靠猜。但在自媒体时代,你只要开始说,其他人开始转,开始跟贴,那你的意识形态和生活形态就开始表达出来了。
行李:这个转折点发生在哪一年?
许崧:2010年,微博兴起,我就是那时候来的。微博嘛,你关注谁是不需要他同意的,所以当时把好多邻居都关注了,我这叫“监视邻居”,我专门把这些都凑一块儿,分组叫“监视中”。
就这样,你攒着攒着这些人和他们的动态,古城要做什么事你肯定知道,“分享”完成了。
接下来,聊天就是“合作”。从最基础的聊天,到聊得好了,这个周末我们去哪儿露营去?“一致行动”开始。就这样,“分享——合作——一致行动,人的关系就开始建立起来。
大家都知道大理住着很多“妖魔鬼怪”,如果有一些活动,就会互相碰到,社区关系进而变成凝聚力。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活动,是音乐人欢庆(见2015年访谈)的演出,大概在2011年,他把生活在大理的、路过大理的音乐人通通逮住,每人录一首曲子,就叫《乐大理》。然后把街坊们都请了来,在洱海门一排房子里,用非常牛逼的干法:买唱片送门票,买门票送唱片,做了一次演出。演唱会阵容强大,周云蓬、欢庆、张佺、陈志鹏,全都是最好的民谣歌手。那天真是好开心,离春节也很近了,街上张灯结彩,春联贴好了,新棉袄也做好了。下午2点开唱,唱到中间,大家散伙吃饭,吃完饭再回来接着唱,那种欢乐!城市里不可能有的。而且没有门票,就是在手上盖个戳,回头吃完饭看看戳再进去,就是那种信任体系,一直到晚上10点。
行李:听起来很神往。
许崧:这也是环境改变行为,当这些人全都聚在古城的时候,这样的局很容易凑,现在再凑就不容易了。
行李:因为社区环境变了?
许崧:对,我刚才讲大理经过了一次危机,社区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将你的土壤连根拔起、铲掉。它是一个生态,离开了土壤,生态链就完了。过去一条胡同,一条里弄,几十年都是这样的社区生活,忽然拆迁了,邻居四散开,整个社区就不存在了。我们经过的危机当然没有这么暴力、坚决,但也经过了一次小规模的振荡,我们这些人不约而同地被从古城赶出来。
行李:你之前住在古城哪里?
许崧:洱海门外的大院子村。严格地讲,我是住在古城外,就是城门斜对面一条胡同里,就隔30米。那时候大家都生活在古城里,茶余饭后没事就上人民路逛一趟,就会遇上无数熟人,各种朋友开的店,wifi自己跳过去……现在房租一涨,就把他们挤走了。本来最早那批人又不是什么生意人,在房租便宜的情况下,开个店就是玩票,经常可以看到大家把门一锁,拿个粉笔一写,说什么“西坡的花又开了,出去闲散三天”,“陆地主来了,陪陆地主吃饭去”……门一关就走了。
我刚来大理的时候,天天挎个相机,太好看了!我没来几天那会儿,有一个人坐我对面喝茶,说我们这里经常可以看到彩虹,一回头就是!真是太迷人了,但是后来这些店主,我们这种住户,都被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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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大理后,许崧称自己有了彩虹命,因为走到哪里都能见到彩虹。
行李:你们城外的房租也上涨了?
许崧:对,原来一个院子一年1-2万租金,像我这样贵的,也就3万,当时已经被人骂街,说我破坏行情。当我们这些人纷纷从人民路、从古城被轰出来后,一拨人去了海边村子里继续租房,一拨去了更远的银桥,我们这一拨,那就直接上山买房吧,一劳永逸了。
行李:之前那个“甜美”的阶段,算是一个步行时代吗?
许崧:是的,没有车,而且不需要车,古城走走也没有多远。我们上山这一拨,山水间起了很大作用,成为一个新的老街坊们的居住点,但是新楼盘的毛病马上就凸现出来了:没有公共场所,不支持这样的社区生态酝酿开来。虽然小区里也有会所,但楼盘做的会所总是想要彰显业主的尊贵,结果弄得高大上,人就拘谨;而老王的好处是大家都能放轻松做自己,不失礼就好。
老王没上来的时候,当时社区感真的是岌岌可危,要么就继续回古城寻找往昔那些已经稀薄了很多的社区感,但是进一趟古城很不容易,要开车,古城交通又不好。所以我说海盗酒堡在山上的开业,是我去年的大理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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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和他的海岛酒堡“上山”,被许崧列为2017年的大理大事件,因为他一直称赞、但在这之前岌岌可危的社区文化,因此得到挽救。
2.
行李:为什么公共空间对你这么重要?在家里不能完成这些事吗?
许崧:作为一个社会性动物,我们对于社交是非常矛盾的。第一,我们对社交是强需求,因为能获得情感满足。而这部分,是我们不能自助完成的。我们观看文艺演出,看电影,阅读一本书,这部分情感满足能自助完成,但是程度很浅,而且是片断式的,你合上书的那会儿、走出电影院的那会儿,就结束了,这只是单向度的输入。
行李:可是公共空间里,你离开这个场合不也结束了吗?
许崧:不不不!在社交中,我们有两个东西是不能克服的,一个叫被拒绝,一个叫被隔离。
我们的情感满足是钟摆式的:当我最近见人见多了,讲话讲烦了,就宅起来,在家看书、听音乐,我挺好,你们别吵我。但是这样的状况延续一周、十天,你心里开始发毛了,我想见见人,我要吸点阳气!就开始去外头跟人聚在一块儿。
原来在上海、杭州,我一般的模式是约个饭局聚一下。但是你只要发起邀约,就等于产生了被人拒绝的可能。而在社区环境里,有一种无风险的社交模式。我在老王这里买一杯可乐,会员价5块,往这一坐,这是我的合法性,我成为了顾客!当我在这儿一坐,店里的客人往来如云,就会大概率的出现我认识的街坊、邻居、朋友。在这个角度上,我的情感满足是不需要指定对象的,我需要随机的对象,随机的话题,大家扯两个小时就回去了,很高兴,情感满足了……就像蔡澜先生书房里挂的条幅:惟愿无事常相见。我们这儿过的日子已经是把“惟愿”拿走,已然是无事常相见了。
行李:而且自在,我可以在这里听别人聊天,但是自己不参与其中。
许崧:当然,这是你的自由意志。我们都是有多元共处需求的人,大理社区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样本,你可以在这里看到一个社区的完整形态,而且它是纯自然长成的结果,不是人工催化,也不是人为规划的。但我一直讲,它并不能降低离婚率、家庭矛盾等事件的概率,但是当人最需要支持,又不愿主动求助的时候,社区中总有人会在身边支持你,显性的或隐形的。这对身处难关的人是很大的帮助。
我到大理的前三年,在人民路上人来人往的人群中,到处点头,各种人招呼你喝茶,大家这里坐一坐,那里聊一聊,那样一种随机性!你把整条街都当作一个主场,一个会客厅。所以我一个土生土长的杭州人,我连那样的城市都不待,移到大理这样的城市来生活,而且被它迷中,像我这种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一定要问,出了什么问题?找答案的过程中,我发现,不是因为苍山,不是因为洱海,也不是这里的气候,就是人的关系。幸福指数高的人,都以一种“交流”的方式活着,由此产生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是我为什么变成一个反城市生活主义者的原因,因为现代化城市的发展速度,已经完全超过了人类生活所需的尺度,城市变成了一种隔绝人的地理环境,而这样的小城镇,才是把人重新聚合在一起的地方。
行李:你现在回杭州是什么场景?
许崧:我很寂寞!大家都很忙,听说老许回来了,就拉帮结派的凑个饭局,算打过招呼,吃完饭就散了。我整天傻X似的骑着共享单车东逛逛西逛逛,觉得这个城市好陌生,心里想着我要回大理,我要回大理!
行李:好在现在以海盗酒堡为核心,有了新社区。
许崧:它应该是大理社区的延续,其实是人的关系的延续,只是我们换了一片土壤,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移植。现在山水间外,又有了其他一些新楼盘,基本上在同一海拔,就是苍山腰上这一带,等着连接它们的路打通,聚会的频率和密度又会开始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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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崧和他的街坊们在住宅区山水间摆地摊。文艺生活外,“社区”最重要的是丰富、生活化。
下篇:清迈
3.
行李:听说大理之外,你最喜欢泰国?
许崧:对,我最喜欢的国家,我当年网上用的ID就叫“泰国病人”。
我最早的旅行是去欧洲,都是让人心向往之的发达的老牌资本主义国家,走下来,挺好,非常美好,有很多文化,各个时期,各种类型,那是现在覆盖全世界的意识形态的发源地,影响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我很喜欢,但那不是我的文化,和我一点不沾边。
身为中国人,有一点福利,它给了我其他国家无可替代的东西,叫“烟火气”。我走过的大部分国家其实是没有烟火气的,你们那些算什么,跟我们的红尘相比!那么有秩序、干净,人那么礼貌,冷冰冰的,没有温度。另一个极端就是印度,你从德里火车站一出来,就是世界上最大规模的垃圾场,你就疯了。
我既不要那样的礼貌、干净、秩序和冰冷,也不要那样的热情、肮脏和混乱,那我的舒适区在哪?泰国!
行李:为什么不是我们本国?
许崧:不是,我们还不够。过去一百年,我们把城市的原有文化连根拔起,这很不讨人喜欢。我的审美无法接受,每个城市有条仿古街,仿古街上卖的都是同样的东西,从河坊街到宽窄巷,变得越来越同质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