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对死亡最真切的感受是至亲的离去,但一个人对自己死亡的首次预感,应该是同辈人中,第一次有人去世。
两个多月前,大表姐在美国因癌症去世。
当死亡不按辈份来时,我们终于感受到生命的无常。
每一个家族都有一个品学兼优、少年懂事的“大表姐”或“大表哥”作为大人们教育我们的榜样,大表姐就是这样一个“大表姐”。
“字写得这么难看,你大表姐一年级写的字都比你好……”
“这么短的文章背错了7个地方,你大表姐背书从来都是一遍过……”
“星期天也不知道帮家里做家务,大表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要带弟弟妹妹,还要下田里帮忙……”
“有书读还不知道珍惜,你大表姐为了早点为家里分忧,放弃高中去读中专,可惜了这么好的成绩……”
“找工作还是要稳重点,你大表姐分配到熊猫无线电厂,福利好,工作又轻松。”
“人比人,气死人啊,你看你大表姐,在单位是技术骨干,现在做家庭主妇,既给做的一手好菜,又能给老公的生意帮忙……”
……
现在想想,我可能都搞不清楚,关于大表姐的记忆,哪些是父母的转述,哪些是真实的印象……
可当一个生命逝去,真实与想像的区别,又有什么意义?
跟大表姐相处时间最长的,是1989年的暑假,我到南京去玩,住在表姐夫的宿舍里。
她那时在南京无线电厂上班,就是生产熊猫电视的那个厂。厂区占了南京市区很大一块地方,外围好像还有一圈很高的围墙。
记得有一天下午,她去上班,约好五点下班后,跟我在厂大门口碰面。
可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见到她,那个时候也没个手机,我只好一个人回到表姐夫的宿舍。
不一会儿,她也过来了,问我怎么没等她,原来她也等了一个多小时。
厂区有好几个门,不知道我怎么搞错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人生大事记不住,偏偏记住了些没什么意义的片断。更奇怪的是,在听到她噩耗的那天中午,我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那一天。
我竟然清楚地回忆起了那天下午的情景,在工厂大门外,看见一拨拨的工人下班。
她当时应该在另一个门口等我,也许就在不远处。
为什么要想起这件事呢?
毕竟我们对死亡一无所知。可能生命与死亡的距离,并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遥远,就像她在另一扇门口,只是彼此看不见。
我记得厂门口还有一个馄饨摊,我有点儿饿,但一掏口袋,发现虽然有人民币,却没有粮票,老板答应不要粮票,却把馄饨的价格加了一倍,我想了半天,没答应。
30年前的南京,还在用粮票,街上的人还不多,尤其是夏天的下午。
只是再也没有了她的身影。
后来又去过几次南京,每次去都要到大表姐家住或休息一下,所以对南京的印象和对表姐的记忆总是连在一起的。
不过,这两个印象不太一样。
《新周刊》有一期说南京是最伤感的城市,落寞地和长三角城市群保持着自己的距离;又说南京人是最市民的城市,连说话都是“逼开头,吊结尾”,连专门给南京写了一张专辑的李志,外号都叫“逼哥”。
(这是李志的《山阴路的夏天》,有一回我到南师大办事,就在那条路上给大表姐打的电话)
大表姐却相反,一直是很乐观、很有追求的人。
记得那年我要辞掉稳定的银行工作,她也是亲戚中少数几个支持我的人。
今天的繁华金陵,已经再也看不见她走路极快的身影。
大表姐夫是苏州人,两人在学校里认识的,一起分配到南京,一起建立小家庭,后来表姐又辞职帮姐夫打理生意。
我记得有一次大表姐回国,说起他们环游世界几十个国家的计划,现在大概只实现了三分之一吧。
连他们这么有钱有闲的人,都不能满足想去哪儿去哪儿的愿望。人生,是何其的艰难。
(表姐的朋友圈里的最后一组照片)
也许几天前,你还在说,某个时候,你一定要到哪里去看看;也许几周前,你还在想,什么时候有空了,你一定要干啥干啥。
“某个时候”就是永远不存在的时候,“什么时候有空”就是你永远不会有空。
所以别再等了,你等待的东西,也许永远不会来。
现在,就是最好的行动时间。
哪怕是代替那些离去的亲人,也要好好地实现那些愿望。
表姐夫说表姐喜欢喷泉,在她看病的地方、抢救的地方、升天的地方都有喷泉。
这让我想起了《一千零一夜》里,一个关于喷泉的故事。
一个巴格达人,做了一个梦,梦里说他发财的地方在埃及。可他到了埃及后,财没有,人却被关进了牢狱。
狱友听了他的故事,哈哈大笑,说自己也做过一个梦,梦见巴格达有一间有喷泉的房子,地下有金银财宝。狱友说,我才不会傻到相信梦呢。
巴格达人回到家乡,来到自家后院,挖到了梦中的财宝。
因为那个狱友描述的有喷泉的房子,正是他的家。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个故事,也许大表姐在天堂里,也找到了那个有喷泉的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