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很多天赋型的喜剧演员一样,现实中的papi酱有极度悲观、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一面。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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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诗韵 卢美慧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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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焰
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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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夕远
习惯性紧张
敏感的papi酱不得不每天都面对自己在视频里极尽夸张的那张脸。
在她的公司进门的墙上挂着一台大电视机,循环播放着她的视频,声音很轻,显得papi酱的表情格外夸张。
「
一到公司就看到自己的脸,就像大庭广众之下听自己的语音,简直太奇怪了。
」
她抗议了很多次,想把它关了,但抗议无效,于是每次进公司,瞥上一眼就匆匆钻进办公室——即使是在自己的公司,当着别人看自己的视频,她还是紧张。
平常,她会悄悄地溜进办公室,公司员工只有听到她录制视频的声音,才能感知她的到来:
「
突然间听到屋子里面爆发出那种笑声,或者尖叫声,穿透你的墙壁,穿透门,只有那个时候,你才知道,哦,她来了。
」
她来了。她已经不仅仅是
「
2016年第一网红
」
的papi酱。2017年,除了不定期更新赖以成名的短视频,她还成了一家包含她名字的创业公司的老板,拍了奢侈品手表和一家运动品牌的广告,出演了陈可辛监制、吴君如导演的新片。
走红给papi酱带来的最大变化是忙和累。9月里的某天,坐在《人物》记者对面的papi酱说起过去一年最忙的时刻:
「
3天多没睡觉,连写带拍带剪了3个视频,视频发布前半个小时在床上躺着想稍微歇一会儿。我躺床上给杨铭(大学同学、papitube合伙人)打电话,一边流眼泪一边说,以后再也不要有这种事情发生了,我接受不了,我真的是累死了。
」
采访这天,她套一件绿色罩衫,藕色的阔腿裤,因为太瘦,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聊到高兴的时候,她把凉拖一甩,两条腿盘到椅子上,挥着手臂,
「
我跟你说啊——
」
神色表情都和视频中的她如出一辙。
但也有不同的地方。和那些爆红的网络小视频中呈现的那个欢脱、搞怪、彻底放飞自我的形象相比,此时的papi酱更多地呈现出了她羞涩的一面。她很多次说起自己的紧张:面对媒体会紧张,参加活动会紧张,甚至剪辑好短视频即将按下发布的时刻,也会紧张。
敏感的人是不愿意暴露于人前的,尤其是在她
「
变身
」
的时刻。
无关人员是不能看papi酱录视频的。她羞于在人前表演,除了内容团队外,其他人都不能进入录制房间。她不敢当众表演的习惯早已有之,早年在家拍视频时,她会让丈夫老胡戴上耳机去另一个房间,不能听,也不能看。
「
有一些东西,在别人面前展现你会感到很不自在,很紧张,放不开,就是你在我就录不好。
」
papi酱说。
发布视频是papi酱最紧张的环节,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性的紧张。
「
只要我发视频,都是紧张的,不管之前已经准备了多久,修改了多少遍。搞得我们内容团队也很紧张,啊,今天要发视频了,就是那种,还有3分钟!还有两分钟!基本上每周都是这样。
」
和这个时代的众多年轻人一样,网络能给papi酱自在和安全感。只有自己面对手机摄像头的时候,她才能没有顾忌地、完全地释放,在自己的空间自在地表演,嬉笑怒骂,输出一个犀利搞笑的
「
papi酱
」
。
「
感谢互联网的诞生。互联网是谁发明的啊!
」
谈及成名,papi酱一脸庆幸。
成名
在公司,年轻一点的同事会一本正经地叫papi酱
「
pa老师
」
,《人物》记者询问这个喜感十足的称呼的由来,papi酱乐了:
「
那么好笑啊,这个?
」
「
他们不知道怎么称呼我,觉得叫你papi好像不尊重,叫papi姐好像也不行,毕竟是老板。那叫什么?就不知道谁开始,全公司都管我叫pa老师,也有人喊
『
我pa
』
,然后现在变成
『
我pi
』
。
」
papi酱左右转动头部,先是皱眉作茫然状,然后开始分角色演绎,一节节地停顿,音调忽高忽低,描述完哈哈一顿大笑。
「
papi
」
这个网名伴随她已久,自大学开始,这个本名姜逸磊的上海女孩就陆续用这个ID注册了天涯、贴吧、豆瓣等账号,并开始长期沉浸在网络中。注册豆瓣9年来,她发过2400余个帖子。大学同学、papitube COO霍泥芳形容她,
「
上网的时间比别人多好几倍,一天到晚都在网上。
」
papi酱自己也说,
「
我每天晚上到家再晚,也必须要有两到三个小时给自己休闲娱乐,或者自己安安静静地上会儿网。
」
她甚至在贴吧上找到了自己的同班同学、后来成为papitube合伙人的杨铭。
「
她是我朋友中
『
网感
』
最强的人,特别了解互联网在干嘛,有什么话题、八卦等等。我去问她最近发生什么事了,
『
哎哟,最近有大事啊
』
,谁跟谁又怎么了,她都很清楚。
」
杨铭说。
网感是papi酱成功的重要原因,作为众多
「
网瘾少女
」
中的一员,她比谁都清楚这一庞大的群体喜欢什么、反感什么,也很清楚地知道,现代生活这么累,大家多么需要快乐。
2015年正是短视频的风口期,papi酱注意到小咖秀等App的兴起,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可以做点事儿。当年7月她和霍泥芳创建了
「
TCgirls爱吐槽
」
拍摄短视频。她的第一条视频是对电影《小时代》的吐槽。最初的视频一直不温不火,转折出现在她11月发布的
「
上海话+英语
」
第一弹,当晚视频的浏览量冲到了170 万,这是她红的开始。
「
Sophie,你听我讲,listen to me。哦你以为他跟你Wechat聊聊天他就fall in love with you了对伐?你帮帮忙,不要那么naive好伐?
」
papi酱在里面扮演一个伶牙俐齿、为自己闺蜜解决情感问题的上海女人,她中英日文夹杂,上海话说得极溜,快速的剪辑,极强的节奏感,富有张力的表演,人们迅速地注意到这个
「
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的女子
」
。
「
当时做视频没想过会火,更没想过她会火成今天这个样子,这是不管她还是我,还是杨铭,还是身边的所有人全都没想过的一件事。
」
霍泥芳说。
所有人显然都没对这种巨大的人生反转做好准备。有一天,杨铭和papi酱一起去商场买东西,papi酱被人认出并求合影,她回忆道:
「
他当时的反应就是直接脱口而出,
『
靠,姜逸磊怎么会有这一天?
』
」
papi酱觉得自己的视频被人喜爱是因为,
「
生活中观察到的一些现象,引起了大家的共鸣
」
。一篇外媒的文章评论她:
「
以前中国的著名喜剧演员往往是乡土气息深厚的幽默,调侃的是种地、吃大葱之类的事情,而papi酱吸引的是白领,他们希望吐槽自己都39岁了还没结婚该怎么办等等。
」
papi酱一直很关注个人生活,在豆瓣发帖时,她讨论的多是自己的身体、偶像、学业、家人、人际关系等事情,她也清楚地知道在视频中聊这些话题更容易引起共鸣。然而,很多人喜欢她的视频,还是因为其传递的价值观——性别平等、人格自由、自由恋爱、事业独立等,她在视频里讽刺对女性开黄腔的人、电影市场乱象等,就像在做中产阶级看的讽刺喜剧。
「
我是一个文字能力不是特别强的人,我最擅长的是表演,是那种用一个相对喜剧的东西,把我的观点表达出来。
」
papi酱说。她从高中起就是文艺积极分子,经常表演自己写的小品,现在在镜头前表演她也游刃有余。
「
成功都有偶然性,但也离不开必然性。我觉得一个是我上网多年,互联网经验丰富,再加上我天生比较有幽默感吧,又比较有表达欲,再加上我在中戏学了7年的导表演,所以我可能在表达上、节奏上、内容上、台词上,比一般人更专业一些,也更懂得如何去做。
」
papi酱这样总结自己走红的原因。
烦恼
突然的走红打破了网络和现实的界限,papi酱被从豆瓣小社群推向社会舆论场,3个月内,她涨粉数百万,到今天,她在各个平台上的粉丝总数已经超过9000万,比很多一线明星还要多。
和如今盘腿坐在记者面前的轻松不同,走红之初, papi酱惶恐至极,她拒绝了所有找上门的采访。
「
为什么?当时自己心里太乱了,太慌了,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些镜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
于是papi酱躲了起来。2016年4月21日,在罗振宇、徐小平等人的运作下,papi酱第一条视频广告拍出2200万元的天价,成了全民话题。
但是当天,papi酱并没有出现在现场。她在举行拍卖会的酒店楼上的房间,捧着手机看视频直播。
「
我看直播都已经很紧张了。
」
papi酱曾经在访谈中提到,出名之后,褒贬每天潮水一样涨上来落下去再涨上来,从小养成的忧患意识让她经常都保持着
「
迷茫
」
和
「
瞻前顾后
」
的状态,凡事先往坏处想。那时她
「
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
,总有一些嘈杂的声音让她难以释怀。
不只她自己,突然走红也波及身边的朋友。围观者不相信仅凭这么一个瘦瘦弱弱的小身板儿,就能如此那般呼风唤雨,一夜之间红透半边天。彼时好友杨铭已是经纪公司泰洋川禾的CEO, Angelababy、陈赫、周冬雨几位大明星的经纪人,他说自己突然有一天醒来,就变成了
「
各大公众号标题中
『
papi酱、Angelababy背后的神秘男人
』
」
。
papi酱气坏了。她无法理解,
「
我没有得罪过、伤害过任何一个人,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
」
当时她举报了某位造谣者,但未获回应,因此
「
气得一晚上没睡好,嘴里一边塞午饭一边掉眼泪
」
。
「
人一旦红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其实有一个事情要学习的,那就是妥协,要妥协很多事情。我觉得这个可能是她要慢慢去了解,从学会妥协,到慢慢(适应),这是一个成熟的过程。
」
杨铭给papi酱做了不少心理建设,那时papi酱老扭不过来一个弯儿,世界怎么会突然冒出那么多莫名其妙的恶意,
「
这个,这个,大家伙儿究竟是怎么编出来的啊!
」
papi酱看清自己是个
「
太容易悲和喜的人
」
,给自己的座右铭是
「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
。在2013年跟某位豆瓣网友的互动中,她隐约透露了自己的这种敏感。
面对
「
看开点不就行了
」
的劝解,她回复说,
「
就是特别容易看不开,任何事儿只要我在乎,就会在我眼里放大N倍,特别不好。
」
「
我容易紧张容易焦虑,心比较沉。
」
走红的压力终于让她情绪崩溃,她打电话跟杨铭大哭。
「
当时很多人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她一直在哭。我说,那咱们就站出来,把想说的话说一下,以正视听。
」
杨铭说。
她因此接受了媒体采访,但那时候还是不愿意见人,在给《腾讯娱乐》的文字回复中她写道:
「
我没有推手,幕后没有,幕前没有,天幕没有,底幕没有,侧幕条也、没、有。
」
她花了很长时间消解外界的声音。
在豆瓣上,她说自己,
「
每天做800遍心理建设
」
。她也努力从网友身上寻求安慰,
「
谢谢你们!今天的心理建设有你们的一份功劳!!谢谢楼上对我充满善意的你们!!
」
事隔两年,papi酱对《人物》回溯自己的心路历程:
「
你已经在这个环境里了,你应该去适应它,习惯它,然后慢慢地……我现在其实很多时候还是会紧张,但还是比之前要好很多。
」
「
任何一句嘈杂的话语打到她身上都是巨疼无比的,但她现在可以消化,可以屏蔽,这是一个特别巨大的成长。她本来就是一个心很重的人,当这么多的声音来了以后,是逼着一个心重的人把这些嘈杂的声音放下了。
」
霍泥芳说。
在此期间,丈夫老胡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papi酱很早结婚,突然走红也没刻意向外界隐瞒什么。
「
很普通的那种劝嘛,哎呀,该来的肯定会来,你担心也没有用对吧,我们去吃点好吃的,你上上网,玩玩游戏。
」
papi酱向记者模仿起老胡的语气和表情。
papi酱形容老胡是个很稳的人。
「
他知道你现在粉丝很多,知道你很红,但他就是,该玩游戏玩游戏,该睡觉睡觉,外部改变对他基本上构不成影响。
」
老胡让papi酱的内心保持在了一种稳定的状态,
「
我开心就好了,啊你回来了,大咪(papi酱养的肥猫)屁股该涂药了。
」
这份定力让papi酱安心不少,也让她在经历最初的混乱后尝试廓清边界:网络是网络,现实是现实。
极度外向的悲观主义
与很多天赋型的喜剧演员一样,现实中的papi酱有极度悲观、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一面。
每当外出,她在宾馆床头必须放上一套东西:一杯水、润唇膏、眼药水、梳子、餐巾纸、袜子,摆放的位置必须要跟在家一模一样,如果没有这个熟悉感,她就会很慌。
走红带来的忙碌制造了很多无奈,过去一年,她只在过年的时候陪了父母5天。有一次妈妈一个人骑车去做了全麻的胃肠镜,麻药散去在床上躺半个小时就回家了,她心一沉:
「
就觉得,我妈万一生个啥病,我都没法回去陪她。
」
想到家人的时候,她有时不自觉地就哗哗地流眼泪,
「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
是个大境界,她并不能做到,
「
很难啊,你说,你看我们窗外芸芸众生有多少人能做到?
」
抛却外界纷扰,拿到中戏文考证是papi酱回忆中最开心的部分。她是瞒着家人报考中戏的,考完3个礼拜后的某天,她跟父母坦白自己考了中戏导演系,
「
他们当时脸就黑了,索性我也没理他们,转身就上学去了
」
。不过当天中午她妈妈去邮箱取信,中戏文化考试通知书如约而至,
「
看着这张粉色的纸,全家人都笑了
」
。
「
你永远都会记得一家三口都非常非常高兴,你会记得那个氛围,之后应该没有再超过这件事的了吧。
」
papi酱十分珍视自己现实生活中所有快乐的瞬间,并十分坚定地拒绝走红这件事对她的现实世界造成影响。她小心翼翼地和外界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在社交平台上,朋友发布与她相关的内容都会先经过她许可,如果有人提到她的个人信息,她会发私信小心地请对方删掉相关内容。
大多数时候,papi酱身上呈现的都是一种被动人格,在走红之前、大学毕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papi酱尝试过很多工作,她跑过剧组,尝试过导演,也写过剧本,但最后都不了了之。
从中戏毕业后,她试过几次戏。这种表演时常让她面对其他竞争者,并失去对自己的信心,
「
当时跟你一块试戏的,人家比你小,人家20(岁),你当时已经什么23、24(岁),然后你还矮,人家1米72的高个儿,就是条儿顺、盘儿亮的那种,你长得也没有人家好看。去了一下子就觉得,哦,我没有自信。
」
papi酱说。
有一次,她到现场直接就走了,觉得
「
啊,我肯定不行,走吧,回去吧
」
。
没有正式工作的4年,她
「
全是靠老胡在养
」
。她形容当时的自己是没有追求的人,做的最有追求的事情可能是
「
定期买彩票
」
。这个习惯一直坚持了好久,直到网络叫停彩票销售,才击碎了她
「
不劳而获的美梦
」
。
最穷的时候,为了省钱,她天天自己做饭,
「
煮点面条,放点青菜什么的,做得可难吃了,老胡硬着头皮一边吃一边说,还不错
」
。
「
那时感觉每一天都好开心呀,无忧无虑的,每天躺在床上都是躺得心安理得,那时候真的就是对自己没有要求,没有理想,并且很满足于那种生活。
」
说到这一段的时候,papi酱满脸沉醉于回忆中的满足。她不避讳自己性格中消极的部分:自己经常是
「
知难而退
」
,很多事情
「
我不用遇到,觉得它很难,我就退了
」
。
那段时期被她形容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