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器就绪,何志森带着工作坊的学生买了几车花,旧物件里被因地制宜种上各色花草。在工作坊的最后一天,民众花园建成,54名志愿者、11组的作品都集中汇总到花园和小广场中,这里是一场节日一样的party。
热闹的人群中,王淑琴的博物馆开张了,现场售卖编织蓝子、鞋垫、虎头鞋。王淑琴的身份证上写的是“王小妮”,小妮是这个地区对女孩的统一称呼,许多人的本名因此被忽略了。
王淑琴17岁开始独立养家,练就许多手艺,会绣鞋垫、缝制虎头鞋和墩子。日常工作是统一收取社区的垃圾,依靠卖废品维持生计。学生们用一块废弃的门板做成展示牌,写上“王淑琴的博物馆”几个字,所有的手艺品挂在门板上。当天晚上就有了接近500块钱的售卖收入。
王奶奶将虎头鞋带到了此次大孟社区营造工作坊分享现场
民众花园里插了一块牌子“尚叔的电影花园”,说的是大孟拆迁之前的电影放映员老尚。老尚在大孟社区有个小店“老尚粮油”,每天早上5点他就呆在店里。光线昏暗的小店铺里没有空调,常有几个孙子孙女坐在电扇下打游戏,里面堆了一些老旧的机械设备。
老尚已经7年没再放过电影,有时他在家会拿出放映机摆弄,他只有一部电影拷贝,就一直放这一部片子。其他的带子可以租,但很贵。工作坊的学生第一次邀请他在小广场上放映露天电影,老尚翻出来已经生锈的铁管架子,去从前电影厂朋友那里租了带子,骑着三轮车拖着道具,满头大汗地来了现场。
那天的放映得到很多人的喜欢,结束后都询问什么时候还能再看电影。那天晚上老尚发了抖音,浏览量超过了200人,他高兴地跟所有人念叨。民众花园开幕当天,好多人用手机拍他,他说自己第一次体会到当明星的感觉。
而在花园旁的小广场上,可以看到有学生在帮村民剪头发,给村民按摩,就像他们这10天以来一直做的那样;菜谱组将搜集来的与西瓜豆酱有关的菜谱做成小折页挂在广场上;后孟村辈分最高的孟广安在学生的协助下,重新编纂了一份家谱,将家族中所有女性的名字都加了进去。这份家谱展示在广场上时,一个陌生的小男孩问:这里面怎么没有我姐姐的名字?
桃红奶奶会用凤仙花帮别人染指甲,桃红奶奶组的成员帮她把凤仙花种在了民众花园里。晒酱组成员用几个大小不一的红色晒酱塑料盆拼合出一个装置,还定做了一个3人才能抬起的不锈钢晒酱大盆。会唱歌会画画的娟娟姐,与工作坊成员一起在现场绘制民众花园的板子。
民众花园的一棵树下还挂着一个巨大的编织起来的视觉装置,从形象上看得出是一位爷爷和他孙子的合影。合影来自一段影像截图。2014年村子没拆迁之前,前村委书记委托中牟县城丽影照相馆的老板,去记录大孟拆迁之前的街道、农田,无意中把一位叫孟柏松的爷爷和他的孙子拍了上去。此后十年,大孟的居民们都没有再见到过孟柏松的爷爷。可能是因为腿脚不便,一直在楼上,也可能去了外地。他消失了,行踪成为谜团。
所有人都没想到,在开幕现场,合影里的孟柏松真的出现了。他看着自己的相片装置,有点不知所措,自言自语地说还挺像的,自己都没有这张照片。
何志森在开幕后的第三天,又在花园看到了他,他一个人站在装置前,一动不动。何志森没有上前,没有打扰,也没有拍摄,只是在远处静静望着他的背影。“所有的一切因为等待才有了意义和希望,这是一个关于时间和等待的作品。”
“‘参与’不是动不动邀请他们加入到你早已规划好的设计流程里。而是你,带着自己的身体,加入到他们正在进行的生活世界里。”何志森还记得工作坊第一天时,不止一个村民对于种花这件事表达的费解。而十天后,这个花园最终通过学生和村民的共同努力建造起来了,这是一个小小的奇迹。因为这个花园,学生们认识了在村子放电影几十年的尚叔,原大孟马戏团的孟照杰,帮学生们接水浇花和打扫场地的王仁伟,还有村子的山歌皇后娟娟等。面对不同的社会群体,民众花园扮演了怎样一个角色?是目的?还是一种方法?“毕竟,当我们离开之后,我们无法预测民众花园的命运究竟会如何终结,或者说,这真的很重要吗?”
开幕这天,一位附近居民对学生说:“这里村民可自私了,只要你们一离开,他/她们肯定会把所有花和容器都搬回家的。我敢保证,这个花园存活不了三天。”何志森并不相信这种说法。“其实每个人都心怀鬼胎,每个人都是自私的,每个人都是有差异性的”;你必须在在地实践中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不是每个人都必须要和你有共同的理想、目标和价值观,但你要能让他们相信:只有合作和相互照顾,他们才能让自己的生活稍微变得更好一些。”
许多大孟居民与留下来的学生们一起正式开了会,谈论民众花园后续如何维护。最后四位志愿者成为“大孟社区民众花园管理委员会”委员:王仁伟、孟秀菊、樊四清、孟丽平。他们会在空闲的时候负责花园的浇水和清扫工作。
花园接上了水管,修好了灶台,清除了杂草,王仁伟说,修复一个社区要从修复一个花园开始。越来越多的大孟居民来到这里休闲玩耍嬉戏。一贯早起的何志森开始记录:从5点到8点半,一共有51位老人和21位小孩来看民众花园,有41位叫了我“何老师”。
从前的花园小广场很空,几乎没人。但是民众花园建成之后,从早上5 点到8 点,不同时间段都会有人提着他们自制的移动式椅子进来,坐下,唠唠嗑。
百度地图上能搜到民众花园,大孟终于有了自己的花园。一位90岁的大孟老奶奶说:我们需要花,很漂亮,就像看到了希望一样。
学着营造和照顾一个花园,是在理解人与人、人与新空间的关系。建立照看的共识,如同给所有村民设立一道进入公共空间活动的准则。花园不是目的,是行动的借口,是人与人彼此靠近和连接的磁铁,是一次大孟村民相互照顾和共同生活的练习。它并不总是明媚、漂亮,花园的反面是残酷和龃龉,难以调和的矛盾是客观存在的。一次10天的工作坊很难解决回迁社区里根深板结的问题,但哪怕一次微小的营造尝试,也已让改变发生,让连接初建。
在工作坊结束后的深秋,随着人文风土季活动在中牟的继续,何志森和不少志愿者们又回到了大孟社区。三个月过去了,许多植物凋零了,有些花变成了菜。民众花园还在,倒掉的牌子被“委员”扶起来,净洁的地面没有污损。一切超乎工作坊当初的预料。
未来,谁也无法预知花园的结局。“花园长什么样、种什么不重要,花园的目的是去看见那些‘看不见的人’。”在何志森看来,温情脉脉的成功叙事有其感染力,但真诚、平等的注视更为可贵。事实上,营造一个民众花园所经历的困难、崩溃、纠结、委屈,甚至被指责“消费村庄”产生的负罪感和反思,才是实践的核心。
“试着让他们成为花园的主人——虽然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