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曾这样评价拿破仑三世的上台:“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
1979年12月12日,时任韩军保安司令官全斗焕伙同“新军部”势力,在朴正熙遇刺后的戒严期间悍然发动军事政变,篡夺韩国最高权力。那时的全斗焕,或许曾幻想会有人以精湛的演技再现自己抢班夺权的丰功伟绩;但日后全斗焕站在审判席上时,或许不曾想到,一个现代韩国合法的民选总统,竟然会妄图模仿自己,而他的模仿又是那么的拙劣。
2024年12月14日,在人们下班后突然启动、又在第二天上班前仓促结束的“12·3”紧急戒严10日之后,韩国国会以204票赞成通过针对总统尹锡悦的弹劾动议案。
同日,韩国宪法法院紧急表态,将迅速、公正地对总统弹劾案作出审判。作为曾把朴槿惠、李明博两任前总统送进监狱的前检察官、检察总长,尹锡悦自己也将站在被告席上接受一场凶多吉少的审判。
闹剧般的戒严风波散去,野心家发动的“倒春寒”般的“首尔之冬”并没有撼动韩国政治的基本局面,但紧急戒严令、空输部队强攻国会、军人跟议员和民众的推搡扭打,依然触发了民众对于军政府时代的创伤应激。“1987年体制”下建立的第六共和国,是否真正筑牢了预防强人政治颠覆国政的藩篱?紧急戒严的背后,高度极化的韩国朝野政争,是否还会不断地越出底线和规则?民意分裂、民粹反潮的后现代韩国社会,现行代议制民主是否真正顺应了国情、反映了民意?在“双十二政变”45年后,关于这些问题的答案和争论,仍在困扰并塑造着现代韩国。
▲2024年12月4日,韩国首尔,总统尹锡悦宣布紧急戒严后,军队进入国会大厦 图/视觉中国
尹锡悦与他的“雾月十八”
从法兰西第二共和国总统变成第二帝国皇帝的拿破仑三世本是一个“可鄙的、小丑般的”人物,借着当时法国的政治情势和巧妙画皮,笨拙地复刻他叔父拿破仑“雾月政变”的历史轨迹,篡夺共和成果再造帝国;践政之后又摇摆不定,疲于应对朝野势力和各方攻讦,后于普法战争中轻率迎战,黯然被俘。
尹锡悦的既往“奋斗史”,与拿破仑三世的发迹颇有些暗合之处。此番轻率地发起戒严,企图打破政治僵局、夺取主动,又使尹锡悦与他的前任朴正熙、全斗焕形成一种极富黑色幽默的回环,个中缘由,耐人寻味。
尹锡悦深耕韩国检察系统近30年,在处理涉及多届韩国总统的大案要案中,取得了光辉的业绩和曝光度,而真正打响作为“刚正检察官”的形象,助推他再进一步、投身政坛激流的,无疑是他主导了对前总统朴槿惠的调查。
2016年,朴槿惠与崔顺实的“闺蜜门”事件曝出,引发韩国举国反对声浪。尹锡悦任特别检查组组长侦办此案,雷厉风行,迅速查清了案件事实,并力主拘捕时任总统朴槿惠及其密友崔顺实,以及时任三星集团副会长的李在镕等涉案权贵。尹锡悦以此案促成朴槿惠在2017年被国会成功弹劾,成为1948年建国以来韩国首位被弹劾罢免的总统。
尹锡悦由此在韩国政坛声名鹊起,更颇受继任总统文在寅的赏识。2017-2019年,尹锡悦先是被文在寅提拔为首尔中央地方检察厅检察长,而后又被破格提拔为最高检察机关大检察厅检察总长,与共同民主党打得火热,被进步派阵营亲昵地称为“我们的总长”。
好景不长,因韩国检察官权力长期坐大,坊间有“检察官共和国”的说法,由是文在寅政府力推检察体制改革,通过设立独立于检方的高级公职人员犯罪调查处,打破韩国检方对公诉权的长期垄断,因此动了检察系统的“奶酪”。自此尹锡悦与文在寅政府矛盾不断激化,先后与主推检察体制改革的主将、文在寅任命的两任法务部长进行“斗法”,以至在2021年3月辞职。
短短4个月后,尹锡悦宣布“换赛道”,与当时正缺乏主心骨的保守派大本营国民力量党携手,被推举为扳倒进步派阵营的“大救星”,并以微弱优势赢得大选,成为韩国首位“政治素人”总统。
▲2022年5月10日,尹锡悦在韩国首尔宣誓就任总统 图/新华社
胜选之初的尹锡悦,曾豪言要满足国民“恢复国家公正和常识的心声,以及不分政治派别实现团结的愿望”,执政后却因行事作风专断、内政外交成绩不显、任人唯亲等问题广受诟病。在如总统室、国家情报院等政府要职上,尹锡悦都任命检查官时期的亲信旧部出任,由此暴露了自己与检察系统的利益深度绑定。其亲信大兴针对性司法调查,朝野间一度充斥司法攻防和丑闻攻讦。“检察官国家”成为公众对尹锡悦政府最深刻的印象。
此外,尹锡悦还授意韩国检方持续升级对共同民主党高层的司法调查,围绕李在明等共同民主党高干发起迅猛攻势。在压制在野党的同时,第一夫人金建希涉嫌的相关贪腐、贿选案件亦频频曝出,但相关审查却进展缓慢。在尹锡悦猛烈的司法调查攻势下,共同民主党也炮火全开,向尹锡悦发起全面挑战,凭借“朝小野大”之势,在国会全力阻挠尹锡悦政府的物价、医疗等改革法案,韩国朝野政坛一时势同水火、缠斗不休。
2022年大选中,尹锡悦以不到1%的微弱优势险胜,但执政党国民力量党无法在国会中占据多数,尹锡悦始终未能摆脱“跛脚鸭”的尴尬局面。而在2024年4月的国会选举中,因物价上涨、万圣夜踩踏事故、第一夫人金建希丑闻、韩国医生罢工案等一系列负面新闻,尹锡悦所属的国民力量党又遭遇惨败,在野党共同民主党以192席拿下国会近三分之二的绝对多数席位,加剧了“朝小野大”的政治局面,立法僵局频频出现。
对于无法掌握国会的尹锡悦政权而言,在漫长的剩余任期内推进自己的政治议程已经举步维艰,下野后可能面临的政治报复更是加剧了危机感,此番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在非战状态下以“紧急戒严”回应所谓的“立法独裁”和“预算暴政”,不免让人有困兽之斗的观感。
▲2024年12月12日,韩国首尔,关于韩国总统夫人金建希的纪录片 《第一夫人》 在一家电影院上映。韩国国会12日表决通过调查总统尹锡悦等人内乱罪嫌疑的“内乱特检法”和调查总统夫人金建希的“金建希特检法” 图/视觉中国
回看“87年体制”与韩国特色总统制
在2024年12月3日启动戒严时的演说中,尹锡悦指责在野党把持的国会阻挠自己的各项预算、人事、政策议程,并创造“立法独裁”、“预算暴政”的奇怪概念来描述在野党“摧毁国家”的行为。从比较政治学的角度,在实行共和制的韩国,总统指责国会搞“独裁”、“暴政”虽然显得吊诡,但也确实反映了尹锡悦政权的执政困境。
回顾转型以来的韩国政治,总统和国会分属不同党派掌握的情形实属罕见。除金泳三、金大中时期因历史原因政党结构较为复杂。自卢武铉以降,除因换届和弹劾,国会基本为执政党所控制。按照当前的韩国政治制度,韩国总统任期五年,国会任期四年,每隔20年才会出现一次总统和国会选举同期举行。由于选举周期不一致,若执政党无法占据国会优势,且政治极化加剧,执政党的“少数派政府”执政将遭到在野党的围追堵截,加剧政局的不稳定性,处于风暴中心的总统常陷入进退失据的境地。
此外,韩国现行总统制对总统权力进行了诸多限制,例如总统无权解散国会,这也是本次戒严危机得以被迅速平定的原因之一。相对而言,政体类似的法国并未做此限定,现任总统马克龙便因有此权,得以在2024年涉险过关,但在很多内政议题上依然备受掣肘、有心无力。
从世界各国的宪政体制来看,戒严权力都是宪法赋予总统在特殊情况下处理国内极端状态的非常手段。何况戒严在韩国政治语境中十分敏感——从李承晚到朴正熙再到全斗焕,戒严令塑造了军政府时代的政治气氛,限定总统的戒严权力也贯穿了韩国的政治转型过程。
韩国现行《第六共和国宪法》是1987年10月民主化运动后修改的宪法,由此建立“87年体制”、实行运行至今的政体,成为韩国政治转型历程的最终成果。宪法规定,总统在“遇战争、事变或类似国家非常状态,要动用兵力以应付军事需要或维护公共秩序时”可宣布戒严令。在总结历史惨痛教训的基础上,同年通过的韩国《戒严法》则特别规定了总统无权在戒严期间解散国会、国会经简单多数支持即可解除戒严等条款,着力对总统的戒严权力进行限制。
然而经过本次的实践检验,这些约束依然存在漏洞——倘若戒严部队成功占领并封锁国会大厦,按照命令对国会议员实行阻拦甚至抓捕,最终使国会停摆,国会就可能无法解除戒严。
虽然尹锡悦的总统生涯磕磕绊绊,但是此番以六小时戒严的冒险行径,险些颠覆现代韩国三十多年的政治转型成果,无疑为学界所言中——长久以来,学界批评在“87年体制”下,总统的执政效能始终相对低下。为预防强人专制重现,总统单任制成为“87年体制”的核心,韩国总统任期五年且不得连任。而在这种制度下,领导人难以长期、整体地布局,遑论持续、有力地推进改革措施,而且五年过后如果理念相反的政治势力上台执政的话,很可能会出现“人走政息”乃至“反攻倒算”的结局,以至于有“韩国总统是高危职业”的网络名梗。
韩国学者裴镇硕和朴善京在分析朴槿惠政权时,认为在韩国政治当中,总统权力的膨胀和脆弱是一体两面的,总统任期内存在着“帝王总统”变为“脆弱总统”的过程:在韩国的制度设计中,总统在任期之初享有帝王般的权力,但随着任期走向结束,会逐渐变得脆弱和无能。
从政治转型以来的经验看,总统执政初期,往往得到舆论支持和民间期待,其施政定策往往得心应手。总统控制下的检察官、警察等执法部门还可以监督并压制在野党和反对者,使其一时无法挑战总统权力。韩国政党政治的制度化程度较低,执政党与内阁亦无法制衡总统身边个人化色彩明显的亲信集团,由此权力集中,极易滋生腐败。
而随着任期走向终点,总统权力逐渐消减。任期中段,随着在野党和媒体曝出总统派系的各种丑闻,总统的政治危机随之开启,面对支持率下降、失去对执政党控制的惨淡局面。加之总统和国会选举周期不同步,执政党在任期内必须进行频繁的选举,因此必须对国民的不满保持敏感。在总统单任制的背景下,执政党、公务员、选民都不愿追随这位不受欢迎、没有政治前途的总统。国会选举后,控制了国会的在野党会选择发起弹劾动议,并动员司法部门对在任或下野的总统进行审查。而在野党成为执政党后又倾向于发动政治报复,由此形成恶性循环,塑造韩国朝野政坛“你死我活”的政治生态。
▲2017年5月25日,韩国前总统朴槿惠被押送至首尔中央地方法院,接受第二次公审 图/视觉中国
第六共和国的韧性与考验
事后看来,尹锡悦兵行险着搞戒严早已有迹象:2024年8月,尹锡悦委任自己的高中校友、原总统府警卫处处长金龙显为国防部长。共同民主党最高委员会委员警告此举是为“潜在的戒严令”做预备。在9月的国会会议上,共同民主党议员金民锡引用以“双十二政变”为题材的电影《首尔之春》,提出要设立“首尔之春4法”,希望通过修法以保障国会议员的权利,避免戒严权被滥用。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也在9月警告称,尹锡悦政府计划在未来实行戒严并逮捕国会议员。
这些在野党“吹哨”在当时都被外界质疑为危言耸听——直至12月3日戒严令颁布,以及一份未实施的甚至包含执政党党首韩东勋的逮捕名单流出。
随着相关消息的逐渐披露,尹锡悦的政变剧本更显匪夷所思。在2024年12月13日举行的听证会上,在此次戒严部队抓捕名单中的亲在野党媒体人金宇俊参会并透露:尹锡悦计划在戒严部队抓捕并押送名单中重要人物之际,派遣假扮成朝鲜军人的部队拦截,双方火并期间射杀执政党领袖韩东勋后,假意解救剩余在野党人士,以此坐实其“通北”罪名。而后在与赶到支援的韩军二次火并,在交火过程中趁机射杀全部在野党人士,并伺机逃脱,事后伪造证据向公众证明有朝军“渗透”。
假借朝鲜之手铲除政治对手之外,尹锡悦还计划由这些假扮朝鲜军人用无人机攻击韩国,挑起朝韩事端,并趁机射杀几名驻韩美军,最终挑起半岛全面战争。在发动“第二次朝鲜战争”后,尹锡悦得以使戒严合理化,一举解散国会、修宪、统一朝鲜半岛、长期执政……
但第六共和国发生的首次戒严呈现出一种很特殊的图景:2024年12月3日晚戒严令颁布时,大量民众先于戒严部队涌向国会要求解除戒严,并与驻守在国会的军警发生冲突。李在明、韩东勋等朝野两党主要人物通过社交媒体呼吁民众前往国会“保卫国政”,其中李在明在进入国会办公室前奔跑、翻墙的全过程的直播视频也在互联网上广为流传。
戒严也并未得到军方的支持,出于对形势的困惑和戒严的敏感性,军方并未坚决执行戒严命令。在戒严当晚,戒严部队在国会尽管与在场的议员和民众有推搡,但保持了冷静克制。事后在面对国会质询时,戒严总司令朴安洙声称其否决了下属关于向示威民众使用电击器和空包弹的提议,并反复与执行攻占国会任务的指挥官核实,以确保在场军警未装备实弹……
以往学界对转型正义的考察大多聚焦于制度变迁层面,但观念的力量在实践层面无疑更为关键。观念的形成往往比制度更具韧性,观念变革往往是制度变革的先导,当观念得以在社会成员中扎根,制度变革才是牢靠的、坚实的,政治转型成果也往往更稳固、更可持续。
当转型正义成为集体记忆,社会个体保卫转型成果的责任感和行动力是自发主动的,不需要被动员。于是我们看到,在尹锡悦的“雾月十八”中,第六共和国的政治转型果实并未被异想天开的野心家篡夺:有翻墙跑回国会投票、放下朝野争议迅速终止戒严的政党领袖,有上街对峙或在国会内搭建街垒保卫国会的议员和公务员,有比空输部队更快抵达国会抗议的普通民众,甚至有普遍消极执行戒严命令、面对示威群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普通士兵……“首尔之冬”里的韩国,观念的力量,有力地引导或制约着每个个体的行为,即便在“政治倒退”的关键节点,也能迅速形成集体行动,使得韩国政治体制在这场“首尔之冬”的戒严中不至于一败涂地。
▲2024年12月14日,韩国国会就针对总统尹锡悦的第二次弹劾动议案进行表决,以204票赞成通过了该项动议案 图/新华社
目前针对尹锡悦的弹劾案已经得到国会通过,但尚需得到韩国宪法法院的批准。根据宪法,宪法法院通过弹劾决议,需要三分之二以上的法官同意方能生效,即需要六名以上法官同意即可通过。从既往的弹劾历史来看,宪法法院的作用是决定性的:在卢武铉弹劾案时,宪法法院驳回了弹劾案,卢武铉得以完成任期;而在朴槿惠弹劾案时,宪法法院全票赞成,使朴槿惠成为韩国历史上第一位因弹劾而下台的民选总统。
而目前弹劾案最大的变数也在宪法法院,当前韩国宪法法院的九名法官中,仍有三个由国会推荐的席位空缺。现任法官按政治倾向划分为四名“温和-保守派”法官和两名“进步”法官。而此前国会已在两党共识下提出三名人选进入审议程序,但未知何时会通过该项任命。国会提名后,候选法官还需得到总统或代理总统的任命,若其拒绝签字,空缺仍将长期持续。
在宪法法院审理期间,国会作为控方需证明总统的违宪违法行为,总统依法可对此进行辩护。在过去的一周,尹锡悦的态度从“不会回避法律与政治责任”转为“决不放弃”、“奉陪到底”,并正组建自己的辩护团队,预备与国会大打他熟悉的法律攻防战。尹锡悦也有他的底气:按照韩国法律,除“叛国”、“内乱”等重大罪名,韩国总统对一般民事与刑事案件享有豁免权。尹锡悦或将以此为据,为自己的“总统豁免权”辩护。
以总统豁免权得以脱罪于涉嫌煽动叛乱并非没有先例——2024年7月,在宪政体制和被告人设都与韩国类似的美国,联邦最高法院裁定,美国前总统以及候任总统唐纳德·特朗普在涉嫌“1月6日国会山案”中有一定程度的刑事起诉豁免权。
法律攻防和朝野政争之外,戒严危机余波未远,殷忧依旧。韩国虽挺过戒严引发的宪政危机,仍要面对戒严之后的内政乱局。2024年12月9日,韩国股市暴跌,蒸发市值超140万亿韩元,韩元对美元的汇率也跌至两年多来最低水平。
此外,韩国外交方面也遭遇挫折:美国国防部宣布推迟原定于12月上旬举行的韩美核咨商小组第四次会议和第一次兵棋推演、瑞典首相乌尔夫·克里斯特松推迟原定于12月5日的访韩行程、日本前首相菅义伟推迟原定于12月中旬访韩商讨“2025年韩日建交60周年事宜”。
即便在解除戒严后,尹锡悦依旧“作妖”,发表对国民谈话时,无端攻击中国,将内政问题同涉华因素相关联,引起中国方面的批评。面对外交困境,韩国政府正努力使韩国外交恢复正轨,韩国现任外长赵兑烈呼吁同僚与下属团结通力,“恢复全球对韩国的信任”。
戒严风波之后,能不能尽快恢复秩序、惩治元凶首恶,让尹锡悦得到应得的下场?“雾月十八”之后,韩国面临着下一个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