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第10期的《北京文学》杂志发表了短篇小说《受戒》,这一年,它的作者汪曾祺刚好60岁。
《受戒》的迅速走红,使这位当时让普通读者感到陌生的老作家开始广为人知。
在《受戒》中,
作者满怀敬意地开掘出普通人的内在性格力量和精神美,在新时期文学中较早地体现出对于人情美、人性美的追求。
时至今日,《受戒》依然是中国当代短篇小说中的经典美文,令人百读不厌,其中重要的原因,
是小说对民族美学传统和汉语之美的重视与开掘。
这对于当今的文学创作,仍具有重要的借鉴价值。
1980年第10期的《北京文学》上,发表了一篇小说《受戒》,小说作者是汪曾祺,当时,这是一个让读者感到很陌生的名字。而《受戒》也是几十年的新中国文学未曾涉及的题材。
《受戒》的责任编辑李清泉回忆说,初次知道《受戒》,是听一位京剧团的老杨同志说起的,他那时刚读了一位朋友写的小说,
“味道十分迷人,可是回头一寻思,又觉得毫无意义”。
李清泉说的“老杨同志”是杨毓珉,他是汪曾祺西南联大时的同学,汪曾祺能从张家口调回北京,到北京京剧团工作,杨毓珉是主要的推荐者。
汪曾祺写出《受戒》之后,曾在京剧团给少数人看过初稿。据汪曾祺儿女回忆:
“《受戒》写成后,爸爸没有想找地方发表,只是在剧团少数人中传看……杨毓珉、梁清濂都看过。梁清濂回忆说……看过之后,她才知道小说原来可以这样写的,很激动。但是看过之后又想,这样的小说能够发表吗?给杨毓珉看,也很激动,觉得写得很美,但也认为没地方发表。这其实不奇怪,
这样的作品解放几十年都没有一篇,谁能相信如今可以发表?
”
杨毓珉在代表北京京剧团到文联开会汇报工作时,提到了汪曾祺写《受戒》,引起了《北京文艺》编辑李清泉的兴趣。此时正值《北京文艺》即将改名为《北京文学》,1980年第10期,是改名后的第一期,这期杂志也拟定为“小说专号”。
身边出现了这么一篇“味道十分迷人”的小说,李清泉当然不肯放过。
不过,虽然李清泉知道了《受戒》这篇小说,想看到文本,也费了一番工夫。李清泉先向杨毓珉讨要,但杨毓珉等人的说法是“这个东西不能发表,送不出去,不能让它流入社会”。李清泉没办法,只好直接给汪曾祺写了个条儿,大意是听说你写了什么作品,你给我看看好不好?
《受戒》最早收入《汪曾祺短篇小说选》,1982年由北京出版社出版
汪曾祺当天就请人将稿子送给了李清泉,但附上一纸短简,说:“发表它是要胆量的。”李清泉“正面看,反面看,斜侧着看,倒过来看,怎么也产生不出政治联想,看不出政治冒犯”,“我也仍然挖掘出来,欣喜地予以发表,这事于他于我,
更为内在的因素都不过是对于艺术的诚实,表现出一点艺术开拓的勇气,硬要说胆量,那也仅仅是艺术胆量。
”
汪曾祺在《关于〈受戒〉》里回忆,写《受戒》的动因有三点:一是他重写了32年前的旧作《异秉》,感到自己的情感、认知,跟早年比有所变化,沉淀在心中的“旧梦”,似乎可以用“一个八十年代的人的感情来写”;二是比较集中、系统地重读了老师沈从文的小说,沈从文笔下的农村少女形象,推动着他去写出一个自己的“翠翠”;三是外部环境的变化——“百花齐放的气候的感召”,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点。
“
我写《受戒》的冲动是很偶然的
,有天早晨,我忽然想起这篇作品中所表现的那段生活……
我感到作品中小英子那个农村女孩子情绪的发育是正常的、健康的,感情没有被扭曲。
这种生活,这种生活样式,在当时是美好的,因此我想把它写出来。
想起来了,我就写了。”
“写之前,我跟个别同志谈过,他们感到很奇怪:你为什么要写这个作品?写它有什么意义?再说到哪里去发表呢?我说,我要写,写了自己玩;
我要把它写得很健康,很美,很有诗意。这就叫美学感情的需要吧。创作应该有这种感情需要。
”
1985年11月作家彭荆风摄于沈从文家中,从左至右:沈从文、汪曾祺、彭荆风的女儿彭鸽子
1980年的春天,汪曾祺重读沈从文的作品,同时,他迎来了分别数十年的大姐汪巧纹。姐弟俩畅谈高邮往事,引发了汪曾祺的“思乡病”。儿女说,常常见他“发愣”。
《受戒》发表这一年,汪曾祺正好60岁。他本人既感慨,又不无自嘲地说,花甲之年“执笔为文,不免有‘晚了’之感”,话虽这么说,终于盼来躬逢盛世的喜悦之情还是显而易见的。
“欢乐”
似乎是汪曾祺赋予《受戒》的“意义”,他说:
“我的作品的内在的情绪是欢乐的。我们有过各种创伤,但是我们今天应该快乐。一个作家,有责任给予人们一份快乐,尤其是今天。”
汪曾祺强调“我的作品是健康的,是引人向上的,是可以增加人对于生活的信心的”,无外乎是
希望读者借助小说的精神力量,走出咀嚼苦难与悲情的迷思,平复过于哀伤的人心。
“我在动手写《受戒》时,就下决心
尽可能把它写得美,写得健康,写得富有诗意!
为什么要这样?是有感于当前一些青年人在爱情上的庸俗化、轻率、不忠贞,以及让爱情屈从于金钱的种种不健康思想及表现。”
“若问《受戒》的主题思想,可以借用孔夫子对《诗经》的评价,一言以蔽之:
思无邪。
在《受戒》以后写的《大淖纪事》,重申了这一主题,这两篇小说,互为姊妹篇。”
关于《受戒》发表后的影响,责任编辑李清泉的评价是:“《受戒》的出生是炫人眼目的,同行相见是喜形于色的,对于改变文学创作的生态环境是起积极作用的。”
《受戒》最终获得了《北京文学》1980年优秀短篇小说奖。后来有人总结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北京出现的一批引人关注的爱情小说,包括刘心武的《爱情的位置》、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和汪曾祺的《受戒》,说《爱情的位置》是
“提出爱情的问题”
,《爱,是不能忘记的》是
“写爱情的现实”
,《受戒》则是
“写爱情的永恒”
,
“汪曾祺写欢乐,姜是老的辣”
。
对《受戒》的赞誉与肯定,大多数方向与汪曾祺的自我阐述相近,并努力要在其中读出“人民性”“反封建”的意义,而对《受戒》的批判,则集中于“不真实”“没有教育作用”等评判。
汪曾祺说:“我写《受戒》,主要想说明
人是不能受压抑的,反而应当发掘人身上美的诗意的东西,肯定人的价值
,我写了人性的解放。”
“一直想写在这小庵里所见到的生活,一直没有写”,1980年,正好60岁的汪曾祺打算写这么一篇小说时,他心里确实有着反复的犹豫、挣扎与自我辩论。他与朋友谈起过小说的大体构思,并进一步为自己辩护:
“‘你为什么要写这样一篇东西呢?’当时我没有回答,只是带着一点激动说:‘我要写!我一定要把它写得很美,很健康,很有诗意!’写成后,我说:‘
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
’
美,人性,是任何时候都需要的。
”
汪曾祺画作
读者的感受也证明了这一点。据汪曾祺研究会会长陆建华的调查,群众对这篇小说的感受是
“文章写得像,也写得美,读了使人欢喜,给人添劲长志”
。为什么43年前的民间生活,会给20世纪80年代的一般读者这样的感受?
比如,让很多读者喜欢的“小英子跟和尚的对话”在《受戒》中共有五处,第一处是两人初见,明海初来乍到,满怀羞涩,小英子却极为主动:“明子!我叫小英子!我们是邻居。我家挨着荸荠庵。——给你!”第二处,小英子向明海打听受戒是怎么回事,结尾是:“我划船送你去。”“好!”第三处,小英子去看望正“散戒”的明海,问他疼不疼,哪时回去,结尾仍是:“我来接你!”“好!”第四处,小英子与明海在路上讨论善因寺的见闻,明海说他有可能被选做沙弥尾。小英子心中有了思量,“划了一气”,于是过渡到了第五段,也是最关键的一段对话: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人们心照不宣地记诵、默写着这些语句,觉得它们“美”“有劲”。在批评家眼里,
这是“风俗画”的展现,是“小说散文化”带来的别致,是“诗意语言”制造的传神意境,是“现代抒情小说传统”的延续。
不过,上述这些,还不能说是《受戒》对读者的全部吸引力所在。
小说将青春期少男少女的性心理,恰如其分地融化在通篇的诗化语言与风俗画之中。
汪曾祺后来有一个颇富趣味的说法:“《受戒》的产生,是我这样一个八十年代的中国人的各种感情的一个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