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有一年的正月初一,父亲没有接到叔叔。月亮升起来了,星星爬满了天空,河里的水因为结了冰,又被寒冷冻裂了,发出了咔啦咔啦的响声。零星的鞭炮清冷寂寥,厚重的夜色像水墨一样铺排,把村庄整个都包裹了。
起初,我一直在河堤上陪父亲,后来实在冷得受不了,我先回家了。河堤与街道就是一个T字形,我把那条街走完,要拐弯,突然回头看了眼父亲。暗淡的星光下,父亲矗立在河堤上,像一棵长了腿的树。后来这棵树越来越矮,直至消失。我不放心,又跑回了河堤。堤上堤下河边对岸哪里有父亲的影子!我不敢大声喊,怕惊扰了这黑夜。对岸的堤上都是灌木丛,让夜色弄得鬼鬼祟祟。我跑回了家,堂屋里热气蒸腾,锅里的水也不知道添了几回,案板上的面条码放得整整齐齐,母亲和姐姐在包饺子,留待明天早晨煮。我气喘吁吁说,父亲找不着了,哪里都没有。
母亲把情况听完,头也不抬地说,他一定是去大马路上接了。我恍然大悟。对岸的河堤下面是一大片高梁田,夏天我们在河里洗澡,曾经到高梁地吃甜棒。高梁田的那边,就是新修的大马路,一端通到天津,一端通到承德。叔叔每年都是顺着这条路来我家。姐姐问,这样晚不来,叔叔还能来吗?母亲说,是家里有事?是车子坏了?是煤矿没放假?真是急死人了。
我坐在灯光的暗影里嗑瓜子,想着在马路上焦急等待的父亲,有点后悔一个人先跑回来。母亲说,你爸就是死心眼儿,等不来就别等了啊,这大冷的天!我抓了把瓜子装到兜里,说我去找他。母亲斥责说,黑灯瞎火的,丫头家家瞎跑啥。冻不起他就回来了,不用你去找!
父亲在灯影下吃饭的场景充满了忧伤,父亲怔怔的,半天才动一下筷子。面条挑了起来,却没往嘴里放。筷子搭在碗上,面条搭在了筷子上,开始还冒着热气,后来便成了冻僵的蚯蚓。叔叔初一没有来,初二也没有来。不知道叔叔为什么不来,那些给叔叔准备的东西都摆放在储藏间,一样一样,笸箩、簸箕、沙斗子,凡是能用上的东西,几乎都派上了用场,就像穆桂英摆的天门阵一样。叔叔不来,我们还不止是忧伤,还惶惶不可终日,总是担心着,惦记着,恐惧着。我偷偷对姐姐说,叔叔不会是死了吧?姐姐拍了我一掌,嫌话说得不吉利。可转过脸去,她就把同样的话对母亲说了,母亲却没有拍她。母亲说,我们今年可以多吃几顿烙饼了。
天都大热了,我们接到了叔叔写来的一封信,是写给父亲的。解释他今年正月初一没来的原因,是因为生了场大病。这封信只有半页纸,在我们家每个成员手中传阅。叔叔写的是连笔字,很好看,很大气。大家一起唏嘘,总算解开了心中的疑团。
大哥那年新定了对象,脸上总有一层桃色水气。他对母亲说,给叔叔留的花生和芝麻不能过夏天,过了夏天就长虫子了,不如我给丈母娘家送去吧?母亲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答应了。信到我手里时,已经是最后一站了。我读初中二年级,开始对文字和行文敏感。我上下看了一眼,说,这信是三个月之前写的。哥哥姐姐不信,抢过去看,日期果然是二月十二号,若按阴历算,那时应该是年后不久。父亲表扬了我,说哥哥姐姐都是高中毕业,却不如人家初中生能看出门道。
姐姐狡辩说,我还没看完呢!事后我们问过叔叔,是不是信写得早,寄出来晚?叔叔说不是。那么这封信就是在路上或我们大队给耽搁了。大队的信箱是一个绿皮筒,各种信件经常散落得到处都是。
经过全家一致协商,由我来给叔叔回信。这是我第一次写信,而且是写如此重要的一封信,我没法不认真对待。有好几天的时间,人在教室上课,脑子里就全是信中想写的内容。信写好以后,给全家念,改了又改,抄了又抄。比《红楼梦》批删的次数都不少,我就是从那年才开始看这部大书的。母猪下崽了,哥哥订婚了,姐姐用一尺布票三尺三的面料自己裁了条裤子。父亲不能出去务工了,因为他当了生产队的队长。林林总总,杂七杂八。总是写不全面,总有新的内容需要补充和添加。信写好后,密密麻麻足足四页纸。我最后一次给全家念时,磕磕绊绊念了足有半个小时。明明是写通顺了,可一念又觉得不通顺了。我着急,父亲比我更着急,他的脸上和手上都替我使劲,我一看他,就更紧张了。信念到一半,我都要虚脱了。那个晚上村里有电影,姐姐陪着我,在看电影之前把信庄重地投到了信箱里。电影看到一半,我突然“哎呀”叫了一声,信封上光注意写地址,忘了写叔叔的名字!我和姐姐赶紧挤出人群,来到了那只邮筒旁,信就在里面,可我们却取不出来。邮筒不知什么时候被人上了锁,过去明明是不上锁的啊!转天我们再来找,发现那些信已经被邮递员老吴取走了。好在老吴是个热心人,他到邮局发现了这封没有收信人名字的信,把信退了回来。
这封信开启了我跟叔叔的通信生涯。如果说,写信也可以算创作的话,这无疑是我最早的创作经历,我跟叔叔之间天上地下无话不谈。叔叔写的信,一点也不比我写的短,而且都是鼓励鞭策的内容。看信和写信,成了我那一段生活中最幸福的事。
7
又一个正月初一,叔叔不是一个人来的,后车座上坐了个小丫头,不用问我们也知道,她叫海棠,是我的妹妹。还有另一个更小的妹妹叫腊梅,比这个叫海棠的小了十分钟,她们是双胞胎。即使是双胞胎,叔叔也一定是带海棠来,因为在叔叔的嘴里,提到海棠的次数要比提到腊梅的次数多得多。海棠从大堤上走下来,我们这一条街都轰动了。当然我这样说有点夸张,所谓轰动,是指我们差不多大的丫头和小子,都从四面飞奔来,要看海棠妹妹长什么样。这个海棠可真是漂亮啊,两条麻花辫又粗又长,刘海弯弯曲曲,她是自来卷!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嘴唇红得像点了胭脂。关键是,她的皮肤青白青白的,真的就像鸡蛋清一样。
光是这一样,一下子就把我们比下去了。我们都是上树捉鸟、下河捞虾的野孩子,脸都跟红高梁一个颜色。海棠坐在炕沿上,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羊羔从柜子底下战战兢兢爬了出来,海棠惊奇地说,这是小狗吧?不怪海棠认错,这只羊羔太像小狗了。身上的底色是白的,却有黑的棕的花斑点,还没长犄角,一张俊秀的小脸毛茸茸,可不就是小狗么。海棠的这个笑话,被我渲染给了很多伙伴听,大家都乐得前仰后合。要说这有什么可笑的呢?许多年以后,女儿跟我出门看见一头牛,女儿说,这是大猪吧?都没有这么好笑。那种好笑一点都不带嘲讽或蔑视,相反,带一种羡慕和景仰。瞧,海棠不认识羊,人家连羊都不认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人家生活的底子跟我们不一样,人家是城市来的!
天知道的,我给这一切打了掩埋。海棠不是不认识羊,只是没认出我家这一只。只要是山区,最不缺的就是羊,因为那里有天然牧场。
海棠不认识羊,成了她身上鲜明的特征。再加上她说话的声音就像小羊羔,更让我喜欢得不得了。我上厕所都要带着她,她实在是太有趣,太迷人了!我把所有的私藏与她分享——没头没尾的书(后来才知道是《青春之歌》,算禁书)、灯芯绒的布包、红油漆的羊骨、几块视若珍宝的手绢……海棠妹妹如果提出想要什么,我会毫不犹豫送给她,包括一件新做的花格褂子都舍得。但海棠妹妹什么要求也没提出,她仔细地替我把东西收好,放到了橱里。
母亲正在做饭,喊我去后院拿一把柴火。别多拿,再有一把就够了。我应了声,拉着海棠妹妹一起去了。所谓的柴垛,早就夷为平地了,只剩下了一些碎的柴草节,一二寸长。海棠妹妹看着我把柴草节装到一只粪筐里,惊异地说,这能烧么?这能做熟饭么?我说,我们一直就烧这个啊!
海棠说,我们一直以为大爷家的日子就像天堂一样,没想到烧柴都这么困难。我说,我们烧柴一直困难哪。这些柴还是我们捡来的,要跑十里八里的路呢。
在饭桌上,海棠对李海叔叔说,爸,大爷家里没柴烧,你应该给他们拉些煤来。海棠直视着叔叔的眼睛,说起话来像大人一样。叔叔说,要说松山矿啥都缺,就不缺煤。新出的一种大同块比山西的煤好烧。海棠说,那就赶紧拉一车来吧。叔叔说,好,等我回去就操办。我看见爸妈兴奋地彼此看了一眼,我则崇敬地看着海棠,小丫头人不大,说起话来却丁是丁卯是卯。
过了不久,一卡车大同块就轰隆轰隆拉来了。叔叔说,他的几个徒弟挑了一晚上,保证里面一块石头也没有。母亲张罗做饭,叔叔说来不及了,他和司机都是偷着出来的,得赶紧回去。两个人连口水都没喝,又把卡车轰隆轰隆开走了。这个晚上,我家没完没了地有人串门子,他们都是来参观的。煤堆在我家院子里,真跟一座山差不多。有人问父亲这车煤有多少,需要多少钱?既然李海在煤矿工作,应该能便宜不少吧?别人无论问什么,父亲都一脸幸福地摇头说不知道。其实连我都知道这车煤是五吨,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要刻意隐瞒。许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了这里边的机巧。我问母亲李海叔叔是不是送给咱一车煤,母亲说,他送?那车煤一共200块钱,李海要走了220,说要给司机20块好处费。我说,可大家都以为李海叔叔白送了咱一车煤。母亲说,还不是怨你爸。咱花了煤钱的事,你爸不让对别人说。
但这车煤还是给叔叔找了麻烦,他在矿里挨批判了,罪名是“倒卖能源”。挨批判的事是叔叔写信告诉我的,他说他一边写信一边写检查。
叔叔的信写得很轻松,一点也没因为写检查影响心情。叔叔是个有气度的人,这一点,特别让人崇拜。我特意把那封信藏了起来。没有告诉父母,是怕他们担心。我对自己说,王云丫,你已经长大了,得能扛点事儿了。
8
高三上了多半年,转眼就要面临毕业了。原来一直想脱离学校步人社会写小说,真的要面对这一天了才知道,到哪里去找写小说的门路啊!我们这所乡办中学教育质量差,连续几年没有高考上线的,大家都惶惶不知所终,我则开始烦闷和愁肠百结。偶然在《中国青年》杂志上看到署名潘晓的文章《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我似乎醍醐灌顶。这不是说我么,我的路就是越走越窄啊!我给叔叔写了封长信,信中散发着少有的悲观甚至绝望的情绪。就好像,我还没有踏上人生旅途,所有的路就成了断头路,没有哪条路能带我走向光明。而光明的路什么样,我又不知道。班里的团支书毕业就跟男同学结了婚,男同学是我的邻居,就住在我家前院。我出来进去绕道走,不愿意碰见她。其实是不想碰触她那种生活,仿佛是,那种生活原本是跟我不相关的,一碰触,我就看见了不远处的自己。
可还是有个男同学让我心动了一下。他姓胡,是不远处的柳河套村人。他经常让一个女同学把信捎给我。信是封好的,可我拿到手里一看就知道,封口曾被启开过,因为糨糊还是湿的。这样的结果我一点都不在意,等他的信成了一种慰藉。
过去,我对那个男同学并没有好感,他多少有一点好高骛远。是他信中的一些文字感染了我,他说他希望能遇到这样一个人,和他一起去走天涯。
走天涯的想法,契合了我心底的浪漫和虚无的感觉。
我把这些信息也汇聚到了那封长信里。没想到,一向温和的叔叔突然板起了面孔,给我回了封措辞非常严厉的信,他批评了我。他说,你还没有走在路上,怎么就知道路越走越窄?人生的路千条万条,你不走一走,怎么能知道哪条路适合你?叔叔说,我不知道潘晓是谁,但我知道她矫情。人有脚,就是用来走路的。你在雪地上反复沿着自己的脚印走走看,路只能越走越宽,绝不会越走越窄!
他把那个男同学说得一无是处,等于兜头给我泼了一盆冷水。冷静下来我好好想了想,高中三年我从来没喜欢过这个男生,眼下对自己妥协,纯粹是因为觉得无路可走。
信的末尾,叔叔邀请我出去散散心,说也把自贡哥哥叫过来,跟我做个伴。叔叔的这个邀请在我就像久旱逢甘霖,我太想出去走走了。在这之前,我从没出过远门。
自贡哥哥大我两岁。我们每天除了看电影,就是东游西逛。整座矿山坐落在山环里,附近山上的果子几乎都让我们尝遍了。我第一次知道有种苹果叫美夏,长着红艳艳的脸,个头不大,却很甜。我问自贡哥哥苹果为啥叫这样的名字?自贡哥哥说,夏天来了,它们就美了。
我们在树上选最大、最圆、最红的苹果,吃够了,会偷几只装到口袋里。那里的老乡都淳朴,你若是吃,吃多少他都没意见。若是想带了果子出山,如果让他们看见,他们就不乐意了。
自贡哥哥提前走了,李海叔叔带我去城里串门子。是城市中心的一片小平房,我们拐进一条胡同,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出来开门的是梁叔叔,黑皮黑脸小眼睛,样子有点像马未都。
我第一次看见马未都时,就吓了一大跳。叔叔介绍说,梁叔叔是剧团团长,我们今晚去看他导的戏。介绍我时叔叔的口气有一点特别,说这就是天津大哥家的二丫头。就好像,他们昨天还在谈论我。梁叔叔欠着身子往我脸上看,嘴里哦哦地应。看得出他和李海叔叔关系非常好,一句客套都没有。但我看出了别的一点什么,时隔多年,我甚至回忆不起梁家婶婶的样子,她只打一晃,就不见了踪影。但就是那一晃,让我感受到了我和李海叔叔并不受欢迎。好在叔叔不在乎,我是顾不上在乎。到城里的人家做客,我平生还是第一次。每顿饭都是梁叔叔下厨房炒菜,时隔多年我回忆,才醒悟梁家婶婶大概带着两个儿子回娘家了,因为两间小平房,根本住不下这么多人。我第一次知道鸡蛋还可以摊成饼一样装在盘子里,与盘口正好一样大。我们吃了饭匆匆去剧场,梁叔叔陪我们看戏。有个小生出场,梁叔叔说,这个丫头哪都好,就是个子矮,我给她定做了半尺高的鞋,在袍子底下遮着呢。我左看右看,也没看出这个小生是丫头。
李海叔叔做客做得很兴奋,他对我说,这都是好朋友,以后可以常来。
9
父亲当了三年的生产队长,生产队解体了。
开始是有风刮了过来,说别处早就包产到户了。我不信。我喜欢生产队,觉得生产队的集体劳动才是生活。我只是以学生的身份到生产队劳动过,大家比着赛地讲笑话,既动口又动手;比着赛地学偷懒;比着赛地占生产队的便宜。那种生活简单快乐有趣。高中毕业后一直想融人他们之中,但就是缺那么点勇气。从叔叔那里回来的路上,心一下就安静下来了。我对自己说,你没有退路了。是时候了,去参加劳动吧。即便是为了体验生活,也应该有行动了。我从大马路上下了车,一个人往家里走。
走到家门口,正好碰见母亲牵着一头驴回家。是头好大的灰驴,大概不情愿被人牵着,头总往缰绳相反的方向挣脱。我帮着母亲把驴轰进了院子,问母亲要干啥活。我以为驴是从生产队借的。可母亲说,驴是咱家分的。那么多人抽勾(抓阄),一下子就让我抓着了。母亲的兴奋溢于言表,说队里一共就有五头驴,又有老,又有小,只有这头驴不老也不小。当然还有牛和马,可那是大牲畜,不适宜在家饲养。
就像倒憋了一口气,我一下就给闷住了。我刚下决心到生产队参加劳动,没想到这样的机会就永远失去了。我还有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大片的土地被切割,机械化怎么操作?现代化怎么实现?各家各户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人心就会散如沙。大家心不往一处想,劲不往一处使,要实现共产主义,还不得驴年马月!我整天瞎想,父亲却早早收拾好行囊出发了。母亲说,父亲一辈子挣的钱能压死一匹骆驼。父亲一生就对两样事有瘾,一是干活,二是挣钱。
终于不要介绍信,也不用请假条。我猜,父亲骑在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上,心一定是飞起来的。村里建起了服装厂,我带着家里的缝纫机到厂里做了工人。工资不低,但我工作得不愉快。心里总像长了雾,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别人。每天的工作时间是早晨六点到晚上十点,中间只有各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要跑着回家,再跑着回来。我把那些所谓灵感的火花,都随手记录在衣服的卡片上。这年的正月初一叔叔是坐长途车来的,他把我关到了门外,说有重要的事跟我父母商量。叔叔走了以后母亲才告诉我,叔叔想跟我家结亲。我不明白,啥叫结亲?母亲戳了我一指头,“你叔叔看上你了,要你做他家的儿媳妇,你乐意不?”
我立刻心如鹿撞。这样的事,在我还是新鲜的。胡姓同学如春光乍泄,那一段很快就过去了。叔叔喜欢我,让我的心里甜丝丝的。后来我想,假如当时父母答应了叔叔,我可能也不会反对。毕竟,我喜欢叔叔,也喜欢自贡哥。
自贡哥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我在他面前,甚至有点自惭形秽。他在山上给我砸野核桃,两只手都像生锈似的变了颜色。他只允许我摸白白净净的核桃仁,说女孩子要保护好自己的手。跟他玩在一起十几天,是我有生以来不一样的生活,那种生活轻松、愉悦、时尚、浪漫,我们赤着脚在小溪里淌水,鱼儿就在趾缝间钻来钻去。如果我不想脱鞋袜而又想过小溪,自贡哥二话不说就会把我背过去。我不知道自贡哥是怎么想的,我是喜欢跟他在一起的。但这个喜欢,跟想嫁给他肯定是两层意思。
母亲告诉我,叔叔提出这个要求时,父亲斩钉截铁回绝了。叔叔显然没想到父亲会拒绝得这般彻底,伤心得落了泪。他觉得,是父亲瞧不起他。在这之前,父亲一向是有求必应,叔叔就像是被父亲宠坏了的孩子,对父亲的拒绝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我也很难过。我的难过有点莫名其妙。我对父亲拒绝叔叔没感觉,仿佛是,父亲拒绝或接受都不关我的事。我的难过是因为叔叔,叔叔的难过让我觉得不能承受。换言之,我为叔叔的难过而难过。这里面的关系,除了我大概没有谁能够捋清楚。因为我是联络两个家庭的桥梁和纽带,所以父亲郑重其事跟我谈了一次话,明确表示,我不能嫁到叔叔家,叔叔再喜欢我也不行。“那个地方太穷,太远,太偏僻。现在我们家里的日子刚缓上一点劲儿,我不想你去受那个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明白了父亲的话。多年后想起这件事,我仍觉得父亲是个了不起的父亲。面对这件事,父亲首先考虑的是事物本质,一点也没有被他与叔叔的感情所迷惑。
父亲可以散尽钱财,却没有舍下女儿。
只是,父亲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时代变化得快。有朝一日,叔叔的儿女们全都走出了穷山沟。
10
这一年的春天,叔叔给父亲写了封信。在这之前,收信人的名字一直是我。我把信打开,草草看了下,转手给了父亲。叔叔说,他家想盖房子,材料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但粮食不够,想跟我家借些小麦。父亲赶忙走进储藏室,掀开水泥做的缸盖看了看,父亲说:“你叔叔盖房是大事,他家缺粮食,你们赶紧想法子给他送过去。”经过商量,我自告奋勇和哥哥每人一辆单车上了路。哥哥驮了只大口袋,里面大约有百八十斤小麦。我驮的口袋小些,也有五六十斤。那年是包产到户的第二年,我家分了七块地,种了七块麦田,每块地春种秋收的过程都可以写一本书。家里的缸啊囤啊都被小麦挤满了。哥哥做生意去过一次叔叔的老家,而我是第一次骑车走这么远的路。我们没有走通衢大道,而是选择了小路。哥哥说,小路要翻越两道山梁,但比走大路节省很多路程。
我刚出了县界,人就累得走样了。从我家到县城38里。从县城到县界25里。出了县界是遵化,到山里还有十几里的路程。而这些,还远没到翻越山梁。哥哥不得不走走停停,等着我。大概是因为不得法,我大腿内侧似乎是磨坏了,火烧火燎地疼。翻越的第一道山梁名叫半壁山,我抬头往上看一眼,都要晕了。别说推着车,车上有重载,就是让我单手徒步走,攀上去大概都会累残。大哥弓着腰推车,一手扶把,一手拽住后车座,一步一步朝上走。走出几步,大哥回头说,你先在下面等着,回头我帮你推。可我不忍心让大哥再攀爬一遍陡坡,我对自己说,你不是想体验生活么,这就是生活啊!我咬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气开始爬坡,无奈腿肚子抖得厉害,掌把的两只手也开始不听使唤,刚走出十几米远,就连人带车摔倒了。
自行车压在了粮食口袋上,我躺在自行车上,轮盘在我身下哗啦啦转动。腰处有些硌得慌,可我一动不想动。天近正午,太阳白花花的。山峦叠翠,俊鸟高飞。我此时的感觉,是心脏响若重槌擂鼓,口干唇裂,大脑一片空白。山崖下就是大水库,一池碧水映着蓝天白云。可我是一步都不想再动窝,那种累,实在是连咬牙的力气都没有。
这时候,有辆马车停下了。车把式很响地“吁”了一声,拉动了车闸。他用脚碰了下我的脚,问我怎么了。我把脚收回来,坐起了身。车把式是位上了年纪的大叔,有双和善的眼睛。我说我实在走不动了。我看了看驾辕的那匹马,是栗子皮的颜色,有四条健硕的腿。
我鼓了鼓勇气说,我要去苦梨峪,您能让我搭个便车么?车把式看了看前方,吃惊地说,苦梨峪在山旮旯呢,你们到那里去干啥?听说我们是去走亲戚,车把式说,我是本地人,都没去过那个地方,连路都不通。看了看粮食口袋,车把式说,他们还有门好亲戚,不容易呀。说完,把鞭子夹到腋下,弯腰把粮食口袋抱到了车上。
车把式说,前面还有闪坡岭,比这个坡还陡。你一个小姑娘驮这么重的粮食口袋,家里人可真舍得。我赶紧说,我哥哥还在坡上呢,大叔行行好,让我们一起搭车吧。大叔真是好说话,把车赶到坡顶,帮我们把车和粮食口袋一起搬了上去。我和大哥坐在两边的车帮上,伸手扶着自行车,两辆自行车叠放在了一起,口袋则竖在车厢里。大叔坐在车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们说话。听说我们去山里送小麦,大叔回望了一眼,羡慕说,这不得有一百多斤哪!你们可真是实在人,这么老远愣能驮着来!大叔说起那个苦梨峪,大姑娘把筛子当镜子照,草帽底下遮住一块地,全家人穷得盖一床被。总之都是笑话山里人的。我们问大叔是哪里人,大叔自豪地说,是梨花镇人。苦梨峪就是属于梨花镇的,难怪大叔说起梨花镇那么有底气。车到闪坡岭,大叔早早跳下了车辕,也让我们从车上下来了。大叔解释说,不是我心疼哑巴牲口,是这坡太撅,多放只鞋牲口都费力。我说,那就把车子搬下来吧,我们推着。大叔说,换了别人我可不就叫他推着了,你这个小姑娘一路走来不容易。得,就让我的牲口受点累吧。我得意地看了眼哥哥,眉里眼里都是笑。哥哥说,你非要逞能来,要不是遇见这位大叔,看你不得哭一路。走到坡顶,累得大汗淋漓。回头看了一眼,顿觉双膝发软。若不是遇见大叔,就那两个粮食口袋能不能运上来,还真是未知数。
我们重又上了车,顿时觉得眼前风景如画。马蹄声敲击着地面,像是给画面伴奏一样。这一气大叔就把我们拉到了梨花镇,这里离苦梨峪还有七八里。把路指给我们,他就驾车去了另一个方向了。大叔说,我们都管苦梨峪叫断头村,再往里就没路了。
哥哥指着马车走的方向说,上一次他就是从那边来的。
到了村庄附近,路窄得只能放下一只脚。实在走不动,哥哥让我看着两辆车,他回村去搬救兵。哥哥再回来时,身后跟着一大家子人。自贡哥哥跑在最前边。婶婶的身后跟着海棠、腊梅和自强、自奋两个弟弟。我先看腊梅,发现她跟海棠长得一点都不一样。她没海棠漂亮,也没海棠洋气,神情很拘谨,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山里丫头。我第一眼见到婶婶,就发现她长得像电影演员李秀明,眉眼都非常像。《春苗》在我们村第一次放映时,半个村的小伙子都因为她睡不好觉。婶婶搂着我,心肝宝贝心疼得不得了。
自贡哥接过了我的车,弟弟自强接过了大哥的车,大家热热闹闹往村里走,说起这一路的艰辛,转眼就成了云淡风轻。就连大腿内侧火烧火燎的疼,都不在话下了。叔叔家住的是石头房,低矮狭窄。院子是窄窄的一个长条,就栖身在一处石崖的下面。屋里没有顶棚,被烟火熏得乌黑皴裂。吃饭的碗要比我家的碗大一号。第一顿饭就把我吃撑了,黄米饭炒倭瓜,婶婶总是在我没防备的时候把我的碗填满,我咬牙吃了第三碗,一个没防备,婶婶一铲子黄米饭盖过来,又把我的碗盖满了。我实在吃不动了,只得剩了碗底儿。婶婶端过我的碗来吃得香甜,我的心里很过意不去。
在婶婶家待了几天,每天三顿饭都是黄米饭炒倭瓜。其实不应该说炒,应该是焖。倭瓜都是半大的,被婶婶切出厚厚的四方块,焖出来面乎乎的。我怀疑除了放点盐,大概连油和葱花也没有。家里除了五个孩子,真的是一贫如洗。来时的新鲜和热闹很快就过去了,我从第二天就开始吃不饱饭,总觉得大黄米像沙子一样噎嗓子,倭瓜也难以下咽,闻上去总有一股铁腥气。为了防止婶婶突然给我的碗里添饭,我总要提心吊胆地躲避。有一次,一铲米饭都盖到了我的手腕上,把腕子上的皮肤都烫红了。
又一次吃饭我只吃了小半碗,婶婶忧心忡忡地看着,满脸都是愧疚。我跟她去坝台上摘瓜,她操着跟这里人不一样的口音,见了人就热切地介绍我。与叔叔在我家一样,我也成了这里最尊贵的客人。这种角色转换在瞬间就完成了,让我觉得神奇。一个女人问:“这就是你大哥家的丫头?”
婶婶说:“是呢,来送麦子了。”那女人满是崇敬地看我,说:“山外的日月好呢,看人家长得多水灵。麦子送来多少?”
婶婶说:“满满两口袋呢。”
女人说:“这下你家可有白面馍馍吃了,羡煞人呢。”婶婶抿着嘴笑,那笑容我至今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形容。不是满足,也不是优渥,就是那样一种从心底漾上来的不是甜蜜胜似甜蜜、不是幸福胜似幸福的感觉,令婶婶的整张脸都放出光来。她们的对话我不大懂,但意思还是听得明白。没来由的,我就觉得自己尊贵了许多,再看这山这水这人这石头坝台果树庄稼,不由得脸上就有了淡淡的意味。那种意味不用别人告诉我,我是用自己的嘴角感觉出来的。
坝台上是瘦弱的庄稼秧苗,庄稼的空当栽种了些倭瓜。我对婶婶说,嫩的倭瓜炒了才好吃,用酱爆,或者用花椒油,炒出来都很香。婶婶置若罔闻。她还是摘了半老不老的青瓜让我抱着,用指甲都掐不透皮。手里有了分量我突然明白了,嫩的倭瓜必须养老了才能吃,因为,半只倭瓜就可以吃一大家子人。
走在窄窄的畦埂上,婶婶说:“丫头,留下来吧。”
我愣了一下,没听明白。
婶婶那个样子回头朝我笑了一下,说:“自贡是个好孩子……就是你得受委屈呢。”
我这回明白了,脸有些烫。我问:“婶婶,您嫁到这里后悔么?”
婶婶说:“后悔。咋不后悔呢?开始天天哭,天天哭,哭得眼睛起了一层皮。”
我问啥叫起一层皮。
婶婶说:“就是看啥也看不清楚。”
晚饭以后,横七竖八摆了一炕的人。婶婶跟我们扯闲篇儿。我说起村里服装厂的事,婶婶眼睛直了:村里都有服装厂?服装厂发工资么?我告诉婶婶,就是因为服装厂按时发工资,母亲总给我做“小锅饭”。她说,家里有你挣钱,我们可以顿顿吃烙饼炒鸡蛋。发了工资全交给母亲,但我有用项,会跟母亲讨。比如上个月,我发了72块钱。头天交给了母亲,转天停电,我跟伙伴要去县城玩,结果看上了一件呢子大衣,花了73块钱……
婶婶有点难以置信,问:“买了?”
我说:“买了。”
屋子里忽然一阵静默。
哥哥下炕大概是想去解手,插话说:“云丫现在是我们家的财主,比我工资都高。”
自贡哥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才说:“要是苦梨峪也有个服装厂就好了。”
婶婶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就是受穷的命。”
叔叔家的屋后是一处高坎,坎上都是灌木丛。从婶婶的言谈话语中,我知道了这里是宅基地,日后要给自贡哥哥盖房子娶媳妇用。午后哥哥他们打牌,我到附近转了转,没发现叔叔在信中写的建筑材料。也就是说,我没发现叔叔家盖房子的迹象。我家盖过房子,所以我熟悉盖房前的所有准备。
自贡哥高考失利了,他正准备来年和两个妹妹一起考。叔叔正在等自贡哥的高考结果也未可知。一想到自己不用参加高考,就打心眼里觉得逍遥。我特意到坎上看了看,灌木丛结成了篱笆,连脚都插不进去。我心说,这要是在我家门前,父母白天没空,黑夜也会把这些灌木拔了去,深翻土地,铺排粪肥,种上蔬菜或庄稼。绝不会任由它们荒芜。这些疑惑我都存在了心里,甚至没有对哥哥谈起。
婶婶正在劈劈柴,做午饭用。婶婶劈柴的动作就像个未成年的孩子,生疏得让人胆战心惊。斧头举得高,却总也落不准地方。柴棒子一拨楞,斧头险些砍在脚面上。许是这个家太缺少劳动力,看在我眼里的都是急就章,没有长久的生活准备或储备。比如,邻家劈好的柴垛捆好了码放,齐齐整整,想要做饭了,伸手就取。婶婶家则像个荒败的临时客栈,随时准备迁徙或闭门谢客。若不是丫头小子一个比一个漂亮得有生机和活力,这户人家简直可以称作惨淡。
最小的弟弟叫自奋,总是怯生生地看我.眼里有一种光放射出来。我清楚,这道光就如同我当初看叔叔一样。叔叔照亮了我,我也愿意照亮他。我招手让他过来,他第一句话说:“姐,你当我嫂子吧。”我含笑看着他,摇了摇头。他仰头看着我说:“你在这里能吃饱,我们全家都会让着你。”我摸了摸他的脸,这是一张酷似女孩的瓜子脸,有着尖尖的下巴。我没有告诉他“能吃饱”对我不是吸引,我还有别的追求。我拍了拍他的脸,说:“你快些长大吧,长大了就到山外去找我。”
说了这话,我莫名地有了感伤,想起村里寄身的那个服装厂,其实我并不喜欢。
每次叔叔离开我家,我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下次带着婶婶来。我们都想见婶婶,母亲尤其想见,一年不定要念叨多少次。结果是,她们终身都没能相见。母亲现在多少有点小脑萎缩,虽然还能玩小牌,但除了自己的儿女,她已经想不起惦记别人了。眼下婶婶就在我面前烧火做饭,人到中年,仍不失美丽。但婶婶做什么都显得笨手笨脚,灶灰抹上了额头,在锅上忙碌时,灶里的火差点烧到裤脚。婶婶曾在大城市的书店工作,许多年的岁月艰辛,婶婶仍眉目清朗。也许就是因为这一份清朗,才能让婶婶在这闭塞的地方隐忍了这么多年。我悄悄跟婶婶换了下位,别说几十年,我大概一年都很难坚持。
有爱情也不行。
我们回来的那个早晨,家里的母鸡忽然下了一个蛋,婶婶说什么也不让我们走,非得把这个鸡蛋吃了才行。灶下烧着火,鸡蛋打在了碗里,上了蒸锅。我们急着赶路,婶婶急着把这只蛋羹蒸熟,可越着急蛋羹越不熟。婶婶不时打开锅来看,那只碗里总是稀溜溜的。最后我也没能把蛋羹吃到嘴里。婶婶一直把我们送到村外,嘴里还在说,再等一会儿就好了。
远远离开了那个村庄,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没想到叔叔家的日子这样艰难,我们家费尽心力帮了他们这么多年,原来什么问题也没解决。自贡哥的神情里有了自卑,我无意中看懂了那种自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想是不是我的炫耀和张扬伤害了这个青年。那个陪我在山上玩了十几天的漂亮男孩,因为自卑而变得形象模糊。
我不愿意他这样。
事隔多年又想起那个鸡蛋,水煮、油煎,都比蒸蛋羹好熟。我没有吃到婶婶的那份心意,在我,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因为我看见了门帘后面那张眼巴巴的面孔,那是自奋,最小的兄弟。
我所有的关于这次苦梨峪之行的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有一次我跟哥哥偶然聊起这件事,我说:“那次给叔叔家去送粮食,怎么去的我有印象,怎么回来的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哥哥说:“我有。自贡不知从哪里借了辆自行车,我们出村才发现他跟了上来,然后一直把我们送出了大山,来到了遵化县城。我们在那里打尖,几个毛头小子总对你指指点点。我们以为他们不怀好意,自贡撸胳膊挽袖子要跟人家动武。后来才弄清楚,你的长头发上系了条花手绢,人家觉得你洋气,是在看稀奇。我们和自贡分手时,自贡嘱咐你把手绢摘下来,免得路上再有麻烦。”
我难以置信,“这样重要的事我怎么连一点印象都没有?”
哥哥说:“谁知道你都记住了些什么?”
我说:“我把手绢摘了么?”
哥哥说:“没摘。你那时正臭美,哪里舍得摘。”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年轻时臭美的很多事都记得,却唯独忘了这件事。
11
记不得从哪年开始,叔叔说话的语风语调似乎就变了。到了80年代末期,我还苦苦地在那条文学的羊肠小道上求索。村里同龄的姐妹都出嫁了,乡邻们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复杂,而父母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忧伤。自贡哥哥和他的两个妹妹,都大学毕业以后参加了工作。大妹海棠跟我联系得多些,曾经带了男朋友给我相看,回去不久,他们就结了婚。随着家里经济条件的改善,叔叔明显来我家的次数多了。有时一年能来三四次。叔叔是一个喜欢喝大酒的人,一顿午饭能喝到下午三四点。这样的事情过去其实也发生,但因为是在年关时节,大家都闲,所以不怎么让人在意。
有一次,叔叔来的时候正赶上秋收,一顿饭总也吃不完,害得父亲母亲没法下地干活。真正的抱怨就是从那时开始的。父亲第一次没有陪完这顿饭,就黑着脸起身离座了。叔叔醉眼迷离,一个劲地问大哥哪儿去了。没有人回答他,仿佛叔叔的话根本不值得回答。秋收的忙乱在我家尤其显眼,别人家的活计能拉开空当,我家则是集中在两三天内收完种完。因为窑厂还等着父亲淬火,父亲摔了一辈子砖坯,忽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烧窑淬火。淬火是技术活,就是把砖坯烧成熟砖,然后通过淬火变成青砖或者红砖。父亲从没失过手,如果失手,则变成夹生砖,青砖不青,红砖不红。
有一天早晨,霜雪让土地长了一层白毛毛。全家人都起床了,父亲却还在炕上躺着。母亲觉得奇怪,父亲应该是全家起得最早的人。母亲过去喊他吃早饭,父亲没有动静。用手拨拉一下头,父亲还是不动。母亲慌了,赶忙找车把父亲送到了附近的医院。我们那个时候才知道医学上有个名词叫脑溢血。好在父亲病得不重,输了几天液,人就转过来了。姐姐闻讯赶回娘家,我们俩商量给父亲做点什么好吃的。
姐姐说,父亲爱吃馄饨,我们包些馄饨吧。于是和面剁馅,包了馄饨给父亲送到了医院。父亲吃了一个,说,这是馄饨么?这就是没尖的饺子。说完,把筷子放下了。我和姐姐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怎么办。别说做馄饨,我们甚至都很少见馄饨。我们做的馄饨就是比照饺子做的。有一次叔叔到我家来,面条锅里下了几个馄饨,是他教我们包的。当时父亲对馄饨赞不绝口。
父亲在家歇息时,不停地长吁短叹。他一辈子没有这样无所事事过,面对突然出现的大片空白时间很不适应。他总是很烦躁,而烦躁对病情没有好处。母亲跟我商量,要不让你叔叔过来陪陪他?我也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叔叔会说话,父亲喜欢听他说话。叔叔如果能抽时间过来陪他几天,父亲一高兴,说不定病就好了大半。
我平生第一次到大队去打长途电话。电话机是那种带手摇柄的。先要了乡里的总机,再要松山煤矿,再要机修车间。我坐在排椅上等着。每次电话铃响我都心惊肉跳。拿起来听,是别的电话打进来的。广播喇叭喊谁谁来接电话,我就担心得不行,害怕把我的电话冲没了。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电话又响,我拿起听筒,只听里面有个女声说,机修车间来了。我内心一阵狂跳,听到里面有人喊李海的名字,我激动得都要发抖了。我用很大的力气告诉叔叔,父亲病了,叔叔如果有时间,快过来看看他吧!叔叔问病情重不重,我说是脑溢血。叔叔说,有生命危险吗?我怔了一下,怕叔叔不来,果断地说:有!
可叔叔的到来并没有让父亲有一点点开心。他让父亲喝酒,父亲不喝;他让父亲吃饭,父亲不吃;他让父亲吃药,父亲也不吃。父亲的厌烦摆在了脸上,他总是把脸朝向里面,侧着身子,把后脑勺对准叔叔。两条腿编着十字花,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赌气般的一动不动。叔叔一个人坐在炕头喝酒,喝得有滋没味。他只在我家住一宿,就匆匆回去了。母亲送他出了院子,我送他走到了河堤上。堤面上长满了父亲接送他的脚印,可惜那些脚印都被岁月的尘埃埋没了,肉眼看不出来。但那些脚印一趟趟的,都在我心里。从我家到河堤那50米,叔叔没有说什么,我也觉得无话可说。不知为什么,就有一种叫作隔阂的东西自动生了出来,阻碍了我和叔叔的交流。叔叔临走说了两句话:自贡哥哥的工资比他还高。海棠妹妹的一双鞋子花了两百多。我默然。我不知道叔叔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管什么意思,这话茬都让我没法接。
现在想一想,这里面应该有嫉妒吧。
叔叔这次又是空手来的,而且没有撂下一分钱。过去是因为穷,现在叔叔已经富裕了,再这样一毛不拔,连我都有想法了。但我的想法不会对任何人说。我不说,家里人谁都不说,但我相信,谁的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包括我父亲。父亲这次态度如此冷淡,我不用猜也知道,原因就在这里。
那天,久不联系的老叔来我家,他是听说父亲有病特意上门来的。老叔给父亲放了20块钱。一张10块的,两张5块的,都有许多褶皱。20块钱真是不多,可那是老叔的心意。
老叔是庄稼人,两儿一女过得都不好。大儿子信神,每天祷告念经,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女儿嫁在了当庄,年纪轻轻就得了脑血栓。老叔一辈子土里刨食,看上去比父亲还要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