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话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人的生日,我有些话想说:今天是易建联的生日,我们一起祝阿联生日快乐!”
喜欢蒋方舟、看过《圆桌派》的朋友都知道这个段子。
是的,今天是蒋方舟的生日,这个爱讲段子,喜欢自黑,自称过气网红的女作家,在《圆桌派》前两季中,给我们带来许多欢乐,也让我们听到了一个80后坦率而睿智的声音。
谨以下面这段视频,祝蒋方舟生日快乐!
除了这段视频,今天还想与你分享一篇蒋方舟和陈丹青对谈的文稿。
二O一六年,受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之邀,蒋方舟在东京独居了一年。她用这一年的时间全然坦诚地审视自我、剖析自我,用日记的形式将自己完全暴露。
归国之后,她写了一本《东京一年》,用46则日记,记录了她这一年来在东京的生活,包括短篇小说、演讲和时评,
驳杂不失纯粹。
陈丹青说:80后作者中,只有蒋方舟的书,他能从头到尾看完,但是看蒋方舟的书,也让他“生气”。
为何“生气”?接着往下看吧,
文章很长,但很值。
到那陌生的地方去
对话:蒋方舟、陈丹青
本文转自微信公号:凤凰读书
部分图片来自蒋方舟微博
蒋方舟
:谢谢。大家好!我是蒋方舟,这本书是关于我在东京一年所经历的成长,在发布会的一开始,我想做一个小的分享,主题叫做"
到那陌生的地方去
"。
世界上一直有两种旅行
。
一种旅行的本质是朝圣
。怀着期望和虔敬走向预定的终点,收获满足或失落。
马可波罗的游记写下了梦幻般的扬州和汗八里,哥伦布念兹在兹的"印度"却是命运给他开的巨大玩笑。
这种朝圣式的旅行,即便最终旅行者没有得到预期中的答案,寻求本身往往就制造出有趣的记录。
另一种旅行的本质是隐遁
:逃离自己所属的世界,踏入陌生的荒野。
30岁的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难以忍受婚姻窒息一样的压力,所以带着他的表妹一起在非洲进行了长达4周的徒步,他们徒步穿越过森林,这森林位于最贫穷的国家塞拉利昂与最失败的国家利比里亚之间,在旅行中,格林常忽然觉得自己处于长长的噩梦中。
27岁的我,在2016年在东京断断续续地进行了长达一年的旅行,这旅行到底属于哪一种呢?当然是后者。
我厌倦了自己写作二十年以来的生活与身份
,所以当一份陌生的邀约摆在我面前时,我毫不犹豫抓住了它。
我在东京的开始犹如一个游戏的开头:"一觉醒来,你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到达东京是晚上,被接到招待所,在黑暗中什么也不知道,像是卖给大山的女人。
第二天下午两点钟醒来,没有网络,手机不能用,没有地图,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道一天该如何度过。
我出门步行了50米,在便利店买了一大瓶矿泉水,回到房间继续睡,睡到第二天下午两点钟。
后来我开始学习坐地铁,依着日本作家在东京留下的文艺地图去寻找,交朋友——多半是以喝酒的方式,才开启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生活。
在日本,我因为每天没有任何工作和安排,所以必须把每件事情都变得非常的漫长,才能填满一天的时光。
比如每次吃饭必须吃一两个小时才好,连一个咀嚼都长达30秒之久,要不然囫囵吞枣一天没事干了;每一幅画都看得非常认真,每一次观察都像长曝光,每一个念头都让它无限的延伸。
我把自己的每一个行为都变得无限延长,把每一个念头也无限的延长,因此
获得了某一种近乎于严肃的体验
。
上面提到格雷厄姆·格林的非洲旅行,其中有一个细节很有意思。
因为非洲天气潮热,最好的表也会很快坏掉,格林带的六块表全部被侵蚀,最后只有一块表还顽强地走走停停,但它记的也不是真实的时间。
他本来计划用两周从一处到另一处,结果到他花了四周,从一个鬼地方到了另一个不知道是哪里的鬼地方。
而
我在日本的游历其实也被取消了时间
,没有社交或者是工作把日子分割开。我过的是完整且混沌的时间,社会分工所制造出的精准时刻被还原成模糊的流动。
在这种流动中,我可以认真地去观看和面对自己
,而不用在社交场合去扮演自己,不用在公众关注下去扮演自己。
这回分享的题目叫做"到陌生的地方去",有两种意义,一个是地理上,一个是心理上。
某种意义上,地理上的远离才能实现心灵上的远离
。
只有到另外一个地方,才发现原来自己心里存在原来不曾注意过和不曾发现过的角落。
如果你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就算你很想改变自己,也会发现生活的重力不断把你塑造成社会希望你成为的样子,以或温柔或残酷的规训把你拉回惯性的轨道。
而
只有当你到达真正地理上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你才能发现自己心里还有这些没有被探索过的可能性
。
说到这本书,读者若想从中找到我对日本国民性的观察和总结,那一定会失望。
一方面,那是因为一年的时间并不足以我对另一个民族做下狂妄的判断;另一方面,我发现人性大抵都是相同的,只会在不同的压力和容器中才会被塑成不同的样子。
在日本有两件事情我印象很深刻——它们甚至不能称之为"事情",更多的是像电影镜头一样的回放或者是情景。
其一是当临近开春的时候,樱花未开快开,非常美。
有一天,我在绕着皇居跑步时,忽然心里涌现出了一种类似于幸福的感觉,我觉得我处在一个非常安全、平静、丰腴且满足的社会,自己也过着一种非常平静和规律的生活,好像这样跑着就能够进入到一个正常的社会,只有樱花与酒、微醺的风和遥远而至的铃声。
我跑完步回住处看微博,发现华东师范大学的江绪林老师自杀,
他的自杀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作为知识分子,自觉并不能对中国改变什么
。
异邦生活的平静和国内知识分子真切的痛苦,在我心里造成了强烈的冲击。
还有一件事,去年7月,河北邢台发水灾。有一张小男孩死在海滩上的照片在社交网络上广为流传。
我在下午看了那张照片很难过,到了晚上,朋友约我去看花火大会,花火大会上很多小孩,坐在我前面的小女孩非常可爱,不断地对着天空绽放的灿烂大喊:"好漂亮!真美!"
我看着她扎着小辫的后脑勺,无忧也无惧的样子,我脑海里不断涌现的却是照片里那个与她年龄相仿的邢台小男孩的照片。
这两件事给我造成了一种感觉,
我并不知道当时在日本所过的平静生活是幻觉,还是在国内的生活是幻觉
。
电脑的或者是手机的屏幕,好像是一堵墙,把我与国内的生活隔开,我好像如果不盯着屏幕看,就能过一种完全规律、平和的生活,但我知道,屏幕那一头的生活才是自己的根底所在。
这一年,也是我远距离地观察我熟悉生活的土地
,我并没有寻找到日本到底是怎样的国民,和我们有怎样的不同。
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无论是远方还是故乡,我看到的都是相似的人性,它们在不同的历史、文化和制度的塑造下展现出的不同面貌。
格雷厄姆·格林四周的旅行,试图用脚去画下非洲的形状,但是当他踏遍非洲,却发现他画的并不是非洲,而是人心的形状。
对于我来说,我这一年的足迹遍布东京和日本大大小小的地方,但这一年结束,我发现我用自己的脚步画下的也并不是日本的疆界,而是形形色色的人心。
陈丹青
:这本书我全部看完了,
80后的作者我能看完他一本书的一个都没有
,能看完一篇文章的也很少很少,
只有蒋方舟上一本书,我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字
(编者注:《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
。
然后是《东京一年》,但是
我昨天晚上看完你的书就开始生气
,我今天坐在下边听你讲更生气,
当然也可以说非常高兴。
高兴在哪儿?我算了一下,我比你大36岁,
高兴在到你这一代终于不用再有我们这一代认的命运。
生气的是什么呢?
我完全无法跟你沟通这种旅行
,什么一个有目的的旅行、没目的的旅行一套一套的,
我根本没有这样想过旅行
。
为什么?因为
47年前我的第一次旅行是完全没有目的的,是被迫的旅行
,你知道,就是
知青
。
我现在经常听到谁双规了,我忽然想到自己很早就双规了,我们几百万上千万知青就是双规,规定地点你要到哪里去,或者内蒙古、黑龙江、江西、云南,都是穷的地方,上海、北京,一火车一火车拉过去,都是有分批、有计划的拉过去。
所以
我从小就开始了被迫的旅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
,一去去了8年,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说我第一天去农村的样子,但你们都好意思把这经历说出来,
我们这代人不好意思跟你们说这经历
,听了之后烦死了,但这也是我们17岁时的亲身经历。
第二次旅行是有目的的旅行,到一个陌生地方去——29岁我到纽约去了,但我巴不得没有这样的旅行,太难受了。
所以看你里边写一个人洗衣,看着洗衣房的袜子在转。这无聊透顶了,而且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我是个男生,每个礼拜或者十来天要到洗衣馆去一趟,转,然后完里边扔钱,继续转,潮的话就把它拿出来晒掉或者怎么样。
但我生气还不是这个,
我生气的是活到现在没有一个国家、没有一个机构邀请我给我一个月2万块钱到一个国家,随便你干嘛。
我第一次妒忌阿城,他是被威尼斯邀请,也是作家,我也是称作作家,但没有一个人邀请我。
蒋方舟
:觉得请不起。
陈丹青
:从来没有过,他们都想用我,你到一个国家去一个礼拜或者两个礼拜,出差飞机票,当然我已经很高兴了,从来没有过公费留学和公费旅游,从来从来没有过,现在只有哪个地方邀请我到哪个地方去,其实不是像看画展、吃牛肉这些。
蒋方舟
:花别人的钱跟花自己钱的区别。
陈丹青
:倒不是这个区别,你提到歌德是37岁就溜到意大利待一年,希望把自己抛空了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已经生气了。
我一辈子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我也想跑,也想有个地方去,躲开所有人,躲开社交
,这一年把自己提升一下或者放松一下。
从来没有过,现在蒋方舟已经有了,你可以去日本,我倒现在都没有,所以我不知道怎么说。
蒋方舟
:那就说看我的书有什么感想吧?
陈丹青
:
你很厉害,对什么事都能有观点,而且都很能清清楚楚说出来,我没有
。别看我能说会道写文章,其实你很少在我的文章里看到我对一件事情会有像你这样的分析,我做不到,因为我们从小不是这种活法。
我们不是这么长大的,所以我很羡慕你能对每一件事情都有看法
。
蒋方舟
:职业习惯吧。我很好奇您17岁被迫的下乡“双规”,还有到纽约,当时有写下任何当时的日记吗?
陈丹青
:有日记。但绝对不到可以发表的地步,我相信你写的时候是知道要发表的。
蒋方舟
:但我其实也是节选,是自己删减过的。
陈丹青
:但你是要发表的,
我们写日记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会发表
,我都找不到我的日记。在美国也写过一阵日记,但不打算发表。
当然我很喜欢你一些零零碎碎冒出来的句子,但这跟在座是无法分享的,而且每个人看书的习惯不一样,大家要看了以后再说。
1994年,木心与陈丹青,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门口石阶
所以我来的时候,我只能想起有两三个日记写得非常好,一个是你刚才讲的在黄道跑步,我完全没有这个能力,在跑步时居然可以写出这样的东西。
因为最后发现这是中产阶级蛮优越的自我认可,这条路是我跑的,但其实它跟广场大妈没有区别的,这个见解很厉害。
说起来你不太相信,我其实是在学你,你是怎么看事物的?然后怎么能说出来?
蒋方舟
:我是怎么看事物的?
陈丹青
:我自以为对事物很有看法,但是看了你的书以后觉得,我不会这么看或者根本没想到这么看,这也是
你们终于比我们这一代进步太多了
。
蒋方舟
:我觉得这不是进步,客观上还是因为我经历的很少,我说我的生活经历不是体力的经历,
我觉得是因为我的经历很少,所以每件事都喜欢解剖出来
。
陈丹青
:
我们经历太多,知识太少,你太早就有知识,但经历又太少
,但知识还是有的,需要变得我这么多的经历,不是我来学会像你这样看事物。
蒋方舟
:我觉得还有一点,可能因为我自身其实是一个没有什么情绪起伏的人,这是我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弱点,也可能是感情受创之后的后遗症,所以我无法感觉到人性的强度,就只能要么是用理性去分析。
要么是从书本里边去看到某种人性强弱的经验,但
我本身是一个没有大哭大笑,大悲大喜经历的人
,我没有这样的能力,所以也是被迫选择了只能用观点、看法、这看似是一种自我解剖,但其实是完全无痛的。
陈丹青
:
真会说话,一套一套的。自我解剖是不痛?
蒋方舟
:您自我解剖痛吗?
陈丹青
:我都不知道我有没有过自我解剖,但
我有点会自嘲,但也就一句两句,不会像你这样一层一层挖进去
,比方跑步这是一个,第二个就是你看脱衣舞。
我在美国的时候其实有三件事让我暗中大喜
,
一件可以公开讲——去看美术馆
,我可以看到油画原作,这是我们那几代所有中国油画家做不到的事情。
还有两件我不好意思讲,
一个可以吃鸡了
,因为那个时候中国吃一顿肉是非常难的,我们一年只有一张票一年吃一次鸡,
据说美国鸡腿能随便买,当时太高兴了
。
还有一个可以看色情画报了
,1982年在中国休想看到一本花花公子,想都别想,但是我听说一到美国所有摊都有卖,男人都想看这些,我还没想到能看脱衣舞。后来我到了旧金山第3天,在旧金山的亲戚带我去看的。
说实话,根本不觉得这是自我剖析,没有什么痛不痛,就是很简单你想看,就想看一个女人脱光到底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