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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柠 | 日本书业一瞥 :从神保町到一乘寺(上)

六根  · 公众号  · 自媒体  · 2025-03-16 07:00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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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图 | 刘柠
2023 年 10 月 25 日清晨,我和内子从首都机场 T3 乘 JL020 航班飞抵羽田机场。下午两点,顺利入住我的秘密据点。
所谓“据点”,其实是一家商务酒店。酒店本身并无甚新奇之处,唯地利是求:虽扼守书城的核心区,却从主街靖国通后退一条街,坐落于南侧的铃兰通上,无大型机动车通行,节假日为步行者天国,闹中取静。酒店近路东口,大门正对着神保町艺术系重镇之一的波西米亚公会 (Bohemian’s Guild) ,斜对过是重建中的综合书店三省堂本店大厦,工地四周围着白色护板;酒店两旁分别是综合书店东京堂本店(猫头鹰店)和百年老店文房堂;旁边的巷子里,藏着吉本兴业漫才剧场,有无演出只消确认文艺青年入场的队列即可......无论去街上哪家店打卡,都极便捷,徒步穿过治愈的巷陌和甬道,五分钟之内可链接几乎所有的书店、书咖和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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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旁边的巷子里,藏着吉本兴业漫才剧场
2020 年 2 月 5 日,告别了同一间酒店,我乘坐日航航班飞回大雪中的北京,旋即卷入全民抗疫的洪流,被迫过上了全天候的“作(坐)家”生活。时隔三年有半,当我重新置身于神保町的街头时,多少有种时空错乱感:曾坐落于靖国通与千代田通岔口的西侧、被看作是神保町地标的三省堂本店大厦解体重建,书街的天际线因而变得开阔。除此之外,视觉上很难察觉有什么变化。 不过理智提醒我:疫后已是不同的世界。 这点随后便得到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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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这家小酒店无比熟悉,熟悉到从一脚踏进玄关到办理入住手续的当儿,便发觉好几处明显的变化:首先是前台,外国人雇员远多于日本人。单看别在制服上的胸牌,一时还难以判明国别,看样子有中国人、南亚人,也有黑人。疫情前,感觉只有便利店是“跨国公司”,从收银员工装胸牌的片假名拼写,可大致推断他们的国籍,但基本只限于巴基斯坦、孟加拉或越南。毋庸讳言,疫后日本“国际化”提速的第一推手,不是别的,而是日益严峻的劳动力不足。这种矛盾也进一步“优化”了服务内容,如 check in、check out 手续,已由机器来完成,无需人工;如出租车的预约服务,从无偿变成有偿,事实上等于削减了服务项目。
疫情前,每当我在前台办完入住手续,那位偏分头用发胶定型、英气逼人的日人大堂经理,总会从里间拿出两三个纸袋,对我说:“这里有您的快递,是现在就给您呢,还是待会您再过来取一趟?”我知道,那是我从日本古书网上订购的古本——通常我会按自己的 check in 预定,下单后直接让店主寄到酒店前台,我一向把那些各地古书店主寄来的宅急送当成是书街给我的见面礼,尽管书未必淘自神保町。可这回,当我在机器上完成 check in 手续后,却迟迟不见值班的中国雇员给我快递。我只好开口确认:“请问可有我的快递?”雇员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走进里间,然后把两个用牛皮纸袋装的快递交给我,并让我签字。这种服务意识上的“温差”,应该也是疫情带来的结果,对此只有慢慢适应。
此番的“见面礼”,是两本旧书,均为签名本。一是 《汉字的形与文化》 (『漢字の形と文化』) ,十六开本,仅六十一页,版权页上标明“非卖品”,故无定价。战后初期,为推动以汉学为中心的东方学术文化研究,哈佛燕京学社出资,在京都同志社大学设立“东方文化讲座委员会”,定期举办“东方文化讲座”,既有校园内的学术讲座,也有面向社会的市民公开讲座,并以每年三辑的频度刊行出版物。这本书即系列讲座论文集之一(第十四辑),是老一辈汉学家平冈武夫的一篇长论文,自成体系,且深入浅出,不失为关于汉字书体演变的通识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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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的形与文化》(非卖品,作者签名本),平冈武夫著,哈燕社·同志社东方文化讲座委员会编,昭和 34 年版
1969 年,林文月作为外籍研究员在京都大学“人文研”访学一年,指导教授就是平冈武夫。1995 年岁暮,林文月重访京都,平冈教授已于一年前作古。从平冈宅前经过,但见桃花依旧,却已物是人非,林文月百感交集:
从细格子门的缝隙间望入,曲折的石板小径通往玄关木扉,松树与细碎的枫叶依旧苍劲红雅,而门旁的石灯笼也看不出变化,格子门上方白灯上,犹见墨痕斑驳的“平冈”两个字;但二楼的玻璃窗有白帷深垂。那个阳光照射的书房,曾经是我造访请益讨论学问的地方。屋主人不在了,满室的书籍也不知如何安顿?热泪不禁沿着冰凉的双颊流下。我深深一鞠躬。平冈先生,无论您在何方,请接受这虔诚一拜。

(见《深秋再访京都——〈京都一年〉新版代序》)

《汉字的形与文化》于昭和三十四(1959)年 6 月刊行,扉页有平冈武夫的钢笔签名,上款为“大滨皓様 雅正”。大滨皓(1904—1987),冲绳县石垣市出身,毕业于九州大学和东京大学大学院,专攻中国哲学,战前曾任台北帝国大学教授,战后任名古屋大学教授,有《中国·历史·命运——史记与史通》等著作传世。殁后,根据本人遗愿,大滨生前藏书约 2600 种被捐赠给琉球大学,绝大多数为明清版善本(唐本)和江户时代的和刻本,且状态极佳,弥足珍贵。1988 年,琉球大学图书馆专辟“大滨皓文库”,经过平成期三十年的发展,已成为日本汉学研究的重镇。这本书是我从名古屋的饭岛书店淘得,书金 2700 日元,加上 370 日元运费,共计 3070 日元。

第二本书,是 竹内好的《不服从的遗产》 (『不服従の遺産』,筑摩书房 1961 年 7 月初版刊行) 。所谓“不服从”,其实就是非暴力不合作。1959 年秋,为阻止岸信介政权修订《日美安保条约》,第一次安保斗争勃发并迅速升级。1960 年 5 月 19 日,因政府强行通过“新安保条约”,愤怒的抗议者试图闯进国会,与警察发生冲突,史称“5.19 斗争”。6 月 15 日,运动达到高潮,“全学联”东大女生桦美智子死亡,为安保斗争洒下“第一滴血”。在斗争中,有两位知识分子“跳出来”,宣布辞去大学教职,以在野之身投身反美反重新武装的左翼社运。一位是鹤见俊辅,另一位就是竹内好。鹤见是东京工业大学副教授,竹内时任东京都立大学教授,但二人并不相识。

自安保斗争发轫之初,竹内好便是全情投入的运动分子之一,同时也是一名观察者、记录者。从 1959 年 12 月到 1961 年 4 月,先后在《中央公论》《世界》《思想的科学》《周刊读书人》等自由主义倾向的报章杂志上,发表了三十六篇文章,忠实记录了那场“国民运动”的前前后后,且作为思想家,对运动的意义和影响,做出了无愧于大时代的分析与评价。关于成书的缘起,作者写道:

留下一份记录的目的,既是为自己,也是为他人。尽管一己的经验是个人的私有物,但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与他人的共有物。考虑到利用者之便,将这份记录公开出版,正是作为市民的职责。

不过在我看来,这本书的价值并不仅限于为历史作证,同时也是一本不可多得的中日文化比较论。竹内好到底是鲁研家出身的天花板级中国问题学者,即便是时评文字,也不乏思想家的洞见,有相当的文化浓度。而且,六十年代初正值冷战加剧、日本国内“保(守)革(新)”尖锐对立的时期,空前的意识形态张力进一步凸显了中日关系的重要性,可以说是知识界最关切的重要课题之一,竹内好当然不会自外于“时代空气”。但以他的段位,绝不会人云亦云,更不会说“片汤话”,而是负责从专业视角切入,把握问题的实质,做出切中肯綮的分析,很多“诊断”,即使在今天看来,仍未过时,冠以“遗产”的书名,正可谓实至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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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服从的遗产》(签名本),竹内好著,筑摩书房 1961 年 7 月初版

竹内好的书,我基本不缺,有的代表性著作,我甚至藏有不同的版本,但葆有作者手泽的签名本,却唯有这本“遗产”。竹内的钢笔字非常娴熟,很有学者范儿。签本的受赠者松冈洋子(1916—1979),是著名的女记者、社会活动家,也是铁杆中国粉,曾任日本笔会秘书长和日中友好协会常务理事。作为翻译家,她还译过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 Red Star Over China 。这本书淘自东京板桥区的古书店 Mizutama,书金 5400 日元,加上都内运费,共计 5700 日元。

既然收了书街的见面礼,接下来便轮到我回馈书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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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ck in 据点半小时后,我人已在东京堂书店。我发现,除了原先设在玄关东侧自动扶梯处“书的杂志”社书角,换成了漫画角,营业时间从疫情前的早十点到晚十点,变成现在的中午十一点到晚七点,以及因超过两年未使用,我书店卡里的积分归零之外,猫头鹰店依旧,从空间分布到书架上的标签都与疫情前一模一样。我从杂志区、新书选书区到文库区,一路浏览过去,最后驻足在“军舰”前。“军舰”是神保町书客对猫头鹰店新书台的昵称,那个长方形台子虽然不是很大,但高低错落有致,码垛别具匠心,从远处看,像极了一艘军舰,那些封面一律朝上或朝外的新书,像是舰上被彩喷过的甲板和舷窗。“军舰”一向是神保町,乃至东京综合书店新书排行榜的重要参照系之一。对如我这样的出版业槛外人来说,两三个月来“军舰”打一次卡,虽不至一网打尽,但基本不会错过什么重要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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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堂猫头鹰店,1F 新书台——军舰

从我到达神保町的第一天,到四十天后告别书街回国的前一天,拢共去了多少趟东京堂,连自个都记不清了,我想十五六趟总是有的。如按每次买两本书(刊)计算,应购入了不下三十种。但因我从来不记书账,多数情况下,也不留票据,故难以追踪每本书的来历,只能择其要者,约略记之。窃以为,这也是书话文字的应然之法。不妨按出版物的形态,各撷两枝,以飨读者诸君,同时也为自己索引备考。

单行本两种。 《人类新史》 (『万物の黎明 人類史を根本からくつがえす』,中文版由九州出版社于 2024 年 8 月出版) ,是由两位叫大卫的英国学者合著的一本大书,一位是英年早逝的人类学家、安那其主义思想家大卫·格雷伯 (David Graeber) ,另一位是考古学者大卫·温格罗 (David Wengrow) 。所谓“大书”,并非修辞:一是逾 700 页的鸿篇巨制,确实堪比板砖;二是内容。作者摒弃任何固化的思维定势,颠覆既成结论没商量,不惜从人类历史的根上捯起,试图回答我们“何以至此”和我们“何时失去了曾经作为社会公俗的那种灵活性和自由”的问题。那种反思整部文明史、重估一切价值的总体性论述风格,纵横开阖,大气磅礴,顺应时代潮流,却不迎合时代的趣味(包括阅读趣味),是久违的野心之作。2021 年 9 月,由英国艾伦·莱恩 (Allen Lane) 社出版,旋即成世界性畅销书。翌年 1 月,由企鹅兰登 (Penguin Random House) 社再版,我入手的即是企鹅版。日文版由光文社刊行,从 9 月 30 日初刷到“重版出来”,仅用了一个月。当我在猫头鹰店的军舰前流连时,只有二刷本了。我只好克制自己的“初版控”情结,入了二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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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新史》的企鹅兰登社英文版(右,2022 年 1 月版)和光文社日文版(左,2023 年 10 月第二刷)

经年累月地打卡名建筑,在由伟大和有趣的建物、精致的园林及治愈的街道构成的城市当“街溜子”,人自然会追问建筑和城市的意义。对这个问题,单靠打卡和 citywalk 那种物理做功,肯定是无从找到答案的,建筑史和城市发展史是难以逾越的桥梁,特别是建筑思想史,在外行人看来,似乎就是专门负责阐释空间含义的学问。 《建筑思想图鉴》 (『建築思想図鑑』,学艺出版社 2023 年 9 月刊行) 正是一部“可视化”的建筑思想史:对史上诸多的流派、概念、艺术运动和艺术现象,按时间轴做了一番梳理,然后拎出六十三个条目,分别用漫画和小作文加以阐释,直观、有趣,却并不初级。如关于“考现学”,作者给出的定义,是“人们对生于斯并时时感知其变化的城市,尝试进行科学把握的一种前瞻性的方法论”;“田园都市”被解释为,“给现代城市规划以决定性影响的、都市与田园的‘结婚’”,等等。正文之外,书的附录——如“建筑思想地图”“建筑思想关联年表”和“建筑书的影响力”,以及对建筑思想有开拓之功的世界和日本建筑家各三十二位,包括推荐打卡的日本各都道府县名建筑私选等内容,也都相当硬核,有助于深化对建筑和城市的理解。

新书两种(此“新书”,是日本出版体系中一种定型化小开本出版物的称谓。下同),均为岩波新书(新赤版)。2010 年,大江健三郎在岩波书店的《图书》杂志上开专栏,忆故旧,谈书籍和对自己影响至深的“亲密书信”。特别是那些如旧友般的书信,具有一种可把人从窘境中举拔出来的神秘之力。更神秘的是,那些书信并非写在信笺上的函件,而只能在书中寻找、发现。从这个意义上说,读书确实就是在与老友对话。连载三年,待大江去世后,专栏文字由岩波结集出版,遂有了这本 《亲密书信》 (『親密な手紙』,岩波书店 2023 年 10 月刊行) 。这册小书像一本“老友记”,除了对恩师渡边一夫和大舅哥、电影导演伊丹十三的记述,还有对井上厦、大冈升平、爱德华·W. 萨义德、武满彻、W.H. 奥登,包括成城老街坊小泽征尔等人的回忆。只消将那些名字串一起,一种无形而深刻的连结便油然凸显。我觉得,那正是大江生前看重的文学品质,即所谓“同时代性”。

《孙文——现代化的歧路》 (『孫文——近代化の岐路』,岩波书店 2016 年 7 月刊行) ,是一本可读性很强的孙文评传。汉学家深町英夫以新书篇幅聚焦传主的生平与思想的演变,几乎未涉及私生活,遑论八卦,严格说来,是一本思想传记。这本小书试图回答一个在中文世界很少被关注的大问题:为什么当初力主推翻专制政体、建立民主共和的革命先行者,会转而“师法俄人”,提倡“以党治国”,从“宪治”到“党治”的变轨,是如何发生的?在作者看来,这位屡战屡败的革命家有如雅努斯双面神,人生的不同时期,受制于不同的矛盾,表现为或“民主”或“独裁”的不同面向。但在孙自己来说,所谓“大道至简,殊途同归”,即便是“独裁”,也是“为民主的独裁”,且深信这两条看上去泾渭分明、相互矛盾的路径迟早会交汇——如此执念从未改变,终生不渝。

文库两种: 《出久根达郎的古本屋小说集》 (『出久根達郎の古本屋小説集』,筑摩书房 2023 年 11 月刊行) 网野善彦的《日本中世发生了什么——城市、宗教和“资本主义”》 (『日本中世に何が起きたか 都市と宗教と「資本主義」』,角川书店 2023 年 5 月第十四版) 。出久根达郎和网野善彦,同属于我的“出必收”系作者,基本无遗漏,无论日文本还是中文版。疫情前夕,我入手了后浪推出的出久根的《给作家标个价:旧书店的文学论》;此次出国前,又受赠了由新锐品牌“乐” (lebooks) 策划出版的网野代表作《无缘·公界·乐:中世日本的自由与和平》。这两种书,我均藏有日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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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野史学”的两种重要著作:《日本中世发生了什么——城市、宗教和“资本主义”》(左,日文版,角川书店 2023 年 5 月第十四版)和《无缘·公界·乐:中世日本的自由与和平》(右,中文版,夏川译,崇文书局·lebooks 2023 年 8 月初版)

出久根是草根出身的畅销书作家,在中央线沿线的高圆寺开过一间旧书店芳雅堂,不定期发行一种叫《书宴》的出品图录,做掌柜之余码字,写的书也多与书业有关。时而会有意想不到、甚至连其存在都不为世间所知的古本、珍本现形的古书屋,是各色人等出没、神秘气场涌动的诡异空间,也催生了古本屋侦探和古本屋漫画等“日特”主义的出版生态。如果说《给作家标个价》是古书屋版作家论的话,那么这本《出久根达郎的古本屋小说集》则重构了古书屋的日常和传奇,故事本身是虚构,但故事发生的舞台、场景和细节,都无比真实,是进入古本屋文化的绳梯。

《日本中世发生了什么——城市、宗教和“资本主义”》,是网野在前著《无缘·公界·乐:中世日本的自由与和平》基础上的拓展性研究,将学术畛域从“中世”论推进到“资本主义”论,从而构筑和完善了“网野史学”的两个最重要面向。今天的学术圈在论及日式资本主义的萌芽时,学术视界会越过近世,直抵中世,很大程度上是因了这本书。

杂志、MOOK 两种。 综合文化月刊《创》 (『創——The Tsukuru』) ,三十二开,一百五十页左右,作为杂志,倒有点像《文艺春秋》那样的论坛志,是我每次来日本必入的刊物。这本杂志的特点,是关注出版、媒介和艺术,且毫不掩饰其对弱势群体和“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族群的同情立场,左派的味道很浓,我关于日本出版和书业的有限知识,多源自这本刊物。如 2023 年 12 月号上,便推出了题为“街头的书店正在消失” (「街の書店が消えてゆく」) 的特集,由五篇文章构成,加上目录后面、正文前面的彩色插页,以近四十页的篇幅,聚焦了处于时代拐点上的出版流通业、即将闭店的三家东京的书店和一家名古屋的书店,以及作为“正能量”典型来报道的、位于东京文京区千驮木的古书店“往来堂”的情况。而往来堂正是我常打卡的文艺系书店。

摄影季刊 CoYote (『コヨーテ』) ,是我关注的新锐摄影刊物之一,严格说来是 MOOK,一年出四本,由艺术出版机构 Switch 社发行。2023 年冬季号(No. 81)是荒木经惟特辑,封面报道题为“新浪潮·荒木” (「ヌーベルバーグ・アラーキー」) ,显然借了法国“新浪潮主义”运动的标签,是对这位另类摄影大师逾半个世纪的创作生涯的温情回望,特别是对其融“私摄影”和书道、平面设计于一体的独特的海报艺术的一次梳理。在我个人的日本摄影事典中,荒木是与森山并重的摄影家,这本冬季号刚好与五年前入手的森山大道特辑(No. 64)凑成“一对”,于我有特殊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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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锐摄影季刊 CoYote(『コヨーテ』)的两种重要特辑:左,2023 年冬季号(No. 81),“新浪潮·荒木”;右,2018 年春季号(No. 64),“森山大道:关于摄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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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东京堂往左(西),过了内山书店,在通向小学馆 Gallery 的狭长走廊的入口处,有书街案内所 (本と街の案内所) ,其实是神保町古书业行会常设的信息服务窗口。我在那儿敛了几种关于即将拉开帷幕的神田古书祭的 Free Paper,便去了 “PASSAGE” 。令我有些意外的是,PASSAGE 离我的住处竟如此之近,近得毫无悬念,就在虔十书林的隔壁。虔十书林是我专门淘老电影海报,外带索取免费书签的小书店。

PASSAGE 无疑是最能代表疫后书街潮流的店铺,说是神保町的新地标亦不为过。说到新地标,不能不提旧地标。历经疫情三年的试炼,神保町的书店地图被改写,最大的变化是 综合书店三省堂本社大厦 的解体。2022 年 5 月,大厦的外立面垂下一面覆盖四层楼的巨幅广告,呈长方形书签状,“书签”的余白上竖写着三列大红字:“暂且夹上一枚书签。” (いったん、しおりを挟みます。) “书签”底部的红地儿上,印着两行小字:“神保町本店即将翻篇,进入第二章——暂时闭店为重建。” (神保町本店は、第二章へ。建て替えのため、一時閉店いたしま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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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年 5 月,三省堂神保町本店大厦的外立面垂下一面巨幅广告,呈长方形书签状,“书签”的余白上竖写着三列大红字:“暂且夹上一枚书签。”

至此,这座在三省堂创设一百周年时开业迎宾的楼龄四十一岁的大厦,暂时退出公众视野。新大厦地上十三层,预计将于 2026 年 1 月竣工。在那之前,为满足书客的需要,三省堂在距本店大厦东侧一箭之遥的神田小川町三丁目开设了临时店铺。于是,那儿也成了我隔三差五的打卡之地,前后总共入了不下十种书。书的斩获是其一,对我来说,还有一个重要的福利,那就是三省堂版 Book Cover。疫后,因人手紧张,原先付款后由店员代为包装,现改为自助服务:店铺中央有一张小桌,桌下敞开式的抽屉中收纳着各种开本的纸型,书客可根据自己所购书的开本,随意抽取,然后在台面上 DIY 包装,这在我不啻双重的满足。

除此之外,位于神保町核心区的 音乐专门店古贺书店 被称为“独立小影院先驱”的岩波会馆 的关张,以及坐镇南北两极的 学士会馆 山上酒店 这两间关涉书业甚深的百年老店的歇业,似乎也肇示了书街生态的退行。不过,作为书肆、版元(即出版社)林立,大学、书咖之稠密冠世界之首的“飞地”,书街的基本盘犹在,不仅远未衰落,且新生业态始露头角,应该说正处于新旧交替的转折期。而转折期的标志,非新地标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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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保町“新地标”:共享书店 1 号店 ALL REVIEWS by PASSAGE

笔者之所以视 PASSAGE 为神保町的“新地标”,概出于对书街历史和日本书业的了解。我当然知道,此地标并非物理意义上的,神保町的物理地标过去是、未来(2026 年 1 月以后)仍将是三省堂,目前只是旧馆拆除、新馆竣工前的“空窗期”而已,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连地下一层、地上六层的猫头鹰店都无法与之争锋。可饶是如此,2022 年 3 月,当 PASSAGE 官宣开业时,纵是隔着日本海,都使我平生一种“时间开始了”的亢奋感。而彼时,笔者的肉身仍被绑在“动态清零”的战车上,何时能去东京,尚在未定之天,但我直觉日本书业已然走出疫情,正在重启。那些日子,我迫切地想与人分享内心的感觉。犹记得那年夏天,我在晚间散步时,用微信语音给书评家朋友萧轶讲 PASSAGE 的来历,及其之于神保町的意义。平时从来不发语音的我,居然先后发了三四十分钟的语音,当然也得到了萧轶兄的热烈反馈。

简言之,那间书店的诞生与神保町研究第一人、法文学者鹿岛茂有直接的关系,也可以说是书评的产物。鹿岛在《神田神保町书肆街考》文库版(筑摩书房,2022 年 10 月初版一刷)的后记中,详细记述了书店落地的来龙去脉。作为在神保町活过大半辈子的文化人,过去二十年,鹿岛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造成日本出版业不景气的结构性成因究竟何在?结论之一,“原本是耐用消费财的书籍,却变成了一般消费品”。那么,何以缓解这种矛盾呢?他的解决方案是,让书评召唤出版物:

做一个可最大限度地网罗过往所有见诸印刷媒体的书评的网站,那些在书店或出版社的仓库中躺平的新书,或存放在古书店里的旧书,只要是曾被某篇或几篇书评论及、甚至提到过的书,便有可能重新进入流通渠道,再度获得作为出版物的生命力,从而避免沦为一过性消费品的宿命。 (笔者译)

鹿岛著有一本专门谈洋书蒐集秘辛的书话集,叫《古书比孩子重要》 (『子供より古書が大事と思いたい』,青土社 2008 年 4 月初版刊行) ,书名显然源自太宰治的小说《樱桃》中的头一句话:大人比孩子重要 (「子供より親が大事、と思いたい」) ,恰恰是那本里提到的孩子(次子由井绿郎),因先天携带其父的恋书基因,同时又有广告代理商和数字新媒体的实战经验,结果成了老爹的商业合作伙伴。2017 年 7 月,父子俩和书评家丰崎由美共同主持的书评网“ALL REVIEWS”上线,笔者有幸成为最早的注册用户之一。书评网兼具网店功能,且运营方式独特: 源源不断地发掘有价值的旧书评,予以重新刊布,并以之为线索来钩沉那些老出版物。 读者若是经由网站推介的某篇书评而从网店下单的话,网站会从交易书金中,以一定的比例向书评作者返还佣金。因了这种媒介化经营方式,书评的时效性被延长,书评文字像随笔和严肃政论一样,成为一种“赏味期限”足够长的文体。而书评所钩沉的对象物——那些被书店退货后,长年躺平在出版社仓库中的书籍,则重回流通渠道,重拾“耐用消费财”的尊严。书评网破天荒式的经营,打破了传统书业的玩法,搅动了死气沉沉的出版界,一时间人气爆棚,用户激增。鹿岛从中悟出了两点心得:

一是无论再高端的虚拟书店,也不如一间普通的实体店。二是书评网的用户多为作家、批评家和翻译家,也有不少出版家。鹿岛作为其中的一员,自揣比较了解用户的想法。“当他们走进某一间书店时,必然会生发的一个疑问是,咋没见我的书?”而对这个问题的最好回答,是已故书评大家桥本治的一句万能公式般的名言,所谓“若想......自己......就是”。套用在这里,就变成“若想在书店里看到自个的书,自己开一间书店就是”。事实亦如此,书评网上线后不久,鹿岛父子心中便萌生了“无论如何,也得有一间自己的实体店铺”的念想,且与日俱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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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岛茂《古书比孩子重要》:日文版,青土社 2008 年 4 月初版;中文繁体字版,台湾麦田出版 2015 年 6 月初版(左)。《古书比孩子重要》中文繁体字版,鹿岛茂签名本(右)

大疫三年,是书街的炼狱。在东京都先后颁布的四次“紧急事态宣言”和两次“蔓延防止重点措施”期间,古书店被视为所谓“三密”(密闭、密集、密接)空间,首当其冲,基本处于歇业状态。不过凡事皆有两面,大萧条之下,却也不无机遇。因地产重新洗牌,鹿岛父子得以在神保町核心区确保了商铺门面,且不止一处。所以,在最后一次“蔓防”措施结束的当天,PASSAGE 开张大吉,也堪称“因祸得福”。

我作为书评网的活跃用户,也是鹿岛茂的粉丝,随时从社交媒体上关注神保町和日本书业的动静,按说一间古书店的开张并无甚惊喜可言。况且,PASSAGE 对我来说,原本就属于“预先张扬”的书店。可书店开业后,我一边在推特等社媒上围观,一边搜集日媒的相关报道,加以研究,突然就有了一种“不明觉厉”感。从那一刻开始,PASSAGE 便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道“硬菜”,时时诱惑我,尽管我还不知道何时才能过去品尝。但在执箸享用之前,我有必要先弄清它的前世今生、烹制过程,包括色、香、味。

“PASSAGE”全称,是“PASSAGE by ALL REVIEWS”,凸显了与书评网的关联。起初我以为 PASSAGE 是英文,可作为英语,这个词的语义略显单薄,难以承载丰富的联想,加之鹿岛茂是法国文化学者,其为自己在非常时期,孜孜矻矻艰难推进始落地的处女店取名,理应用法文。多少读一点鹿岛茂便会发现,他对圣日耳曼德普雷之痴迷,完全不让神保町。理由说来也简单:“我在巴黎总是落脚于左岸的圣日耳曼德普雷,因为那儿靠近旧书店、版画店。”对深度沉湎于法兰西文化的左岸圣徒来说,圣日耳曼德普雷情结最难将息。法国作家、诗人雷奥·拉吉埃说:“如果你去那个区逛过一次,你就会想在那里度过一生。”作为一个妥协方案,波西米亚分子也许只能在自己的城市尝试去发现(或开发)疑似的巴黎左岸,否则便意味着孤独。从这个意义上说,世界上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地界,像神保町那样可与圣日耳曼德普雷完美对标。拉吉埃文字的后半段写道:

我们可以在无数巴尔扎克式的旅馆租一个学生房间,到文具店买作业本和墨水,那里的生意当然很红火,因为就靠近学校。我们可以在那里写写东西,不仅仅写巴黎的美丽故事,也可以写写法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章节。

只需把文中的巴尔扎克换成夏目漱石,把巴黎、法国置换为东京、日本,你会发现,这简直就是对神保町的白描。如此也就不难理解,鹿岛茂何以会用“PASSAGE”这个在英语中略带歧义的法文词来为自己的书店命名。鹿岛作为神保町的“原住民”,是日本书业一等一的通人,可他的专业是法国文学,收藏也以洋书为主。他有本著作《巴黎梦幻拱廊街》 (台湾麦田出版,2009 年 10 月初版) ,可以说是其本雅明趣味的大暴露。因此,他为自己的店取名“拱廊街”,便不足为奇了。拱廊街是巴黎的文化象征,用鹿岛自己的话说,它“将十九世纪巴尔扎克、福楼拜身处的那个年代,原原本本地真空包装,封存起来”,既有知识考古的价值,又是历久弥新的都会商业空间。在法文中,“拱廊街”写作“passage couvert”,原意是“玻璃屋顶覆盖下的通道”,因日耳曼人瓦尔特·本雅明的名著《拱廊街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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