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场大雨过后,天空中还残留着几丝云彩,在夕阳下化成了金色的丝绸,柔缓的阳光被地面上的积水反射,又有些刺眼。庞大的废墟矗立在天空之下,显得纷乱又落寞。一阵风吹过,才看到这死寂当中的一抹亮色,那是一位少女。
她穿得有些奇怪,白色的长裙有些泛黄,膝下的部分被刻意截断,代之以方便行动的绑腿,如同修女一样的头巾被风吹开,露出少女的长发出来。她索性解下头巾,熟练地在右臂上打了一个结,稍稍站起身来,很克制地伸了个懒腰,似乎是为了缓解自己的疲惫。
光从长相上来看,并不能确定她是哪儿的人,黑色的头发之下,略显瘦削的脸庞上挺着小小的鼻子,一双碧绿的眼睛和白皙的手臂诉说着少女复杂的血缘。事实上,如果不做详细的基因分析,还真得没法确认她的身世——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这样的人在马尔马拉海到处都是,蒙古人、高加索人、尼格罗人的基因在这里混成一团,早就分不清彼此了。
少女似乎发现了什么,用头巾把散开的头发系了个马尾,开始工作起来。她拂走地上的碎石,右膝弯曲,背身用双手固定住一块巨大的混凝土,竟缓缓地把它翻了过来。深黑色混凝土产生的厚重感与少女瘦小的身材产生了鲜明的对比,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洒了下来,透过她额前的几点汗珠,恰如一幅德拉克罗瓦的浪漫主义油画。
天色将暗,她没有做过多的停留,把她的战利品——几张有些破损的锡皮卷了起来,夹在腋下,带着有些匆忙的脚步回家了。她得提防某些居心叵测的人,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一位独自走在小巷中的少女,更因为这娇俏的少女还携带着必要的物资。因为某些原因,自黑海墙建成以后,马尔马拉就变成了雨中之国,充沛的雨水给了人们生活下去的希望,同时也伴随着潮湿跟寒冷,疾病与痛楚。这些锡皮是完美的防雨材料,可以让她的母亲在一个干燥的屋子里面安心养病。
她路过坑坑洼洼的街道,这里的路已经好久没有修过了,世事艰难,能有口食物吃就不错了。
今天的街道意外的冷清,这原本是该做礼拜的时候,她走了半晌,却只见到几个在角落里玩闹的孩子,兴许年幼的弟弟妹妹还和他们认识呢。甫一到家,她就见到了一个急匆匆的身影。
“艾麦拉,出事了!复兴会的人抢了我们的补给,据说是要在东区的广场上烧掉!”这是她的邻居巴塞尔,男孩比她小四岁,个子却快要跟她一般高了。
“小点声!”她喝止了巴塞尔,目光往里面的房间看去,病重的母亲只能在床上躺着,她不想吵醒了少眠的母亲。
房间里却传来声音,“艾麦拉……”她一面用眼睛责怪着巴塞尔的冒失,一面走了进去。
母亲身边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味道,这是所有长年负疴于床的人所共有的、死亡临近的味道,艾麦拉却丝毫不以为意,她把母亲轻轻扶起,让她舒服一些,侧躺在床上。
“答应我,千万不要冲动……”这位母亲了解自己的女儿,她知道艾麦拉想做什么。
“我明白,我还有弟弟妹妹,我还有您……我绝不会……”她握着母亲的手,尽力不让自己哭出来。自从父亲去世、哥哥失踪之后,她已经独自支撑这个家庭六年了,但这还不够,还远远不够。“不管这世上有多少绝望,唯有活着才能看到希望,看到你自己。”——她曾被这样告知她名字的含义。
母亲又一次睡去,艾麦拉悄声打开床头的一个柜子,取出一把“蜂鸟II”微型手枪,便出来了。她交代弟妹关好门不要出去,又拿出一个可以用来装补给的袋子,方才跟迫不及待的巴塞尔出门。不管今天会发生什么,她都得想办法弄些补给。
艾麦拉从来没有感谢过定期从黑海墙另一侧飞过来的无人机,然而不感谢不代表不需要,那些珍贵的补给是活下去的必备品,如果没有补给,自治区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可奥斯曼复兴会的人不这么想,他们一直宣称要夺回黑海,重现土耳其在奥斯曼帝国时期的光辉。他们把那些无人机的补给看成黑海墙另外一边的“贿赂”,坚称食用那些贿赂品是对真主的侮辱。
难民们有自己的自治机构,只负责难民区之间的资源分配,比如聚集区的大小,对附近河流的使用权等等,并不具备完备的政府功能。故而各种暴乱常常会出现,以信仰之名来聚集年轻人的激进组织总是不缺乏新鲜的血液。她很庆幸巴塞尔不是其中的一员。
东区的广场是旧时代遗留下来的。战争让他们无力重建被毁的清真寺,只好把这片有着至少700年历史的石板地广场作为信仰的殿堂。艾麦拉来到这里,只看见人们正围着广场的中央,复兴会的人四处散播着他们的信念。
“自治区想要真正的独立,就必须不再依赖这些腐化人心的补给!”
“我们必须自给自足,才能最终夺回黑海!”
“真主会赐予我们力量!”
……
出生在那样的家庭,艾麦拉是个天生的信徒,但她的信仰并未到狂热的程度。真主教给她的是慈悲与怜悯,是友爱与自强,而非改变世界的心气。复兴会说的这些,对她而言太遥远了,她想要的,不过是“活下去”而已,带着母亲和弟弟妹妹活下去。因此,她跟大多数难民一样,对这些动人心魄的煽动性语言无动于衷,大家关心的,只是广场中心的补给而已。如果不是复兴会成员手里的半自动武器,大伙儿早就一拥而上了。
出于好奇,艾麦拉和巴塞尔决定往前挤一挤,不管会发生什么,离补给近一点总归是好事。挤过去的时候,巴塞尔还踩了一个人的脚,好在人实在太多,那人只能低声骂一句冒失鬼罢了。
快要到广场中心的喷泉时,艾麦拉却发现身边的人涌动了起来,她有些害怕,复兴会的人不会真得对人群开枪吧?一个转身,巴塞尔也不见了。她这才发现,人群涌去的方向,正是补给所在的地方——复兴会的人,居然离开了!
她握紧手上的袋子,犹豫着要不要先找到巴塞尔,虽然那家伙总是自称自己是个大人,可冲动的性格却是一点没变。她想到巴塞尔母亲临终前的嘱托,便往复兴会临时搭建的一个高台走去,那里视野比较开阔,说不定能找到这个小冒失鬼。
刚一爬上台子,艾麦拉就听到了一声枪响。那枪声沉闷又清脆,像死神锐利的镰刀。一个被人围起来的身躯应声倒下,引得周围的人一阵惊呼。艾麦拉朝那个地方望了一眼,有些不可置信。
她会认错吗?尽管只有一瞥,她也绝对不会认错,也许世界上还有其他的人也修着那样的碎发,也穿着那样的长袍,也有着那样饱经沧桑的面庞,可唯独那双眼睛,那双悲悯、平和、仿佛能看到世上一切苦难的眼睛,她绝不会认错。
那是哈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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