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元春
原标题:亲戚之间
01
我直到戴花冠披礼纱跨进李家门槛的那一天,也没见过那个女人。
也许因为婆家是个大家族的缘故吧,婚礼那天来了那么多亲戚。
可是在众多的亲戚中,我仍然没有发现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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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中遇上红白喜事,或是其他大事,说好说坏,论长道短的都是亲戚。别的客人顶多评论一番酒席办得如何,可到了亲戚那里,就像话把粘在嘴皮上了,不管多远的事,也会没完没了地唠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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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门第二天让新媳妇做早饭,露一露手艺,这是朝鲜族的惯例了。对从小干过家务活的我来说,做饭这玩艺儿,还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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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今天不知怎的手不听使唤了。这可不是做一两个人的饭,而是做几十口人的饭,怎样才能做得不软不硬、不串烟,也不夹生呢?我心里一直像压着块石头。从前人们不是都说新媳妇的第一顿饭,做软了丈夫享不了妻子的福,做硬了妻子享不了丈夫的福,夹生了家变穷,焖糊了家道败落吗?现在的人们不信那一套,吃饭时都会说,饭焦了照样享福,饭烂了也不碍生儿育女。可是裙子同样价钱,还是粉色的好。这顿饭无论如何也要把水扣准了。大概就是这个原因,人们常说没过“三日”(朝鲜族婚礼,新娘到男家后,第三天同新郎一起回娘家,拜见父母后再到男家,才算婚礼正式结束。)的新媳妇是几分欢喜几分忧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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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新媳妇已经下灶台啦!”我正在锅边把水一会儿添进,一会儿舀出的时候,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高个儿女人开了外屋门,探头往锅里看了看,在我的耳边悄悄地叮嘱一句:“这是新米,和陈米不一样,要少坐点儿水!”然后她就下了灶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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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把水舀出一些,顺便朝灶坑下瞅了她一眼。这是一张陌生的脸。订婚两年,丈夫领着我转遍了所有的亲戚家,在婆家的订婚仪式上连八寸(八寸:表示亲戚的行辈,寸数越大,关系越远。)亲戚都来了,但也没见过这个女人。她往灶洞里添着柴,又不放心地站起来看了看锅里的水,点了点头,重新坐下。就在她站起来的那功夫,我一眼看出她衣着的不合体统。她穿的是条下摆磨破后又改短的半截破裙,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短得只能遮住膝盖。我心想,她大概是为了干厨房的活,顺手拣了一条破裙子套上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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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婆婆从外头回来,一看见这个女人,就满脸喜色:“哎哟,来啦,侄儿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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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侄儿媳妇?”我吃了一惊。婆婆的侄儿媳妇,跟我不就是妯娌关系吗?可是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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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小叔子办喜事,可不要把自己累倒喽!”婆婆啧啧地咂着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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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看您说的,干这点儿活还能怎么样?”
“你的身子难道是铁打的?”
“让您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这才知道她原来是我的叔伯嫂子。初次见面连个招呼都没有打,我羞愧得脸上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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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嫂子也红了脸,只顾低头拨拉灶洞里的火。我又把视线移到她的破裙子上。裙子短得刚过膝,曲腿一蹲连膝盖也遮不住,露出里面像是拆了旧手套、旧袜子织成的线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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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想:“在这么多宾客面前怎能穿出那么破的裙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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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出于自愧的心情,还是因为我的注视,她急忙拉下那短短的裙摆遮住花花绿绿的线裤,可是那短短的裙子却越拉越卷了上去。我也不好意思起来,便把视线转向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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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后,我最担心的家门宴席开始了。
所谓家门宴席,就是新媳妇把送给婆家各位亲戚的礼缎(礼缎:新媳妇送给婆家各位亲戚的见面礼。)陈列在桌子上,然后新郎斟酒,新娘敬酒,新郎、新娘再一起磕头行礼。如此,我在傧相的指点下,从公公开始,敬酒、行礼,呈上礼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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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个接一个,差不多都轮遍了,但还没轮到穿破裙子的叔伯嫂子。她可是该堂堂正正地接受新媳妇礼缎的人呀,不论从礼节上讲还是从辈份上讲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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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没有一个人去找她。
我心里很奇怪,忍不住悄悄地问了身边的婆婆:
“妈,叔伯嫂子呢?”
“哟,把她忘脑后了。”
婆婆这才转向锅台,一面用眼睛搜寻着,一面喊:
“哎,侄儿媳妇,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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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台上空空的。
家门宴席开始前还围着锅台忙得满头大汗的叔伯嫂子不知上哪儿去了。
婆婆又转脸朝外屋喊:“快去找铜佛寺家的来!”
同样是叔伯妯娌的朝阳川嫂子却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因为她是空手来的,可能是故意避开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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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的,她的话叫人听了觉得酸溜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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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仪完毕,又该摆上酒席,斟的斟,敬的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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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戚中盘着髻的媳妇、拖着长辫的姑娘不少,却没有一个人主动站起来忙锅台活的。
仪式结束好大一会儿了,只听见说笑声,却听不见放碗筷的动静,婆婆便对朝阳川家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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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侄儿媳妇,快放桌子吧!”
朝阳川家的不知什么时候要来了一块鸡肉,一面递给儿子,一面说:
“铜佛寺嫂子上哪儿去了?仁男,快去请你铜佛寺大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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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得干干净净的朝阳川嫂子全然没有一点要动手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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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娘小媳妇坐满一铺炕,但没有一个人下锅台的,啧啧……”婆婆把侄女孙女们挨个儿扫视了一遍,显然是动气了。姑娘媳妇们这才慢慢腾腾地起身往锅台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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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这时,厨房门“吱”地一声,穿破裙子的叔伯嫂子进来了。一屋子的人这才像见了多年不遇的亲戚,有说有笑地起身迎上去:
“您上哪儿去了?”
“新婶子准备好礼缎不知等您多久啦!”
“嫂子不在,就像空着个席位…”
朝阳川家的像是比谁都等得心焦似的,她那又尖又细的女高音盖过了其他声音。
“肚子有点不舒服…”
铜佛寺嫂子和其他高声大气的嗓门自然形成对比的低音,听起来悦耳、感人。不过和刚才提醒我新米不吃水时那柔和轻悄的低音又不同,似乎带点愧疚和压抑。她那爬着一丝丝细纹的脸上透着凄凉的微笑,不声不响地挽起袖子又蹲在锅台边忙起活来。
我也是从小干惯脏活累活的人,所以她那干净利索的动作马上抓住了我的心。这是那种言语不多只知道干活的农村妇女的典型。参加婚礼的客人们头顶着裹着打糕、喜糖的包袱陆续回家了,铜佛寺嫂子却守着锅台把洗洗涮涮的收尾活儿都包下来了。
挨个儿给我介绍过的亲戚,除了几个近亲,其他的我都记不清他们的辈份和称呼了。
我对铜佛寺嫂子说:
“嫂子,都说李家门亲戚多,果然不少呀!”
“说多也多,说少也少啊!”
“那么多亲戚还说少?”
“同是李家门下,有的家有亲戚,有的家就没有亲戚。”
真叫人越听越糊涂。
我不解地望着铜佛寺嫂子,可从她那满是热汗的脸上什么答案也找不出来。
她把收尾活儿全干完,准备坐晚车回家了。
婆婆把我送的礼缎和剩余的打糕,以及一些旧衣物包成一大包递给她说:
“都是些破烂,补补给孩子们穿吧。”
“婶,我也会有被当作亲戚看待的时候吗?”
铜佛寺嫂子接过包袱,泪珠扑籁籁滚落下来。
我的心不由缩紧了。
“俗话不是说:孩子长成人,眨眼一瞬间吗?等他们长大了,你也有出头享福的日子的。”
婆婆边说着边从兜里掏出五块钱塞进嫂子手里:“太少了,拿去给孩子们买铅笔啦本儿什么的…”
“这个包袱我拿着,可钱不能收。空着两手来的,已经够没脸的了…”
啊,现在我才知道铜佛寺嫂子为什么要在分礼缎时避开,也明白了为什么我订婚后跟李家来往两年多时间里一直没认识她。
我抑制不住翻腾的心情,紧紧抓住她的手说:
“嫂子,收下吧,哪怕买条裙子…”
“老让你们这么费心…”
02
大概因为公公是州教育处处长,丈夫是市工业局副局长,不然就是因为对亲戚们向来手松吧,我虽不是李家门的长孙媳妇,但在哪家亲戚面前都受到长孙媳妇的礼遇。
论辈份,李家门怕长孙媳是铜佛寺嫂子,李家真正的后裔是她那些吃饭跟牛吃草一样不挑肥拣瘦,顿顿碗底朝天、个头日日见高的孩子们。
可是每逢中秋、新春佳节,亲戚们来来往往,宰鸡杀猪的时候,总是看不到他们。
婚后头一个春节,亲戚们多得聚在朝阳川嫂子家过年。那天杀了口猪,做了灌肠。我环视着一屋子吃得津津有味的人问:
“铜佛寺嫂子怎么没来?”
“她被一个个小把戏们拖住了腿,还能走得开?”朝阳川嫂子不以为然地说。
“一个人又要忙家里的,又要干高级社的,脱得开身吗?”
听着大家的话,我心里有点怅然。吃吃喝喝的场合她总是避开,也没人提起她,可是一到需要人手或碰到脏活累活的时候,她就被人们记起并且马上被请出来。
嫁到李家的第二年,正逢公公花甲。
给公公办花甲寿宴的前一天,朝阳川嫂子是坐早车来的,她顶着一大包摆桌(即寿桌。朝鲜族在花甲宴上,晚辈的每一家都准备一桌子各种食品,捧送给过花甲的老人,并磕头祝寿。)用的糕点、糖块、水果之类,一进门就唯恐别人听不见似的咋呼起来:“哎哟,朝阳川没有卖色果子(色果子:寿桌子上摆的,涂了各种颜色的饼干之类。)的,我专门到龙井跑了一趟,所以来晚了。”
“摆不出寿桌就来不得啦?”
“叔叔过花甲,当侄儿的还能不敬上一个寿桌?”
她这一说,亲戚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起她的为人来了。
我深知她的脾性,一句也没去附和。
这时,婆婆在一旁催促:“哎,一大堆活儿忙不过来呢,你赶快换一件衣服下锅台吧!”
“哎呀,铜佛寺嫂子怎么没来呐?”朝阳川嫂子从里屋探出脑袋,东张西望着。
“四张嘴都指着她一双手,能说来就能来吗!”婆婆有点为难地替铜佛寺嫂子辩解。
朝阳川嫂子又说:“自己手头再紧,叔叔的花甲还能不来?”
正在这时,门“吱”地一声,只见铜佛寺嫂子跨进屋来。
她还是一年前的那身打扮,稍有不同的是上身加了一件学生装。那件和她粗壮身板极不相称的学生装勉强扣住扣子,紧紧裹着她的胸脯。
我顿时欢天喜地地站起来喊道:
“铜佛寺嫂子,您来了!”
婆婆站起身来接过铜佛寺嫂子手里的酒瓶说:“你呀,故意没给你捎信儿,你从哪儿得到消息来的?”
“为了先把地割完,来晚了。”嫂子的女低音我已经好久没听到了。
刚才还不冷不热说这道那的亲戚们,一旦人在跟前,又纷纷称赞起她的诚意来了。
朝阳川嫂子却连屁股也没抬,轻蔑地瞟一眼婆婆手里的酒瓶,那眼光似乎在说:“哼,一斤酒算什么,还不如空手来!”
铜佛寺嫂子对此似乎根本不介意,只是瞅了瞅婆婆的脸,再瞅着我,好像在说:“难道连你也责怪我只带一瓶酒来吗?”
这个眼色正如我结婚时给亲戚们送礼缎那天,她避开人们出而复回时的那种眼色。
我深知铜佛寺嫂子准备一瓶酒,要比别的家准备一桌丰盛的菜肴还难,就用不满的眼光瞟了一眼朝阳川嫂子。
铜佛寺嫂子到里屋脱了外衣挂在墙上,只穿一件衬衣走出来,顺手用一条布带把腰一扎,然后就忙起活来。
这次公公的花甲,光是亲戚们敬的寿桌就有二十四桌。
人们说,看桌数知道家门的兴衰,看寿礼知道各家的家底。
装点寿桌要数朝阳川嫂子好胜心最强了。
她盯着别人的桌面,发现了哪样礼品是自己桌上没有的,就撇着嘴指手划脚说:“怎么花甲桌上还放这种东西呢?”
人们忙着装点寿桌的功夫,铜佛寺嫂子却埋头准备着招待客人的菜肴。
不过她不时拉一拉破裙盖住膝盖,忙活不停的双手也似乎由于焦躁不安而略显迟钝。
看得出她情绪十分压抑。
按顺序给公公祝寿的仪式已进行大半,和我结婚那天一样,还是没轮到铜佛寺嫂子。这时,铜佛寺嫂埋头干着活,一边侧耳听着外面主持者的叫声。但还不叫她的名字。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惆怅,这和外面欢欢喜喜的气氛是多么不协调呵!这时,从外面传来了叫声:
“还有没有要祝寿的?”
我急忙看了铜佛寺嫂子一眼,而铜佛寺嫂子也正抬头望着我。
她眼里泪水汪汪,连嘴辱都在微微地颤动着。
铜佛寺嫂子本应和别人一样高高兴兴地、堂堂正正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可如今却受到人家如此冷待,看到这些,我心里难过极了。
这时,她顾不上擦擦眼泪,就站起来匆匆地走进了里屋。难道她又想像去年一样避开这种场合吗?没过几分钟,我的揣测就被证实是错了。只见她端端正正地穿上那件学生装,手捧酒瓶从里屋走了出来。
“嫂子,妈妈替您准备下寿桌了,快端着过去吧。”
“妹妹,干嘛要装门面呢,表心意有什么拿什么就行。”
铜佛寺嫂子拉平蹲出皱褶的破裙,穿上鼻鞋,往前屋走去。
“亲戚里还有谁要敬酒拜寿的?”
主持寿宴的远房大伯子环视着满屋子的人问。他的话音刚落,铜佛寺嫂子捧着一瓶酒,而不是一桌丰盛的食品,从从容容地走到公公和婆婆面前,恭恭敬敬地斟了一杯酒,然后用双手举过头,说:“叔叔,婶婶,敬祝你们福寿无疆!”说完,她又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头。虽然裙子短得露出了她线裤的杂乱颜色和补丁,可是她那庄重笃诚、典雅可爱的动作,使人丝毫不感到破裙子减损了她美好的心地。
别人敬的酒,公公只抿一抿,铜佛寺嫂子敬的酒,他却喝干了。
朝阳川嫂子看到这个场面,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这次铜佛寺嫂子也是在客人都离开后,收拾完厨房的活,才坐晚车走的。
临走前我把事先准备好的一条黑裙子和一件栗色的上衣送给了她。我们的身高体形差不多,她穿我的衣服,不会显得不合身的。
“老是让你们费心……”上车前,她说的还是前次临行时说的那句话。
03
人生之路充满坎坷曲折,这话果然不错。
公公过花甲那阵,精力、体力还远远胜过五十左右的人,谁想到不久就突然中风离开了人世。
家门的栋梁一倒,本来亲近和睦的大家庭就日渐散了架。
公公去世还没过几个月,婆婆也因胃癌相随公公去了。
就这样,几个月里,我接连失去了公婆二老。真是祸不单行啊。
第二年,在市工业局当副局长的丈夫因为所谓“民族主义分子”的罪名被撤了职,我们家从此一蹶不振,没过多久,就败落了。
公公婆婆去世后就逐渐来往稀少的亲戚们,从丈夫戴上“民族主义分子”的帽子以后,就干脆断了走动。丈夫被勒令去玉泉洞劳动改造,我也跟着去了。
这时我们已经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我又怀了孕,不久就要成为三个孩子的妈妈。
丈夫停发工资,就该我去挣钱了。
我马上就要坐月子了,鼓着大肚子怎么干活呀!全家的日子已经到了缸底朝天的境地。
真是钱能长利,穷能生穷。家里越穷,孩子们反而越能吃,口粮和别人家同样领,可我们家一直接不上顿。我只好到市里亲戚家去借包米子和包米面,说好到秋后还大米。冬天一打完场,我就赶紧碾了大米去还债。
这样,一年口粮扣去还债的几百斤大米,剩下的又难以维持到第二年春天了。
明天是八月十五了。丈夫去给父母的坟地割草培土,家里只剩下我和孩子们。
别人家早就开始热热闹闹地打打糕、酿“马格利”(马格利:朝鲜族家酿的米洒。),我们家却像出丧户一样悲惨凄凉。要是往年,亲戚们早该接连上门,宰鸡杀猪,闹腾一番了。可现在家里却冷冷清清。
“同是李家门下,有的家有亲戚,有的家就没有亲戚。”
当初铜佛寺嫂子说的那句话,我现在才悟出了它的含意。
现在我们家是冷落了,亲戚们不知聚在哪一家做糕、酿酒、杯来盏去、谈笑风生的正热闹呢。
我又想他们,又恨他们,好歹不是外人,难道亲戚之间就这样无情吗?
“哎,这屋里怎么到现在还不点灯呢?”
我一听这声音,就知道铜佛寺嫂子来了。没等我起来开门,“吱”地一声门响,她顶着一个大柳条筐,一猫腰跨进了门槛。
“嫂子!”一见到她,我就像见了亲娘一样,长期压在心底的悲苦猛地涌上心头。
我伏在她怀里放声哭了起来。
“怎么,家里出什么事了?”她急忙问。
我还是不顾一切地倾泻着悲伤。
我只想这么哭个够。
“中秋佳节,哭什么哟?”
突然一滴冰凉的水珠掉在了我的脑门上。“是冷汗!”我这才从嫂子怀里抬起头来,只见汗珠沁满了嫂子额头,筐子依然顶在她头上。
“呵,我真…”我来不及抹去泪水,急忙帮她放下东西,然后点上油灯。
“眼泪一旦让它淌下来,就得天天用桶接啦,特别是我们女人家。”她边说边用毛巾给我擦着泪。铜佛寺嫂子温暖的安抚使我的眼泪更像流不断的泉水般涌出来。
“我来了,你该高兴才是,怎么一个劲儿哭呢…”
我准备下灶坑烧火,嫂子一把拉住我,一面自己跳下灶坑,一面说:“我来烧。你这个身子爬上跳下的多吃力啊!”
嫂子的到来好像给我们家带来了节日的气氛。
我淘完米坐下锅,便往下打量着嫂子。
灶洞里透出的火光映照着嫂子的脸庞,这张脸上已经全然看不见前几年渍着汗迹和脏水的窘况痕迹了。她穿的是一套新做的灰色混纺料的小袄长裙。、人们都说摆脱贫困是最大的解脱,虽然还不能说她完全摆脱了贫困,可是她熬到了大儿子学校毕业挣工资,真也像脱了层皮似的轻快多了。
“嫂子,您现在算熬出头了。”
“妹妹,你的出头日子也不会远啦!等他叔叔的问题一解决,孩子也长大了,你比我还要有福享呢。岁月如流水,说长就长,说短也真是一眨眼功夫哟!”
见锅开了,嫂子又添了几根木拌,起身上了炕。
她挨个儿仔细端详着睡熟的孩子们,然后揭开柳条筐盖。
“中秋先打了点粘稻子,这是用新下的粘米打的打糕。”
嫂子说着拿出一包又大又沉的打糕。
“这是新米,这是牛肉,这……”嫂子边说边抖开一块用尼龙纱巾包着的衣料:
“这是给你扯的,不知合不合你意呐?”
这是一块白色尼龙衬衣料和一块栗色裙料。
“现在我还有福气挑这拣那呀?嫂子,你就给我侄儿们添补点好了,干嘛为我花这么多钱呀?”
出嫁时的嫁妆都穿光用尽,连婆家给我做的也都穿没了。
现在我只剩下身上穿的这套打了补丁的衣裙了。
“一旦手里空了,就好像哪儿都是无底洞。旁人接济还能顶多少事?要翻身还得靠自己,别人顶多救你一时,再说,还得老听人家说你吃接济…”
“吃的、穿的、用的,怎么说断就像刀斩似的那么齐刷,一下子什么都断了呢!”
“所以说,漏底的缸好补,穷困的洞难堵嘛。”
吃过晚饭后我们上炕躺下了。
不知是路上累了,还是心里没了心事,铜佛寺嫂很快就入睡了。
可是我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入睡。
04
如果不是看丈夫的面子,我可能早就和亲戚们断绝来往了。
当然,不得不走动的另一个原因,也是为了救燃眉之急。
夏天借米,秋天还米。
蹭烂了裙摆,磨穿了鞋底,应该说都是我主动上门的。
一次,朝阳川嫂子派儿子来,请我去参加她大女儿的婚礼。
自从丈夫下去劳动改造以来,已经十几年不通音信的朝阳川嫂子,突然派人来请我们,我不能不大吃一惊。
往日她那些一时近乎得能踏破你门槛,一时又翻脸不认人的为人举止,虽然想起来就叫人心里冒烟,但我看在侄女的份上还是去了。
我一进屋,朝阳川嫂子就以从来没有过的热情迎了上来:“哎哟,妹妹,我自己眼前也顾不过来,天天挣扎着过日子,所以一次也没去看你……你是怎么遭的罪呀?他叔叔还好吗?孩子们长得怎么样?”
十几年的岁月在她脸上添了好多道细细的皱纹,可是出众的姿色依然不减当年。
“要说遭罪,大家还是一样嘛!”
“我们总算比你们过得好一些。哎哟,那么漂亮的脸蛋,怎么变成这样啦?”
我环视着一位客人也没有的静悄悄的屋子问:“哎,说要办喜事,怎么这么冷冷清清的?”
“结婚的日子还有十天呐。”
“怎么?”
“大概因为当妈的没手艺,姑娘也跟着一门不门。眼看喜日子就要到了,坐垫、枕套都没绣上花,想来想去只好把妹妹请来了。”
我有一手妈妈传授的手艺——刺绣。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坐在缝纫机前,坐垫、枕套,一件一件绣开了。都说看嫁妆上的刺绣,就能掂量新婚妇的手艺,我就代替侄女,把自己所有本事都拿出来了。袅袅低垂的柳枝上燕子展翅高飞;百花盛开的草丛中蝴蝶轻盈起舞;青松底下,白鹤兀立,小溪缭绕;皎月光里,巨岩嶙峋,猛虎长啸……反正只要是我见过的觉得好看的图案,我都绣上了。
我整整绣了八天,从缝纫机旁脱开身子的那天,铜佛寺嫂子也领着孩子来了,她一见我就说:“哟,妹妹先来一步啦!”
“嫂子!”我高兴得抓住她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大小子在大学挺好的?”
“他挺好。嫂子您也不宽裕,又往学校寄钱。前几天孩子从学校来信我们才知道。”
“现在这年头,像我们这样的人也能过上舒心的日子了,我是叫他趁着好时光安心多学点啊!”
望着铜佛寺嫂子,我又想起她穿着破短裙在锅台边忙活的情景。我再看看那两个侄儿侄女,一身上下也都是哔叽或呢绒。当初我每次顶着米,带着些旧衣物到铜佛寺去时,那两个小家伙淌着鼻涕,狼吞虎咽地吃得盆底朝天……想不到今天,他们都长成这样一表人材的大姑娘小伙子了。
不知啥时候铜佛寺嫂子换上了干活穿的衣服,又像以前那样蹲在锅台边忙活起来。我坐在炕坑烧火,看见她端起淘米盆往下望着我,就像我第一次往灶坑下望着她穿的破短裙那样。我慌忙用裙摆遮住脚脖子,免得露出我那条用一切能拆成线的东西织成的线裤。
“咯咯咯……”从里屋发出一阵笑声,朝阳川嫂子的声音特别的响亮。
“铜佛寺嫂子,大家都要看新娘子准备的礼缎,把箱子打开了,你也来看呀!”
可是没有人叫我也去看。
“这是他叔家送的呢大衣,这是他大伯家送的哔叽上装,这是……”朝阳川嫂子兴致勃勃地炫耀着。我感到抬不起头来,每个亲戚都有拿得出手的礼物,我却什么也没有带来。
“哎哟,瞧这花绣得多好,谁绣的呀?”
嘈杂声中不知谁这么赞叹了一句。我心里想这下可要提到我的名字了。不知怎的,我紧张起来。
“这花是……”
是朝阳川嫂子的声音,但口气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理直气壮了,嗓门也不如刚才那样高了。
“那还能是谁,新媳妇的手艺呗!”不知谁插了一句。
“手艺真不一般,新郎真有福气!”
“嗬,样样都绣活了,一番心血都绣在上头啦。”
屋子里赞声不绝。
“这孩子的本事就这一样……”朝阳川嫂子说着,马上瞥我一眼,又说:“这孩子,绣花什么的她还是可以的。”
我再也忍不下这口气了,正式举行婚礼的那天早晨,趁宾客出出进进的混乱当儿,我悄悄离开了朝阳川。
回家后,我暗暗发誓,以后亲戚家再有这类事,我是坚决不去了。可是今天又收到了铜佛寺嫂子的信,让我去参加她大儿子的婚礼。别人家可以不去,铜佛寺嫂子家不能不去。我正在焦愁的时候,铜佛寺嫂子捎来一块做裙子的布料,说是准备做了在婚礼上自己穿的,因为抽不出空,所以让我什么也不要准备,帮她把裙子做出来带去就行。做她的衣裙,不用另量尺寸。我用寄来的深蓝色涤纶布料做了一套小袄长裙,带着它到了铜佛寺。
从喜日子的前三天起,亲戚们陆续到了铜佛寺。新盖的几间瓦房里挤得满满的,颇有前些年我们家遇到喜庆日子时的气氛。
在亲戚中享有“家门的女豪杰”、“李家的荣耀”美名的朝阳川嫂子,现在又以新郎的婶母身份在粗声粗气地四处指派活计。我蹲在锅台边,不声不响地埋头干着活。
家门宴席一开始,我心里总觉得朝阳川嫂子的视线盯在我身上,好像在说:“你还不赶快出去!”送礼缎的时候,我就放下活儿悄悄地出去了,打算到后面邻居家去坐一会儿再回来,可是刚刚拐过院墙,就被谁一把抓住了。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铜佛寺嫂子。她问:
“你想上哪儿?”
“我…”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想躲开?”
“…”
“难道请你来是让你看别人的眼色,使你抬不起头吗?妹妹…”铜佛寺嫂子含着泪望着我。
我不知怎么说才好,只搓揉着衣襟,流下了激动的热泪。
铜佛寺嫂子用双手托着我的脸,像慈祥的母亲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女一样,说:
“傻妹子,你是要在我心上扎一锥子吗?”
在她的面前,我仿佛犯了错误似的,扭过头尴尬地说了一句:“嫂子,是我不对!”
“这才像样…”
铜佛寺嫂子拈起衣襟替我擦去两腮上的泪痕,然后领着我回了家。
轮到我接受礼缎了。我看看自己又脏又破的打扮,真不想走到新娘子面前。不知谁在后面捅我一下,我才难为情地挪到新娘面前坐下。新娘拿出一套蓝色涤纶衣裙双手捧着放到我面前的圆桌上,我蓦地一惊,别人得到的礼缎都是枕巾、袜子之类,难道给我这个?
嫂子脸上漾着宽慰的微笑:“多少年来,玉泉洞妹妹对亲戚们的帮助比谁都大,所以我替大家用咱李家门的名义送她这份礼缎!”
铜佛寺嫂子的这番话,得到了大家的鼓掌赞同。顿时,我热泪盈眶,一阵麻酥酥的感觉传遍全身。我不好意思再抬脸对着大家,就在低下头去的当儿,突然发现圆桌上的那身衣裙就是我亲手缝制的那套——是铜佛寺嫂子说自己要在婚礼上穿的那套衣裙!
“嫂子,这……”我抬起头望着嫂子。
“这是儿媳妇送给你的。”
嫂子的脸上又漾起了满怀喜悦的笑纹。
我心头一热,接过新娘递过的酒杯一饮而尽。
正在这时,“妈妈——”我读高中的女儿推开房门蹦了进来。
“哟,这是谁呀,怎么现在才来?”
“妈,爸爸让您快回去!”
“怎么,出什么事了?”
我紧张得心直哆嗦。
来时说好等新娘过完“三日”再回去的,怎么突然又派女儿来催?按丈夫的脾性,一般小事他是不会这样的。
“妈,爸爸的问题平反了。”
“什么?孩子,你再说一遍!”
“昨天市委组织部派来了两个人,说爸爸的冤案已经查清了,给平反了,让他重新当市工业局副局长了。后天就来车拉行李,爸爸让您快回去收拾东西呐!”
“天!这是梦,还是…”
我忘了眼前的家门宴席,一头扑进铜佛寺嫂子的怀里放声哭起来。
“妹子,这些年来嫂子一分钱也没帮过你…”朝阳川嫂子走过来,一面给我擦眼泪,一面向我检讨起来。